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喝酒
楓橋學院的校長辦公室內茶香彌漫。徐以年悶頭坐在沙發上,聽唐斐與校長閑談。
校長年過不惑,面對舊友,平日裏嚴肅的神态難得放松了幾分。他對面的青年容貌清隽、眼似寒星,兩人年齡相差近十載,卻已相識多年,私交甚好。
進辦公室前徐以年已經做好了被說教的準備,果不其然,校長就他擅自離隊、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狠狠批評了一通,唐斐在一旁偶爾幫腔。徐以年對這套流程很熟悉,全程低着腦袋,左耳進右耳出。
兩人許久未見,從徐以年的畢業考核聊到了天南海北,剛開始他還能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等兩位從學院的現狀聊到除妖界的現狀,徐以年已然百無聊賴,轉頭打量起一塵不染的辦公桌後紅底金線的楓葉校徽。
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校長評價:“天賦不錯,心卻靜不下來。”
唐斐習以為常:“從小就這樣。”
“你對他還是太縱容了。”校長說話時望向徐以年,後者的魂已經飛出了辦公室,完全沒注意兩位長輩正在談論自己。男生望向窗外,目不轉睛盯着樹上撲扇翅膀的小麻雀,“只有一個徒弟,當師父的多多少少容易心軟。你有沒有考慮過再收一個徒弟?”
唐斐在除妖界的地位說一不二,願意拜師的數不勝數。據校長所知,每年為此拜訪唐家的都能踏破門欄。
唐斐淡淡道:“有這一個就夠了。”
窗外的麻雀從樹梢一躍而下,好不容易找着的消遣飛走了,徐以年正覺得遺憾,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看清楚來電人,徐以年的表情出現了一剎那的呆滞,他轉頭問:“師父,我能不能出去接個電話?”
“去吧,別走遠了。”
眼看他從沙發上起身,迫不及待似的跑了出去,校長連連搖頭。
徐以年先咳了一聲,而後在走廊上按下接聽:“喂?”
“你在忙?”從那端傳來的嗓音撞入耳朵,是有些偏低的音色。一聽見對方的聲音,叽叽喳喳的鳥叫都像變得遠了。
徐以年放輕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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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院,有什麽事?”
那邊沒有直接回答:“畢業考核通過了沒。”
“應該過了,我看校長和師父聊得挺開心的。”
“恭喜。”郁槐祝賀了一聲,“之前忘了告訴你,謝祁寒想找你喝酒,聽說你離開了自由港更是一直念叨……吵得要死。”
徐以年還記得謝祁寒上擔架前不忘讓他留個名字,但他沒想到,那只皇靈真打算約他喝酒。
“有空嗎?沒空我讓他消停點。”
同一時間。
謝祁寒聽着郁槐瞎扯,滿目深沉地對南栀道:“我覺得老大不對勁,他為了約個人已經不擇手段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念叨過……不會吧?難道最近的流言蜚語都是真的?”
幾分鐘前,郁槐突然問他想不想見一面橡山競技場戴面具的人類少年,那哥們兒自從那場大戰後杳無音信,很少能碰見這麽合得來的人類,能見一面謝祁寒當然樂意。但他沒想到下一秒郁槐就拿出了手機編故事。
“真不真我不知道。”南栀若有所思地看向郁槐,而後一笑,“但老板用你的名義,是你的榮幸。”
“……”
徐以年不知不覺握緊手機,背靠上冰涼的牆面。
喝酒的話,郁槐可能也在。
“沒,我……”徐以年的聲音從低到高,最後頭腦一熱,“有!我有空!”
電話那頭的妖怪似乎笑了,他報了一個地點:“我也在,不介意吧?”
徐以年應聲,确定好時間後暈乎乎地挂掉了電話。
他就這麽一路走回了校長辦公室,剛要觸碰門把,門從內拉開,走出來的青年微低下眼,同他四目相對。
“師父,”徐以年回過神,“你們談完了嗎?”
“談完了。回去寫一下任務報告,要是有不清楚的可以問宸燃。”唐斐給他透了個底,“考慮到你直接阻止了血祭,最後給了很高的分數,恭喜了。”
“謝謝師父!”徐以年驚喜地睜大眼睛。唐斐問:“剛才是誰的電話?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一直是上翹的。
徐以年猶豫了幾秒:“夏子珩,他約我周末吃飯,還叫了其他幾個朋友。”
這倒不全是假話,為慶祝全組畢業考核順利通過,夏子珩前幾天的确嚷嚷着聚一聚。
唐斐點了點頭。
“對了師父,你晚上有空嗎?我爸媽想約你吃飯……”徐以年一邊和他并排走,一邊說話。
約定好的地點位于一艘金碧輝煌的游輪上。
這艘約七樓高的巨船誕生于數百年前,原本僅供當時的貴族使用。它在出行過程中遭遇了海難,船上幾乎無人生還。十幾年前,一位擅長通靈的巫族買下了整艘游輪,他将死在海難中的幽靈召回人世,頭等艙的幽靈們維持着生前衣香鬓影的模樣,每晚聚集到宴會廳載歌載舞;幽靈船長負責掌舵,圍繞自由港慢慢地航行。那位頭腦靈活的巫族以此為噱頭開起了名副其實的幽靈酒吧,這地方逐漸成了自由港最受歡迎的娛樂場所之一。
徐以年上船時,好幾只幽靈正在給甲板打蠟。
幽靈們的動作十分仔細,嘴裏說着他聽不懂的語言。徐以年朝他們多看了幾眼,負責引領的幽靈侍者向他颔首致意:“歡迎登船,先生。”
徐以年面露驚奇。
和花衡景的靈體不同,面前的幽靈呈現出淡藍色。大概是被客人們打量習慣了,幽靈侍者絲毫不受影響:“您的朋友已經在等您了。他在六層的11號卡座,需要我帶您過去嗎?”
