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桃花
“……你做事前能不能稍微想一想?哪裏危險去哪裏,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嗎?都快堆成山了!”
夏子珩小聲為自己辯解:“我來之前好像沒法知道。”
夏硯怒極反笑:“那你是半點準備都沒做,就這麽大搖大擺進來了?”
夏子珩接不上話,老老實實低下頭。
不遠處接連傳來夏硯訓斥夏子珩的聲音,徐以年卻恍若未聞。他腦海中不斷重複那句引人遐想的話語,郁槐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情都像被按下了放慢鍵。徐以年久久沒有回過神。
“小徐哥,”好不容易在夏硯那兒挨完訓,夏子珩左看右看,發現少了個人,“郁槐呢?”
“走了。”
夏子珩一愣:“就這麽走了?還沒給他道謝呢,要不是他在場我估計今天兇多吉少……你有他聯系方式嗎?”
“沒有。”徐以年起身,語氣硬邦邦的。
“那……”
徐以年打斷他:“大恩不言謝,你在心裏感謝他就行。”
說完徐以年徑直走人,夏子珩扭頭看宸燃:“他心情不好?”
後者答非所問:“有時候你腦筋轉得挺快的,有時候又好像完全沒腦子。”
“?”
宸燃拍了拍他的肩膀:“少說兩句。”
除妖局趕來現場後,夏硯負責了後續的相關工作。徐以年幾人原本想留在白鹿公館幫忙,被夏硯毫不猶豫趕了回去。惦記着除妖局的處理結果,徐以年和宸燃索性留宿在了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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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徐以年一覺睡醒,夏硯也從南海分局回來了。徐以年下樓時夏硯正背對着他喝咖啡,忙碌了一整夜的除妖師肩背挺拔、衣冠楚楚,如果不是大致知道夏硯一晚上的行程,徐以年都以為他才是睡醒了剛下樓的那個。
在徐以年的印象裏,這些能力出衆的除妖師好像都特別能熬夜。他記得唐斐有一次外出任務熬了四五天,回來還跟沒事人一樣細心指導他的練習。
“夏硯哥,”徐以年問,“你才回來嗎?”
“回來好一會兒了。”
徐以年挂念着不知所蹤的葉悄:“公館那件事……”
“先吃早飯吧,事情比較複雜。”夏硯示意他坐下,“等他們都醒了,我一塊兒講。”
徐以年點了點頭,坐在夏硯旁邊。沒過多久,宸燃和夏子珩下了樓,宸燃比較能克制情緒,夏子珩一看見夏硯就沖到了餐桌旁:“哥!葉悄怎麽樣了?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能參與嗎?”
夏硯被他的三連問搞得頭疼:“你先給我好好吃飯。”
夏子珩和宸燃聽罷風卷殘雲解決了早餐。三個人在沙發上坐成一排,夏硯面對他們:“先說好,我不同意你們繼續參與這件事。混血牽扯到的一系列問題非同小可,和它相關的任務都存在很高的風險。”
不等其他人反應,夏硯繼續道:“五年以前,研究混血的實驗室建立在雲瑤市郊,根據我們後來查獲的資料,實驗室的真正目的并非這些小藥片,混血不過是實驗的中間産物,研究者的本意是制造出擁有鬼族能力的實驗體。簡單來說,就是将人類或妖怪人為改造成鬼族。”
“……”室內寂靜無聲,徐以年和夏子珩都被這種可怕的設想震住了,宸燃沉默半晌:“因為血統崇拜論嗎?在妖族的血統圖譜上,鬼族列在第一位。”
過去妖界普遍認為鬼族的血統為最高等。如今盡管有了和平共處條例約束,大多數妖怪的眼睛依舊長在天靈蓋上,除妖師對于妖族來說尚且壽命短暫、天資有限,普通人的血統更是不值一提。當初徐以年和郁槐訂婚一度在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說徐以年高攀都算客氣的。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們應該注意到了,服用混血之後虹膜會變成暗紫色,這種顏色特殊的眼瞳是鬼族的象征之一,按理來說,進行研究的妖怪非常追求完美、崇尚鬼族的力量,但根據我們後來查到的資料,實驗室背後的家族——”
“是夏家。”夏子珩忽然低聲道。
“是的,”夏硯點點頭,“我們家族的上一任家主暗中投資了實驗室,實驗室的領導者與老家主私交甚好,進行研究的同時,他們也通過售賣混血謀利。”
聽到這裏,徐以年終于想起了一些事。
