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願望
遠遠地,徐以年看見了一列用術法照明的隊伍。大概提前知曉了血祭将在空中進行,除妖局甚至調動了直升機。飛旋的機翼制造出轟鳴聲響,眼看着就要往血祭陣的方向駛去。
為首的除妖師個子很高,身形利落挺拔,術法散發的光芒映照着他清俊的面容。徐以年急忙叫住他:“師父!等一下!不要讓他們過去!”
唐斐見他全身帶電橫沖直撞,回頭低聲說了什麽。
除妖局的隊伍随即停在原地,直升機接到指令,也暫時懸在空中一動不動。有部分除妖師相互交換了眼神。
徐以年的命相在兩界都不是秘密,之所以拜入唐斐名下,表面上說是為了壓一壓他命裏的邪氣,其實也是為了讓他處在唐斐的監管下,大家都放心。唐家這一任家主手腕強勢、性子也冷淡,但他不僅收了徐以年做徒弟,聽說也是悉心教導,盡職盡責。
照這個情況看,唐斐對自己唯一的徒弟的确很好。
徐以年從樹頂跳下來,有除妖師見此出聲質問:“徐少主為什麽讓我們停下?天上正在進行血祭,如果不能及時阻止,這些亡魂可就徹底死去了!”
“我看這血祭陣都快消失了,別說阻止血祭,再拖下去能逮住施術的妖怪都算好的。”
兩人話音落下,人群中傳來切切低語。
徐以年想解釋血祭陣的作用,又怕說了就是給花衡乂定死了罪名,只能硬邦邦道:“現在阻止了才會出問題。”
“這是什麽話?十幾萬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可不能被當作兒戲!”
徐以年啧了聲。他知道除妖局不少人對自己有偏見,要是拿不出合理的解釋……
“別吵了。”唐斐冷聲道。
他一發話,質疑不斷的除妖師們都閉上了嘴。唐斐看向那名叫嚷的除妖師:“徐以年不至于拿這種事情當兒戲。”
除妖師不敢在他面前造次,連忙點了頭。
唐斐将目光轉向對面:“你說說,是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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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徐以年張了張口,幾乎想扯淡拖延時間了,除妖師們的神情卻紛紛發生了變化,他們警惕地注視着他的身後,連唐斐的目光也頓了一頓。
“不是讓你等我嗎?”
像是沒看見其他人如臨大敵的神色,來者的語氣漫不經心。
郁槐說着,從後搭上他的肩膀。
肩上那只手沒用什麽力氣,松松扣着他。說不上是放松還是緊張,徐以年一動不動。
眼前這幕景象令無數除妖師面色不定,有的已經握緊了武器。面對嚴陣以待的除妖師們,郁槐道:“不勞各位動手,花衡景自己用五十年壽命複活了死者。剛才的血祭陣就是複活用的。”
沒有人說話。
先前質疑不斷的人群此刻鴉雀無聲,這個轉折着實不可思議。他們好不容易趕到現場,卻聽說犯下大錯的妖怪不僅知錯就改,還順便把前面的窟窿給填上了。倘若說這話的人不是郁槐,好幾位除妖師簡直想嘲諷一句編謊話都編不出有邏輯的。
“我們需要一段時間來查清事實,明确來龍去脈後,除妖局會将他複活亡魂的舉動納入考慮範圍內。”唐斐同郁槐對上視線,“相應的,他也需要配合我們的調查。”
郁槐在除妖局待過,對這一套流程很熟悉。獻祭了五十年的壽命,花衡乂短時間內也和廢人差不多了。他相信花衡乂死不了,但除妖局不可能對一個潛在罪犯關照有加,這一去說不定會落下病根。
“配合調查可以,人不能跟你們走。”
他拒絕得太幹脆,不少人相繼變了臉色。郁槐乖戾的作風無人不曉,他回來這幾年鬧得腥風血雨,鑒于大多數事情只發生在妖界,除妖局對此睜只眼閉只眼。可郁槐當面拒絕唐斐,更像是拒絕給除妖局面子。
唐斐冷冷道:“從地下拍賣會到活人血祭,幻妖一族難脫幹系,花衡景作為家主必須給出合理的解釋。”
“他會給除妖局一個解釋,但不是今天。”
氣氛一時陷入了僵局。
徐以年在這時叫了郁槐的名字。衆人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男生低聲道:“等我一下。”
說完這話,他往除妖師們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了唐斐面前:“師父,我有話想跟你說。”
後面幾位上了年紀的除妖師腹诽心謗:徐家的少主果然沒規矩,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場合!