徐以年點頭,跟随侍者一路前行。穿着洋裝的女幽靈提着裙擺從他身邊跑過,她的同伴在後面追趕,兩人突然齊齊扭過頭看他,她們手中的羽毛扇遮掩了小半張臉,嘴裏說着他聽不懂的語言。
幽靈侍者見狀翻譯道:“她們在誇您容貌出衆。”
其中一位女幽靈放下扇子,微笑着朝徐以年說了什麽。
“她問您有沒有興趣和她共度一夜。”幽靈侍者提醒,“要和幽靈約會,您也得踏入死後的世界。”
“……不了,我還沒活夠。”徐以年對着女幽靈雙手合十,“謝謝,我們不合适。”
游輪內的裝修完全還原了昔日的模樣,六樓大廳以鉑金色和海藍色為主基調,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桌椅上的浮雕複古而精致,各個位置坐滿了妖怪。站在舞臺上的歌者也是一位女幽靈,她的嗓音嬌媚而慵懶,悠悠然地哼唱着藍調。
“嗨!這邊。”看見徐以年,謝祁寒揮了下手。
身材高大的皇靈靠坐在沙發上,眼瞳顏色如黃金,半邊臉覆蓋着同色的妖紋。徐以年在他面前坐下。和之前在橡山競技場一樣,徐以年今天也戴着面具。不過為了方便喝酒,他的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張臉,露出線條漂亮的下颚。
“你怎麽還戴着面具?”謝祁寒疑惑。
“長得醜,怕吓着你。”
謝祁寒當他是不想暴露身份,也沒多問:“怎麽稱呼?我叫謝祁寒你知道吧?”
徐以年随口給自己編了個假名:“我叫徐一。”
他落座時向周圍掃了一圈,謝祁寒會意:“老大臨時有事,晚一會兒到。”
郁槐最近在調查一類黑市上流通的藥物,臨時有了消息走不開,特意叮囑他喝慢些,要見的人酒量差。
有了這層鋪墊,謝祁寒點酒時多花了點心思,他以目示意徐以年面前擺放的氣泡酒:“這個,你試試,應該比較合适。”
男生依言抿了一口,甜蜜的氣泡接連在舌尖炸開。
“像檸檬汽水,好甜。”他忍不住說。
當然了,謝祁寒在心裏默默道,這基本就是飲料。
“那你多放冰。”他邊說邊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一杯酒下肚,謝祁寒語氣輕快,“你今年才從學院畢業?厲害啊,很長時間沒人在競技場贏過我了。”
“你也不差。”徐以年難得誇人,“你們埋骨場出來的都這麽猛嗎?”
“哈哈,還行吧。我能出來也是沾了老大的光。”
聽見某個人的名字,徐以年拿手指蹭了蹭臉,狀似不經意問:“聽說埋骨場易進難出,你們是怎麽從那離開的?”
“當然是靠他了。埋骨場分成四個區,每個區的頭兒手裏都有傳送咒珠,破壞咒珠就能出去。”謝祁寒回憶道,“不過這東西很稀有,四區的頭兒都當成眼珠子一樣愛護。郁槐殺掉北區的頭領時另外三個區都以為他是為了咒珠,北區的就差敲鑼打鼓歡送他出去了,結果咒珠一到手,他随手扔給了旁邊一只夜詠,那家夥臉都笑爛了。”
“他沒扔給你?”
“問過,我說我不要。”謝祁寒邊說邊倒酒,“我跟他認識算個意外,他陰差陽錯救了我一命,那我得把人情還上吧?尤其是知道他想做什麽之後……”
謝祁寒稍作停頓,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郁槐的決定狂妄得不可思議:“外界都說老大能從埋骨場活着出來有能耐,但沒幾個人知道,他是殺光了四區頭領出來的!不然別說兩年,半年不到他就能離開了。”
徐以年一下握緊了玻璃杯。
他怔然地望着謝祁寒,聲音發澀:“他……他為什麽?”
“為了變強。”皇靈笑了笑,眼中隐隐透出妖族嗜血的本性,“埋骨場不是什麽好地方,但這裏聚集了不同種族的妖怪,四個區的頭領都是過了百歲的老怪物。他當衆扔掉咒珠,徹底得罪了另外三區,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可他如果連四區都搞不定,出去以後怎麽報仇?”