五年前,夏家有過一段非常動蕩的時期。由于夏子珩一貫大大咧咧,再加上那段時間郁槐占據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徐以年事後才知道夏家經歷了一場大變故。由夏硯帶隊的除妖師們暗中調查混血的來龍去脈,最後竟然查到了夏家家主頭上,涉及到大家族,整件事情處理得低調而迅速。徐以年也只聽聞了一些細枝末節。
要說他對這場變故最大的印象,居然是夏硯憑着這次的功勞在年輕一輩中脫穎而出,直接讓夏子珩從此安心當上鹹魚,天塌下來等他哥頂着。
“葉悄是當年那座實驗室裏唯一的幸存者。”夏硯輕聲說。
他還記得那天的景象。整座實驗室空空蕩蕩,除了被抛棄的儀器和資料,現場只餘下了實驗體的屍身,這些屍體都或多或少帶着畸形:奇形怪狀的肢體、膨大的頭顱、彩色的皮膚……在此之前,他們都是正常的妖怪或人類。
老家主被除妖局控制後,實驗室接到了消息搶先一步轉移。地上到處是打翻的藥劑和血跡,就在除妖師們不抱希望時,有人發現了倉庫中躲藏的男孩。
“……他縮在一個小木箱裏,可能是這樣才僥幸逃過了搜查。同隊的一位前輩收養了他,花了大概一年時間讓葉悄重新适應人類社會,之後他就進入了學院。”夏硯停頓片刻,心情複雜,“出于對受害者的保護,除妖局給了他全新的身份。葉悄平時都帶着隐形眼鏡,他的眼睛被實驗室改造過,已經成了暗紫色。”
想起那封信上怪異的擡頭,徐以年喃喃道:“我該問問他的……”
四年過去,又一次收到實驗室的來信。
葉悄當時究竟是什麽心情?
“您之前說,葉悄的信息都該被保密。”宸燃咬了咬牙,“告訴我們這些,那他現在……不再受到保護了麽?”
“哥!”夏子珩驚慌道,“葉悄昨晚的樣子明顯不正常!他一句話都聽不進去,他很可能被控制了,他——”
“他殺了上百人。”夏硯也無可奈何,“根據調查,他是自願來到白鹿公館的。在找出明确的證據證明他受人操控前,暫時只能将他認定成罪犯。”
徐以年的手指驟然緊握成拳,他看向夏硯:“現在有線索嗎?”
“……”
“夏硯哥,”徐以年望着同夏子珩眉眼相似的男人,“葉悄是我的室友,我認識他四年了,他不可能是殺人犯。”
“哥,有消息你就說吧!你不說我今天一直跟着你,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
夏硯見夏子珩胡攪蠻纏,語氣冷硬起來:“說這麽多是讓你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少在這感情用事。”
他冷下臉時自然流露出上位者的氣勢,十分有威懾力。面前三人因為他的訓斥相繼低下腦袋,徐以年不死心地戳了戳夏子珩,夏子珩反手戳宸燃,看着他們的小動作,夏硯有些頭疼:“……昨天的事情鬧得太大,白鹿公館被查出是混血的秘密售賣點之一,他們和實驗室本該是合作關系,不知道怎麽,實驗室臨時對運送混血的妖怪下了新指令,這才有了昨晚的屠殺。”
“運送混血的妖怪和出現在小廳內的殺手是同一批,送藥之後,他們就混進了小廳的房間裏。我們費了些功夫,确定了其中幾個殺手的身份。”夏硯低聲說,“他們都是黑塔的罪犯,并且全部被登記死亡。”
黑塔修改了罪犯的檔案,将“死亡”後的罪犯收為己用。就算除妖局查到了具體信息也沒法問黑塔要人——這些人的檔案在入獄時全部移交到了黑塔,只要檔案顯示死亡,除妖局就不可能越過黑塔給死者定罪。
“兩界分權以後,黑塔全權由妖族管理,像這類燈下黑的交易應該存在了數年。五年前那場變故後我就再也沒聽過實驗室的消息。但混血一直在妖族黑市上小範圍流通,說明依舊有人在資助實驗室。現在看來,實驗室和黑塔存在着某種聯系。”
“我們初步推斷,葉悄有可能進了黑塔。”
聽完夏硯的講述,徐以年久久沒能回過神。
宸燃接了個電話先行離開,徐以年和夏子珩面對面坐着,誰都沒說話。最後是徐以年平複好心情站起來:“我先走了,有事再聯系。”
“可是……”夏子珩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講起,最終撓了撓頭,“我送你到門口。”
兩人并肩而行,快到大宅門邊時,迎面而來一位氣質卓絕的青年。青年膚白如玉、身姿修長,徐以年和他撞上視線,青年一揚眉,眸光在他身上凝住了。
樓上在這時傳來夏母笑吟吟的聲音,她邊說邊下樓,看青年的眼神就像在看救星:“哎呀,總算來了,都等您好久了!趁着小硯今天在家,您快幫我算算這孩子的姻緣,三十出頭的人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小珩你送了朋友就回來啊,也讓岚先生幫你算算多久交上女朋友,或者看一看事業也行!”