唐斐卻同意了,他以目示意不遠處:“去那邊。”
師徒二人走到就近的空地上,見唐斐停下腳步,徐以年正想解釋,無聲無息的隔音陣在這片區域擴展開來。
徐以年抱怨:“外面那些前輩一個個吹胡子瞪眼的,他們不懂高手都是善于溝通的嗎?”
唐斐沒理會他的吐槽:“有話就說。”
話雖如此,他的眉目舒展了幾分,沒了在衆人面前的距離感。
“剛才的血祭陣不是用來害人的,那個已經被停止了。你們看到的血祭陣的确是複活亡魂的,師父你可以确認一下,死掉的人現在全部活了過來。”
“郁槐既然那麽說,爛攤子肯定收拾幹淨了。”
徐以年張了張口,唐斐又道:“除妖局的規定就是這樣,即使沒有傷亡,花衡景也得跟我們回去。”
“他付出了五十年的壽命,不僅是被他害死的人,包括長老院殺掉的也都複活了。他現在很虛弱。”怕唐斐不信,徐以年補充,“真的,人都暈過去了。”雖然是他打暈的。
“他這個狀态,就算去了除妖局也說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要不帶我回去吧,我可以配合調查,從頭到尾我都記得很清楚。”
唐斐眸光一凜,聲音也沒了溫度:“你用什麽身份配合?擅自行動的除妖師還是花衡景的同夥?”
“……”
“跟我這麽說就算了,在外面說話注意些,少給自己惹麻煩。”
徐以年垂頭喪氣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教訓。
唐斐看了他半晌,語氣和緩下來:“可以不帶他去除妖局,但在事情查清之前他必須處在除妖局的監控下。”
徐以年眨了下眼,喜出望外:“謝謝師父!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
他轉身就想去找郁槐。不等他離開,唐斐拉住他的衣領,把他抓了回來:“先別急着跑。”
“?”徐以年回頭。
“你不用再參與這件事了,直接跟我回去。”
他啊了一聲,原本滿是笑意的桃花眼流露出疑惑:“為什麽啊?”
唐斐反問:“事情差不多解決了,你不回去還想去哪兒?還有你的畢業考核,你們校長都想讓你複讀一年了,跟我好好找他解釋。”
今晚跌宕起伏,徐以年險些忘記了自己危在旦夕的畢業考核,唐斐和校長的交情很好,趁着唐斐在,說不定他還有低分飄過的可能。
更何況他的确沒理由再跟着郁槐跑了。繼續接觸下去,他害怕自己過界。
思及此,徐以年悶不吭聲點了點頭。
“好了,小年。”唐斐揉了把他的腦袋,靠近他,“你都這麽大了,別讓我們擔心。”
郁槐獨自站在枯樹下,對面一群除妖師敢怒不敢言。随着隔音陣解除,所有人不約而同側目望去。
黑發黑眼的男生率先跑了過來,他沒看其他人,徑直停在郁槐面前:“師父答應不帶走花衡乂了,不過在調查結果出來前除妖局會密切監控他。這樣沒問題吧?”
他說話時音量壓低,兩人的距離很近。他便說的花衡乂的名字,而不是除妖局以為的花衡景。
郁槐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嗯了一聲。
徐以年沒了顧慮,語氣也輕快起來:“我的畢業考核不能再拖了,幸好師父這次沒訓我,回去之後他會幫我跟校長說情,我也得和他一起走。”
郁槐臉上的情緒淡了,須臾後,他像往常一樣道:“你吵着要跟來的時候,我以為你直接準備三戰了。”
“……我也沒這麽勇猛吧。”
“确實不能再拖了。”
除妖局的隊伍吵吵嚷嚷,他聽見了不能縱容、後患無窮之類的字眼,但在唐斐明确态度後,對結果頗有微詞的除妖師們相繼閉了嘴。
郁槐收回視線,朝徐以年道:“回去吧。”
徐以年沒有動。
真正到了分別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有多不想離開他。
“拜拜。”
他說完轉過身,背對着郁槐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咬了下唇。
他往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微側過臉,眼睛偷偷地朝後方瞄去。
郁槐還停留在原地,天色太暗,徐以年沒能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花衡乂在做夢。
世界仿佛五顏六色的萬花筒,光怪陸離的畫面中夾雜着各式各樣的聲音,他夢見了海一樣多的亡魂、金色的血祭陣、許願機和花衡景純白的亡靈……
有人擁抱他,柔聲祝福他自由。
畫面跳轉,積雪落滿了深山,天空是陰郁的灰藍色,花衡景背對他一步步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哥哥!”他想挽留遠去的兄長,高聲呼喊。
“叫什麽呢。”郁槐推門而入,恰好聽見他這一聲哥,“以前沒看出來你有戀兄癖。”
一看見來人,花衡乂頭疼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他注意到頭頂純白的天花板。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處,花衡乂立刻撐着身體坐起來:“我哥呢?”
