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盛夏
見葉悄上前,郁槐猛地将徐以年拽至自己身後。巨大的力量猝不及防襲來,徐以年甚至來不及動作郁槐便被重重拍進了牆裏,劇烈的沖力令牆體四分五裂,郁槐大半邊身體遭到重創,嘴角溢出鮮血。他垂下頭,像是失去了意識。
“你幹什麽!!”
徐以年又驚又怒,葉悄已經攻了上來,黑色火焰不斷發出爆裂聲響。徐以年不敢貿然出手,只能一邊躲閃一邊接近葉悄、試圖用绮羅的能力控制他。
“葉悄!”徐以年避開黑焰,提高聲音道,“你清醒點!!”
葉悄充耳不聞,火焰變本加厲從四面八方襲來。徐以年堪堪閃避過熾熱的黑焰,卻無法避免被爆炸波及,剎時皮開肉綻,高溫和劇痛令他眯起眼睛。葉悄的速度快得驚人,轉瞬間逼至徐以年身前,一拳攻向他的面門!
徐以年躲避不及,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兩人的距離瞬間拉進,徐以年抓準時機積攢起绮羅的能力,對着他重重一拍!
……沒有作用!
葉悄和他水平相當,或者比他更強。
徐以年立即放棄了這個能力,他渾身電光閃爍,迎面撞上了葉悄周圍爆炸不停的黑焰。手中的雷電只差毫厘便能貫穿葉悄的脖頸,徐以年在最後一刻放棄了攻擊要害,轉而攻向葉悄的腹部。
葉悄敏銳地察覺到危險,在他揮拳時矮身一避,同時單手觸碰地面,地板內的金屬元素被提取重組,葉悄指尖纏繞上極細的金屬絲,伴随他手指扳動,一條條金屬絲沖破地面,離弦之箭般襲向了徐以年!
徐以年被迫跳躍躲避,這些肉眼難以捕捉的細線切割地面就像切豆腐,他原先所處的位置轉瞬出現了一大片蜂巢般的孔洞。徐以年心有餘悸,耳畔突然傳來淩厲的破空之聲,天花板上竟也冒出了無數金屬絲!徐以年不得不雙手交叉護住要害,手心放出大量雷電勉力抵擋。
同一時間,葉悄擡手在金屬絲上一彈,幾近透明的細線很快爬滿了顏色不詳的黑色火焰,黑焰的傳導速度快得驚人,徐以年這才發現自己四周竟布滿了熊熊燃燒的金屬絲,宛如天羅地網将他困在其中,無處可逃!
嘣!嘣!嘣!……
細線收攏、黑焰炸裂!火星四下飛舞,一連串恐怖的聲音過後徐以年從半空摔落在地,渾身遍布爆炸與切割留下的傷痕。金屬絲穿透了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固定在地上,就像被困在蛛網裏的蝴蝶。
葉悄從地上抽出了一把造型古怪的匕首,一步步走到徐以年面前。黑焰炸裂後殘存的高溫令徐以年疼痛難耐、四肢抽搐,爆炸傷到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見葉悄舉起了匕首——
“徐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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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哥!”
耳邊傳來宸燃和夏子珩焦急的呼聲,火焰和寒冰從門口急速湧來,但都來不及阻止葉悄。從未有過的恐懼感猶如潮水漫過頭頂,徐以年眼睜睜看着那把匕首刺向自己,刀刃泛着森冷的寒光——
溫熱的鮮血滴落在臉上,徐以年呆了片秒,才意識到這是葉悄的血。
那把匕首在最後一刻調轉了方向,葉悄将它刺進了自己的胸口。他無力地松開手,匕首哐當落地,它的主人也一并摔倒在徐以年面前。
葉悄的眼睛重新恢複了清明,他望着徐以年身上猙獰可怖的傷口:“抱歉…我控制不住……”
博士的指令完全操縱了他的理智,哪怕他瘋狂反抗,精神也只能被困在白茫茫的大雪裏。或許是因為宸燃和夏子珩的呼聲、又或許是被眼前的畫面刺激,他在最後一刻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毫不猶豫将刀尖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穿透四肢的金屬絲消失不見,徐以年從地上顫抖着爬起來,顧不上自己血流不止的手腕:“葉悄,葉悄?!”
血泊裏的人似乎應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沒事……”葉悄的聲音輕得像是呢喃,“我……”
我沒關系。
——“這孩子要是沒出生就好了。”
——“我就不該把他生下來,你有沒有注意到那雙眼睛,居然是金色的!跟蛇一樣!人類怎麽可能有這麽奇怪的眼睛?”