夏子珩一聽他媽這回不僅要算他哥的命,連自己都被提上了議程,頓時面如土色:“要不你把我帶走吧。”
徐以年幸災樂禍:“聽阿姨的話。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他說完不顧夏子珩的挽留朝外走去。夏家的宅院是傳下來的老宅子,院落和宅邸都古香古色,徐以年穿過蔥蔥郁郁的竹林道,快走到夏家大門口時,身後傳來了略顯急促的喊聲:
“徐少主,稍等一等。”
徐以年回頭。
岚快步走來。他面如冠玉,加上背後蒼翠的竹林映襯,整個人透着一股超凡脫俗的氣質,但他一開口渾身仙氣蕩然無存:“需要幫你算命嗎?認識這麽多年,我只收你100萬。”
徐以年:“……”
徐以年:“我從剛才就想說了,算命師好像不會算姻緣,也算不了事業,您的業務範疇什麽時候擴充的?”
岚面不改色:“根據命相,這些東西大致還是能看一看的,心誠則靈……和我碰上一面不容易,80萬?”
徐以年默默腹诽好一個心誠則靈,這話你有膽子當着夏太太面說去。他沒什麽興趣道:“我不想算命,您還是回去吧。”
十歲那年,岚第一個算出了他的命相。岚看見他頭頂上方海一樣多的頭顱高高挂起、腳下山一樣高的屍骸連綿不絕,他走過的地方,妖界和除妖界都不得安寧。
至此以後,每年他至少要算七八次命,每次都要換不同的算命師,兩界的算命師加起來不足一百位,徐以年都快見了個遍。随着他年紀增長,徐母逐漸死心,意識到兒子的命相雷打不動,這幾年終于勉強改成一年算一次了。
岚見他興趣缺缺,狠了狠心:“50萬?”
“……”
“30萬?10萬?不能再少了,我還沒算過比這更低的呢,上一次這個價格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徐以年終于松了口:“您給我100萬,我讓您算命。”
“……”
十年過去,岚的模樣同當初相比沒有一絲一毫變化,歲月與衰老仿佛忽略了他,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算命師是比較特殊的行業,他們受到各大世家的尊敬,薪資待遇十分優渥。算命師的門檻非常苛刻,必須天生長有陰陽眼,經過後天修行,資質優秀者才能看見萬物的命相,從而窺視輪回。
“那行,我免費幫你看。”岚安靜一瞬後,強行歪曲了他的意思,“把手遞給我。”
比起一般人,算命師對各種稀奇古怪的命相接受度更高,大多數算命師都認為徐以年的命相非常有意思,知道他是誰,免費提出幫他看相的不在少數。
面前這雙白玉似的手堅持不懈停在半空中,就等着他搭上去,徐以年無可奈何伸出手,同岚十指相扣。
各種顏色的光華在岚的眼瞳之中流轉,宛如鳳凰霓虹色的羽尾。岚的瞳孔因情緒起伏而聚縮,手指甚至微微顫抖,似乎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饒是徐以年對自己的破命已經不報什麽期待,這會兒見他反應這麽大,也不由得生出微薄的希望。
難道人生轉機就這麽毫無預兆地來了?
“我看完了。”岚長呼一口氣,從看見的命相中回過神來,“你的命相還是這麽吓人,不管看多少次都會被震撼。”
“……”徐以年皮笑肉不笑,“沒把您吓死吧?”
