第47章 白色森林
話語未盡,葉悄的雙眼徹底失去了神采。
徐以年渾身脫力跪在地上,劇烈的沖擊加上爆炸帶來的損傷,他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眼前的世界成了模糊的色塊。遠處夏子珩和他一樣跌坐在地,宸燃難以置信,呆愣地注視葉悄的屍體。
巨大的憤怒在心中肆虐咆哮,徐以年看向周圍一只只面目模糊的妖怪,聲音裏滿是憎惡:“你們全都得死。”
龐大而幽暗的旋渦驟然浮現在徐以年身側,大倉內的妖怪紛紛變了臉色。
風暴渦是雨族标志性的能力之一,這一族擁有的能力十分特殊,即使再強大的妖怪也不會輕易招惹。一旦旋渦成形,不僅在場所有人會被吞噬,雨族自身也很可能因為控制不住旋渦跟着完蛋。
這小子瘋了吧?!不要命了?
“殺了他,快殺了他!”妖怪堆中傳來激烈的叫喊,沖上前的妖怪都被磅礴的氣流掀飛。旋渦裏翻湧起白色的風暴,排山倒海的風流仿佛能劈開天地!
雪妖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臉色蒼白、跌跌撞撞從大倉二樓跑下來,目光死死注視着葉悄胸口的血洞:“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博士!”影靈焦急地攔住他,“太危險了,您不能再靠近了!”
“滾開!滾!!”江乘雪的音量倏忽拔高,影靈咬牙不動,堅持攔在他面前。
眼見旋渦越積越大,宸燃面色發白,拽住了失魂落魄的夏子珩:“快起來!徐以年好像失去理智了!”
“……”夏子珩回過神,視線觸及到那恐怖的旋渦也是一震,急忙站起身,“必須讓他停下!”不然徐以年很可能因為反噬丢掉性命!
細碎的陽光傾瀉而下,落在積雨雲般的旋渦頂部。夏子珩和宸燃頂着狂暴的風流拼命向前,不斷呼喊着徐以年的名字,處在風暴中心那人卻紋絲不動,仿佛外界所有聲音都聽不見了。
刀割般的狂風中,夏子珩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徐以年的臉,嗓子頓時像被石頭堵住,再也喊不出一句話。
漫天狂風裹挾沙礫刮過徐以年滿是血痕的臉頰,他跪在葉悄的屍體旁,眼淚從眼眶不斷滴落。明明周身的妖力強橫得足以毀滅整座大倉,他的模樣卻格外脆弱,仿佛一觸即碎。
夏子珩不忍心再看,帶着哭腔嘶吼道:“小徐哥!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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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燃急得大吼:“徐以年!!”
陽光穿過大倉破損的四壁,照向龜裂的牆面。被藥物抑制的妖力一瞬間重新湧入郁槐傷痕累累的身體,鬼族天生的自愈能力因此發揮出更強大的作用。郁槐指尖動了動,單手按住自己的肩膀,将錯位的骨頭咔噠一聲掰正。随着召喚出的靈體,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快速愈合,仿佛藥物帶來的影響從來不曾存在。郁槐活動了一下酸澀的手臂,最後慢慢站起身,向風暴中心走去。
伴随初生的朝陽,一道身影從後輕輕擁抱住徐以年。
“好了,沒事了。”修長的手臂環上了徐以年的肩膀,将他溫柔地攬進懷裏,“你做得很好。”
“無論你想殺了誰,我都幫你。”郁槐輕言細語,用堪稱荒謬的方式哄着他,“停下來,你會受傷的。”
徐以年聽着耳畔柔和的安撫,隐隐約約看見了漂浮在空中的靈體,他呆呆地望向它們,一動不動。
郁槐手指向上,從肩背摸到光滑的後頸,最後不輕不重捏了捏,像在撫摸一只壞脾氣的貓。
“乖,別讓我擔心。”
徐以年遲鈍地反應過來,郁槐已經恢複能力了。
背後傳來另一個人的體溫,環抱他的身軀結實有力,熟悉的氣息帶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安全感,令他情不自禁心生依賴。
好累。
一旦放松下來,緊繃的神經仿佛被拉進了沼澤,徐以年慢慢閉上眼睛,在郁槐的懷抱裏陷入了昏迷。
室內咆哮的風聲戛然而止,彌漫着不詳氣息的旋渦也随之消散。郁槐單手抱着徐以年,另一只手纏繞上數條傀儡線,他手指拉扯,蛛絲般的細線接連刺入妖怪們的脖頸,大廳內的妖怪轉眼反目成仇、自相殘殺。影靈為了護住博士不得不竭盡全力殺死突襲的妖怪,混亂之中,雪妖竟是不管不顧,徑直跑向了葉悄所在的方向。