——“他和那倒黴鬼簡直長得一模一樣,我一看見這孩子的臉就要做噩夢,真是作孽……”
年幼的葉悄聽着母親和別人打電話,他蜷縮在角落裏,舔了舔自己受傷的手臂。肚子很餓,但他不敢去麻煩母親。今天他在學校裏惹事了,同齡的孩子們撕掉了他的作業本,在他的課桌上倒滿了膠水,當他好不容易從垃圾桶裏翻出書包,課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映入眼簾:
你真惡心,怪物!
快滾吧,我才不想和你待在一個教室!
……
這些欺負對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飯,葉悄默默擦幹淨了課桌,拍掉了書包上的灰塵,教室門口傳來了指指點點的議論,這個年紀的小孩聲音都有些尖銳,比聲音更尖銳的是他們的話語:
“你們看,這樣子他還死賴着不走,真不要臉。”
“跟他媽一樣,都是厚臉皮,喂,聽說你媽被你爸抛棄了?活該!居然給妖怪生孩子!我聽說她以前還經常挨打呢……”
看見他轉過頭,議論不減反增。葉悄的忍耐到了極限。
他打了那些小孩。
他是人類和妖怪結合生下的混血,母親從來沒提過父親的種族,葉悄也不清楚自己身體裏另一半的血來自何處,他猜測應該是與蛇類有關的妖怪。他的恢複能力十分強悍,力氣大、反應也很敏銳,對付幾個人類小孩對他來說易如反掌。
他被請了家長。母親的臉色很難看,盡管在老師面前沒說什麽,只是一個勁地道歉,但回家以後,她重重給了他一巴掌。
“你真讓我丢臉。”她嫌棄道,“跟你爸一個德行,只會動手。”
因為他們罵了你,我才動手的。
葉悄想要辯解,母親已經拿着手機進了房間,不一會兒房間裏傳來女人哭哭啼啼的聲音。葉悄抱着膝蓋,這才發現窗戶外面開始落雪了。
他忽然覺得很冷。
他不喜歡冬天,十歲那年的隆冬,他被帶進了雲瑤的實驗室,見到了仿佛從寒冬雪夜裏誕生的妖怪。博士聽說他不喜歡自己蛇類特征明顯的眼睛,微笑着彎下腰,揉了揉他的腦袋:“我給你換一雙眼睛。”
還是男孩的葉悄懵懂地問:“人類的眼睛嗎?”
“不,我給你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眼睛。鬼族的眼睛。”
博士是個追求完美的偏執狂,所有成功的實驗體都會被換上人造的紫色虹膜,只有葉悄的虹膜來自于一只真正的鬼族。盡管實驗過程血腥又殘忍,博士卻是個舉世無雙的天才,隔年他成功制造出了混血,在正式命名時,博士把葉悄單獨叫來,給他看了玻璃瓶中價值千金的紫色藥片。
“我決定用你的編號替它命名,199號。”博士說着,将日後引起軒然大波的藥物随手放在一旁,“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葉悄。”他回答。
“我叫江乘雪。”博士低頭,望着男孩暗紫色的眼睛,“要牢牢記住,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葉悄都很喜歡他。不僅因為他們交換了名字,也因為江乘雪對他很有耐心,他會在實驗結束時給他不同口味的糖果,也會在閑暇時和他聊天。由于長期受到排擠,葉悄敏感地察覺到江乘雪對待他和對待別的實驗體是不一樣的。即使每一次實驗都令葉悄痛不欲生,沖着這份從來沒體會過的溫柔,他也願意一直留在對方身邊。
這種想法一直持續到下一年的隆冬,葉悄第一次看清博士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本性。
江乘雪将他帶到了母親的家門外,在葉悄失蹤後,他的母親仿佛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她再婚了、和普通人生下了孩子。雪妖望着窗內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潔白纖細的手指指向懷抱幼兒的女人。
“殺了她。”博士對他說,“她打你、罵你,從心底覺得你是怪物,她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你有權利了結她的性命。”