岚拍了拍胸口,心有餘悸:“吓死倒是不至于,吓個半死還是沒問題的。”
命分三種,白晝命、白夜命,以及最為殘忍詭谲、大邪大惡的兇。徐以年便是徹頭徹尾的兇命。
算命師看的是這三種命的預言,謂之命相。
“我看過數不清的命相,你是我見過最純粹的兇命,沒有一點白晝的痕跡,非常罕見……”岚不自覺流露出沉迷的神色,徐以年不置可否。意識到自己說話太直接,岚挂了個彎,“命相不一定完全準确,它是對未來的預言,不會決定一個人的未來。況且這次我在你的命相裏看見了桃花。”
從十歲那年起,他的命相裏除了屍橫遍野就是血流成河,猝不及防聽見這麽柔軟的玩意兒,徐以年下意識重複:“桃花?”
“看樣子已經長了幾年了,在屍山血海裏開着,很小的一片粉紅色。可能是它太不起眼,之前的算命師沒能注意到。”
“徐少主,”岚溫和地笑了笑,也沒料到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一個小秘密,“你一直有喜歡的人,他對你很重要。說不定他能成為你命相的轉機。”
不會的。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命相難以撼動,即便有一天能在大兇中亮起白晝,也不會是因為那片盛開的桃花。
岚離去後,徐以年也扭過頭,明媚到刺目的陽光撞入視野,他眯了眯眼。
夏天快到了。
他和郁槐訂婚時也是初夏。兩人的婚約頗受兩界重視,訂婚宴盛大隆重、賓客衆多。徐以年不擅長應酬,再加上年紀小,長輩們都對他睜只眼閉只眼,趁郁槐忙于交際,徐以年不厚道地溜到了露臺上。
按照傳統,兩人的胸口都覆蓋上了古老的婚契。除了象征親密關系以外,契約雙方能通過婚契對話。徐以年第一次接觸到這類契約,十分新奇,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有人從後環住他的肩膀,親昵地指責:“居然把我一個人丢在那兒。”
一簇簇紫茉莉在夜間盛開。徐以年盯着雲霞似的花朵,感覺到另一個人呼吸時的熱氣落在自己耳畔,臉上一燙:“你說過有事可以推給你的。”
“行。”郁槐看着他通紅的耳廓,心軟成一片,不由自主就起了逗弄的心思。他的手掌順着少年清瘦的肩線下滑,停留在婚契的位置。
“你知道吧,婚契一旦訂下就沒法解除,你得一輩子和我綁一起了。”
“……”徐以年神色古怪,“你真把我當文盲?我理論學得再差,婚契能解還是知道的。”
“嗯?好稀奇。”郁槐半真半假地贊嘆一聲,眉目染上笑意,“你居然知道。”
徐以年作勢要揍他,郁槐抓住他的手,把他整個人強行抱進了懷裏。徐以年還在長個子,屬于少年的身形纖瘦而單薄,郁槐一手就能環住他。他的腳在空中亂踢了幾下,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無異于蜉蝣撼樹,他撇了撇嘴,坐在對方懷裏不動了。
“我不算騙你吧,我們是政治聯姻,訂了婚就不能解的。”郁槐的嗓音喑啞下來,“我也不會同意。”
“那我也不同意,”徐以年沒察覺到他話語中暗藏的危險,反而把自己說樂了,“好了,這下沒人同意了。”
“除非我死了,婚契是解不開的。”冰涼的手指貼上少年的面容,在他微微上翹的眼尾停下,指腹不斷摩挲小小的淚痣,“你也要一樣。”
徐以年一時愣住了。
露臺上的長沙發背對着滿室的笑語和燈光,他坐在郁槐身上,妖族高大的陰影将他完全籠罩其中,眼裏的占有欲毫不掩飾。
“說話啊,”郁槐湊近他,逼他開口,“說你也一樣。”
徐以年受不了了,想要從他懷裏爬出去:“能不能說點吉利的……郁槐!別摸我腰!……好好好行行行!答應你了答應你了!”
玩鬧了一陣,郁槐松松環住他的腰,姿态放松地背靠沙發:“前幾天我媽讓我去算命相。說我長這麽大都沒算過,要訂婚了,再怎麽都該看一看。”
徐以年對命相都快有陰影了,此刻敏銳地擡起頭:“怎麽樣?”
“我是白夜命。算命師說別的看不出來,不過命相裏桃花很多。”郁槐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坐直身體,仔細端詳他,“現在看來,算得倒也挺準确。”
徐以年正以為他是指訂婚,郁槐忽然低下頭,輕輕啄吻了一下他桃花般的眼睛。
分開時,郁槐笑着呢喃:“這不就有一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