“博士!”影靈一刀斬斷數只妖怪的頭顱,急忙跟了上來。
“給我,把他給我……!”葉悄的屍體近在咫尺,江乘雪不斷重複,清麗的面龐浮現出病态的執着。倏忽間妖力從身側擦肩而過,雪妖停下腳,身後的影靈被看不見的力量攔腰斬斷,他死前神色驚訝,仿佛沒料到自己會被如此輕易地奪去性命。
本能令江乘雪僵立在原地,遲來的恐懼漫上心頭,他難以扼制地顫抖着,對上了一雙暗紫色的眼睛。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鬼族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妖怪。
雪妖一族擅長精神控制,真正将能力運用到極致的雪妖本就萬裏挑一,相比起其他同族,他的能力更是雞肋。那時候他極度厭惡自己的弱小,連帶着恨上了自己平庸的血統,對鬼族既崇拜又嫉妒,複雜而矛盾的感情令他萌生出親手創造鬼族的念頭。
多年來,他的實驗即将趨于完美,鬼族又在五年前幾近覆滅,他以為自己造出了更為強大的實驗體,将鬼族踩在了腳下。
但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面前這雙眼睛還是同過去一樣遙不可及。
四肢百骸猛然傳來猛烈的疼痛,江乘雪雙目欲裂,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摘膽剜心的痛苦令他幾乎無法思考,他勉強仰起頭,恍惚中看見了郁槐眼裏毫不掩飾的惡意。
這是報複。
江乘雪倏地反應過來。
他用血契傷害了徐以年,所以現在輪到他了。
貫穿全身的疼痛不減反增,江乘雪只覺得自己像被活活剝皮抽筋、鑽心刮骨,他疼得在地上打滾,一時間喉嚨裏不斷爆發出凄厲至極的慘叫。
夏子珩和宸燃沖了過來,夏子珩抱住葉悄冰冷的身體,憤恨地看向不遠處撕心裂肺叫喊的雪妖。饒是對他憎惡至極,宸燃也不免遲疑了一瞬:“這樣下去……沒問題嗎?”
“死不了。”郁槐睇了眼涕泗橫流的雪妖,神色冷漠得像在看沒生命的死物。大倉內腥風血雨彌漫,最後一只殺死了同伴的妖怪在傀儡線的操縱下提刀自刎,噴湧而出的鮮血很快彙入屍山血海,四周景象猶如地獄。
郁槐垂眸,看向徐以年頸側鮮豔的血色符文。
那一小塊符文烙印在白皙的肌膚上,不細看難以察覺,但血契發作時,符文會從脖頸蔓延至全身,令徐以年痛苦不堪。
冰涼的手指緩慢摩挲血色的紋路,郁槐眼中一片晦暗。
轟!
劇烈的沖擊從頭頂傳來,腳下的地面随之顫動。夏子珩愣了愣:“什麽聲音?”
郁槐:“上面打起來了。”
宸燃詫異道:“怎麽回事,除妖局不是到了嗎?”
按理來說,從傳出信息到現在過去了一整夜,除妖局早該控制了場面,可目前的情形似乎并非如此。明明實驗體基本都在大倉,難道說……!
“黑塔一直不滿條例。”郁槐冷冷道,“曾經他們囿于形勢不得不服從管理。這些年倒是野心不小,那些被抹消身份的特殊囚犯就是黑塔秘密培養的軍隊。”
如此一來,黑塔對特殊囚犯異常的縱容都有了解釋。
兩界分權以後,黑塔歸于妖界。和平共處條例對黑塔起了極大的約束作用。宣檀的死亡令兩界關系一度降至冰點,這些年來時不時有大大小小的摩擦,黑塔自然愈發不甘于受制條例,就連宣檀在世時,這座監獄也沒那麽服管教。
郁槐說完,看向震驚不已的兩名除妖師:“幫我照顧好徐以年。”
宸燃心有所感:“你……”
話音未落,從郁槐背後延展出龐大的黑色羽翼,他布下結界,小心将昏迷的徐以年放入其中。羽翼扇動時卷起的風流帶動一地塵埃,煙塵散盡,他原先所處的位置已經沒了人影。
“夏隊,情況比我們預想中更糟糕,黑塔基本将百層以上的囚犯全放了出來!大多數囚犯似乎都經過改造,擁有不止一種能力。”說話的除妖師渾身染血,咬牙切齒道,“黑塔跟實驗室勾結已久,根本沒把條例放在眼裏……這群混賬!”
夏硯難得在任務中如此狼狽,他的異能将四周溫度降至冰點,直連天花板的冰牆暫時阻擋了攻擊,但外面不斷有囚犯大喊大叫嘗試破壞冰牆,躲藏在角落中并非長久之計。
夏硯冷笑:“蓄養私兵,還真是早就想反了。”
這次任務只是為了搜查實驗室,饒是夏硯為防止意外特意多調了人,也沒能料到黑塔多年來竟然一直密謀撕毀條例,一見到總局的搜查令說翻臉就翻臉,他們寡不敵衆,被打得節節敗退。
通訊陣中接連傳來噩耗,除妖師心裏漸漸湧現出絕望:“其他幾隊的兄弟們都快撐不下去了!我們人手不夠,再這樣下去……”
夏硯沉聲道:“堅持住!總局很快就會趕來!”