葉悄拒絕了他的要求,兩人争執不下,最後是江乘雪聳了聳肩。
“好吧。”他對葉悄道,“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想法。等那天到了我們再來這裏。”
“……”葉悄沒有說話,但他真正的想法與博士千差萬別。
江乘雪又帶他前往下一家,葉悄不知道他怎麽能準确找到這些人的住所,三年過去,當年欺負他的小孩都長大了,隔着一家又一家溫暖的玻璃窗,葉悄同樣拒絕殺死他們,這次出行最終不了了之。
盡管博士讓了步,這件事卻在葉悄心裏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他逐漸明白江乘雪遠沒有自己想象中溫柔,真實的性格反而十分扭曲,偶爾表現得和藹可親只是為了讓實驗體放松警惕。他開始下意識疏遠對方,但不知道怎麽,江乘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有時候甚至會用強硬的手段将他拉回身邊,這樣的僵局一直持續到雲瑤的實驗室被搜查處理。
除妖局姍姍來遲,同伴相繼死去,只有他獨自活了下來。他被一位善良的除妖師收養,即使對方有意讓他重新融入正常社會,礙于工作繁忙,除妖師也并沒有多少時間陪伴他。出于各方面的考慮,除妖師将他送入了楓橋學院。
當他提着行李箱,心情忐忑地拉開宿舍門,走廊裏盛夏的陽光熱烈地潑灑下來,撲面而來的冷氣令葉悄略感不适。
“新室友?”男生從被子裏擡起頭,臉龐豔麗得讓葉悄幾乎誤以為這是一只妖怪。但他的嗓音很幹淨,帶着點兒沒睡醒的倦意,“我叫徐以年,你呢?”
“葉悄。”他回答。
“哦,挺好聽的。”男生嘟嘟嚷嚷,耷拉着眼皮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竟然就這麽重新倒了下去。葉悄猶豫了下,輕輕關上門進入室內。宿舍裏只住了徐以年一個人,葉悄随便選了個位置,正要開始整理床鋪,宿舍門外傳來砰一聲巨響。
“徐以年!”隔着一扇門,秦主任氣勢洶洶咆哮,“給我滾出來!星期一早上你就翹課,反了天了!再這麽下去你小子別想畢業,誰幫你說話都沒用!”
徐以年在床上痛苦地翻滾一圈,他昨晚熬夜打游戲,腦子實在不清醒,這會兒連葉悄的名字都沒記住。他從床上伸出一只手求救:“那什麽,新室友,幫我個忙?”
“什麽?”葉悄疑惑地問。
秦主任喊了半天沒人答應,索性動用異能暴力破門,徐以年盯着搖搖欲墜的宿舍門,忍不住喃喃:“這都多少次了,您要再來幾次,這扇破門早晚完蛋。”
秦主任對他的嘀咕置若罔聞,冷哼一聲:“說!這次又是什麽理由?”
徐以年看了葉悄一眼,厚顏無恥道:“我怕新室友一個人不适應陌生的環境,決定陪陪他。”
葉悄沒想到他說的幫忙是指這個,一時呆若木雞。
明顯扯淡的理由并沒有糊弄住秦主任,徐以年被狠狠罵了一頓,最終秦主任把他拎去了教學樓上理論課。這麽一個小插曲後,徐以年意識到自己的新室友面冷心軟,順勢爬杆而上,充分诠釋了什麽叫不懂客氣。
葉悄也知道了徐以年身上背着兩界忌憚的命相,按理來說,徐以年應該沒少看過旁人的冷眼,可他卻一點兒都不自卑。
因為虹膜手術,葉悄的眼睛永遠是暗紫色,他從來不摘下隐形眼鏡,在實踐課上習慣性藏拙、不敢暴露自己的與衆不同。徐以年頂着那麽招搖的命相,遇見議論他的學生卻會毫不避諱看過去,直到說話人或是臉色發白面露驚恐或是臉色發紅羞愧難當落荒而逃,才會懶洋洋地收回視線。
當葉悄問到他怎麽看待自己的命相時,徐以年的回答觸及到了葉悄心上那層厚厚的繭。
“有個人對我說,”徐以年似乎想到了什麽,目光變得非常柔軟,“我不奇怪,他覺得我很特殊。”
那個人一定給了他很多的愛。
不僅如此,徐以年身邊所有人都給了他足夠的關心和體貼,他身上那種理所當然、無拘無束的特質令葉悄十分羨慕。他希望徐以年能一直保持這副模樣,對他的一切行為都很縱容。
他前十幾年的人生像走在無邊無際風雪裏。徐以年是第一個向他伸出手的人。
沒有惡意、沒有算計,只一下子,那只手就把他從雪天拉入了盛夏。
……
……
所以沒事的。
能遇見你,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