男生沉默半晌:“你說得對。”
他抓起旁邊的酒瓶倒了滿滿一杯,一口氣灌了下去。
和他的黯然失神不同,謝祁寒十分欣賞這樣的做法:“我當時就想一定要留下來,不僅是為了報救命之恩,這事兒太有意思了!我想看看他最後究竟會走到哪一步。”
徐以年不禁腹诽:難怪你倆關系好,你瘋起來也沒差多少。
但幸好這樣……他才不是一個人。
徐以年忽然擡起頭:“我覺得你人不錯。”
謝祁寒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的男生繼續道:“你很講義氣,膽子大,要是換成其他人早就被吓跑了,可你卻願意陪他賭命……”
謝祁寒剛想說話,徐以年一把握住他的手:“好兄弟,幹杯!”
謝祁寒突然被他抓住手,一時沒能跟上這個節奏。男生桃花般的眼眸裏全是他的倒影,從謝祁寒的角度,能看見半遮臉的面具下小小的淚痣。
他莫名有些緊張,又覺得不對。
郁槐明擺着對眼前的人類有好感,要是這哥們兒一不小心對自己有好感……
謝祁寒一個激靈,剛要把手抽回來,就看見徐以年順手拿過酒瓶給他滿上。謝祁寒這才注意到他杯子裏壓根不是原來的氣泡酒,瞬間表情僵硬:“你一直在喝這個?”
徐以年完全沒發現問題,反而撐着臉笑起來:“是啊,多加冰,喝着喝着就不甜了,味道還挺好。”
“……”種類都不同,能甜才怪。
想起郁槐的叮囑,皇靈悲涼地捂住臉:“我今晚一定不得善終。”
徐以年十分贊同:“沒錯!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橫着走出酒吧。”
完全是雞同鴨講。
見他眼神都開始恍惚了,謝祁寒大致估計了下他喝進去的量,決定想辦法自救:“只喝酒沒意思,我們聊點別的?”
他說着,不着痕跡地将酒瓶往自己這邊移了移:“其實我不怎麽喜歡人類,認識你之後,我覺得以前的想法太片面了。”
“為什麽?”徐以年嘟囔,“我一直挺喜歡妖怪的。”
謝祁寒被他逗笑了。來這裏前,他多多少少懷着幫郁槐牽線的心理,沒想到和徐以年聊天比想象中有趣多了。
他簡單解釋:“老大曾經被一個人類耍了,挺慘的。”
話音落下,對面坐的男生愣了半晌,表情複雜地說出了一個名字:“徐以年?”
“你也知道?這件事的傳播範圍這麽廣嗎?”謝祁寒有些驚訝,随即往杯中倒酒,“算了,不提這個。”
“誰不知道啊。”徐以年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他從桌上抓過酒瓶,謝祁寒還來不及提醒他這是度數最高的酒,男生下一句話就令他啞口無言,“單方面毀掉婚約、說翻臉就翻臉、郁槐被追殺也不聞不問。明明郁槐對他那麽好……”
他一條條地羅列,眉心逐漸蹙起,格外低落而難過的模樣。
謝祁寒在心裏暗暗點了點頭。
看起來比他還憤憤不平,有戲啊這是。
男生數到最後,像是忍無可忍:“……有徐以年這麽談戀愛的嗎?簡直太狗了!”
謝祁寒來不及阻止,他仰頭将杯中的烈酒喝了個幹淨,而後猛地一放杯子:“渣男!要不是沒機會,老子都想揍他一頓!”
謝祁寒看他激情開麥,一時大受震撼。
四面八方的妖怪不約而同舉起酒杯:“兄弟,說得對!敬你!”
“兄弟!有勇氣!”
“敢說敢想!敬你!”
“我先表個态,你說的話我都贊同。”謝祁寒趕快把他拉住,“但是你別在郁槐面前這麽說啊!上一個當着他的面說徐以年壞話的已經屍沉自由港海底了。”
徐以年酒勁上來了,反問:“郁槐能不能聽進去真話?忠言逆耳!”
謝祁寒:“……”
謝祁寒:“……你這,真醉了?”
徐以年胡亂一應聲,又要倒酒。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不聊這些不高興的。”謝祁寒擔心他越喝越多,轉移話題,“你覺得老大怎麽樣?”
他抿了口杯中的酒液,喃喃道:“不好喝,苦的。”
謝祁寒無奈:“我問你郁槐,沒問你酒。”
“啊?”徐以年茫然地看過來,“好啊?挺好的?”
謝祁寒判斷不出他還有沒有理智,只能順勢說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橡山競技場那晚過去,自由港到處是你和他的傳言。你倆的故事已經從初遇編到結婚了……你介意嗎?”
徐以年回答:“好的!沒問題。”
謝祁寒一怔,遲疑地問:“你喜歡郁槐?”
“……喜歡。”男生渾渾噩噩地擡起臉,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雙暗紫色的眼睛。不知何時,郁槐來到了卡座邊,南栀也跟在他身後。
徐以年粲然一笑,肯定地重複:“最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