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将孤島上的黑塔與外界隔絕開來。除妖師沒有說話,哪怕總局在接到求救信號後第一時間出發,要想在暴風雨中抵達黑塔也要耗費不少時間。
除了夏硯親自帶隊的一隊,其他幾個小隊都出現了犧牲者。除妖師狠了狠心:“夏隊,解除異能吧,你一個人還有可能活下去。”
“是啊!”同一隊的除妖師相繼應和,“再拖下去誰都活不了!”
更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夏隊,你得對我們有信心啊,我們也沒弱到需要隊長分出精力保護吧?”
“不行。”夏硯想也不想拒絕,他還想說什麽,臉色卻驟然一變。
強大的力量如同洶湧澎湃的海潮,不需要看見本人,單憑這股遮天蓋地的侵略性,來的一定是只實力超凡的妖怪。
上一秒還在說話的除妖師們嚴陣以待,紛紛積攢起了異能。白色的草地在黑磚鋪就的地板飛速蔓延,無數純白的樹木拔地而起,眨眼之間,整層樓仿佛成了積滿雪的森林。
“什麽玩意兒?”有囚犯好奇地伸手觸碰樹木,他不輕不重一戳,那一叢樹葉随即湮滅為無數白色粉末。
不少人莫名其妙:“這是誰的能力?放一片植物幹什麽?”
“不對,這些東西……”最開始觸碰樹木的囚犯反應過來,仔細嗅了嗅手指,“這是骨灰。”
尖銳的鳥鳴從樹林中傳來,形狀怪異的骨鳥密密麻麻、猶如箭矢沖向了囚犯們!許多囚犯沒有防備,被鳥類鋒利的翅膀剮蹭出一道道傷痕,傷口很快感染般泛起大面積的白色、并朝着全身不斷擴散。意識到全部化為白色的手臂僵硬不能動彈,有囚犯驚恐道:“怎麽回事……!這是什麽東西!?”
骨化擴散到了他的喉嚨,囚犯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若是不看形狀,他幾乎與森林融為一體。囚犯全身雪白、石化般一動不動,旁邊人下意識伸手觸碰,囚犯整條手臂霎時湮滅為雪白的粉塵。
“……他死了?”說話的囚犯不可思議,“只是被那些怪鳥抓一下,他就石化了,死了?!”
上了年紀的囚犯認出了這是什麽:“別碰他們!他們是被骨化了!要是現在讓他們缺胳膊少腿,解除骨化後,這個人就會缺少那一部分!”
囚犯們臉色發白,立即明白了這一能力的可怕之處:缺胳膊少腿還算好的,若是砍下腦袋、刺穿心髒,解除骨化的一瞬間便會立即斃命。
而被骨化的妖怪脆弱得就像砂礫做的雕像,再容易破壞不過。
純白的草木恰好停在冰牆外,鳥類始終只在森林裏穿梭徘徊,饒是妖怪們千方百計殺死骨鳥,仍然有骨鳥源源不斷樹冠中湧出來,簡直像是無窮無盡!先前将除妖師們逼至死角的妖怪接二連三被骨化,整層樓沒過多久只剩餘冰牆內仍有呼吸。
“這似乎是……”看出了骨鳥對他們無害,有除妖師面露遲疑。
“埋骨場西區頭領的能力,白色森林。”夏硯肯定了他的猜測,“這是那只活了快千年的老怪物特有的能力,他将骨妖的力量開發到了極致。”
埋骨場與世隔絕、自成體系,外界對裏面的情況了解甚少,就連除妖局也只是對其中幾位頭領的能力略知一二。
西區的頭領不可能出現在這裏,那麽……
夏硯敏銳地察覺到妖力浮動,他扭過頭,在窗沿上看見了一大塊白色的苔藓。
膽子大的除妖師從窗口朝上望,這塊苔藓順着窗沿一路延伸,大半座黑塔竟都覆蓋着一層白色草木,宛如風雪呼嘯而來。在黑塔頂端,高高在上的鬼族身後延伸出漆黑龐大的羽翼,從他指尖落下的白色光點化為無邊無際的森林,奇跡一般逆轉了黑塔內的形勢。
不……這不是奇跡。
而是強悍的、碾壓一切的力量。
“我操,”那除妖師咽了口口水,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激動,“夏隊,除妖總局請得動郁槐啊!”
旁邊人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這麽說來,他離開埋骨場之前殺了西區的頭領?”
“你沒聽說嗎?郁槐出來的方式好像不尋常,有人猜測他殺光了四區的頭領。”
“怎麽可能?編故事呢!吹牛逼也不帶這麽吹的!……不過憑他現在的勢頭,說不定有一天真能超過宣夫人。”
意外獲救,除妖師們興奮地讨論起意料之外的救星。郁槐的行事作風一向肆無忌憚、難以預測,不僅是妖界,除妖局內感興趣的也不在少數。
唯有夏硯注視着那道身影,神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