他起身時的幅度太大,給他輸入營養液的針管受到了拉扯,血液倒流,花衡乂卻毫無察覺。
“轉世了。他的死相太凄慘導致靈魂不完整,十多年過去一直沒能轉世投胎,我讓許願機用自己的生命重塑了你哥的靈魂,順便把許願機也解決了。”
“……”花衡乂頹然倒回病床上。
“手,注意些。”郁槐這才提醒他。
“你哥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轉世,你該替他開心才對。他覺得與其兩個人都被除妖局追殺,不如讓你好好活着。”
“除妖局……”花衡乂重複了一遍,自嘲道,“事到如今,除妖局也不會放過我。”
“的确。外面就有兩個看門的,你休息好了可以跟他們打個招呼。”
花衡乂扭過頭,面露疑惑。
“你哥讓我幫忙,用你五十年的壽命複活了死掉的人。”郁槐說話時放滿了語速,“不僅是你殺死的,還有長老院殺死的那些人。”
花衡乂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他遮住眼睛,自言自語似的:“我這不是還在給他添麻煩嗎……生前被我拴着,死了也要替我操心。”
“他讓我轉告你,很抱歉用掉了你五十年的壽命。”
花衡乂放下手:“說什麽呢,真是……我知道他是為了我。”
“知道就好。”郁槐涼飕飕地,“對了,剩下幾個長老因為身上突然減少了一萬多條人命,這幾天正鬧着讓黑塔減刑。”
花衡乂:“?”
花衡乂:“幫幫忙,郁老板,派個人把他們都殺了。”
說完,花衡乂又煩躁地閉上眼睛。
“用掉了你的壽命,他很抱歉,他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盡量讓自己活得久一些,說不定等他過完了一輩子你也才剛剛轉世,你們就能繼續當兄弟了。”
“……”
病房裏寂靜無聲,花衡乂安靜了許久。
“謝了,哥們兒。”他壓低聲音,對郁槐道,“跟你道個歉,我當時真覺得你挺煩的。我知道除妖局沒帶我走,不僅因為我的壽命複活了那些人,也因為有你幫忙。”
說到這裏,花衡乂又道:“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郁槐看向他。
“你從來沒想過複活宣夫人嗎?”他說完感覺這個問題不太合适,快速補了句,“當我沒問。”
“沒有,”郁槐幹脆道,“所有的複活術都有代價,如果用那種方式讓她回來,她會責怪我不像話。”
“……”
兩廂沉默,郁槐問:“以後叫你哪個名字?”
“花衡景吧,我拿了哥哥的名字也算是一種紀念。”花衡乂忽然想起了什麽,眼裏升起促狹的笑意,“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也沒什麽能謝你的,就送你個徐以年的小秘密吧。”
病床上的幻妖一臉不懷好意,郁槐失笑:“他有什麽秘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個屁。”
“在你和徐以年進山之前,我在瑤山布下了大幻術,那個幻術可以抽取闖入者的記憶,我抽了一點你的。”
郁槐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
求生欲讓花衡乂擡手比劃:“只有一點點!關于埋骨場的!再多的我也看不見了,我把這段記憶做成幻境放給了徐以年。”
郁槐一怔,表面上仍不動聲色,心裏卻飛快閃過幾個畫面。
“現在想想,他的行為有些反常。”花衡乂回憶,“你倆鬧成這樣,他在幻境裏直接把你抱住了,還割破了手臂給你喝血……你告訴我這種前任在哪找的,我也去找一個。”
想起徐以年滴落的眼淚、眼裏藏不住的心疼和難過、還有那雙擁抱過來的手……
小騙子。
居然騙他看見了別人。
他一把抓住花衡乂,聲音沙啞地追問:“你給他看的哪一段?……他割破手臂時是什麽表情?”
某種濃烈的情緒在郁槐眼底蔓延,像是壓抑已久而瀕臨爆發的火山,花衡乂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只覺得心裏一悚,渾身寒毛倒豎。
花衡乂頂不住了:“兄弟,你冷靜點,我還是個病人。”
郁槐毫不客氣:“快點說,不然就把你丢給除妖局。”
“你這算是卸磨殺驢?”花衡乂來不及抗議他的無情,郁槐想到了更有效率的溝通辦法:“算了,直接給我看當時的畫面。”
花衡乂:“……”
花衡乂心說你還真會奴役人。他無奈地聚集妖力,正想動作,郁槐條件反射皺了下眉,花衡乂立即道:“你別忍不住攻擊我啊,我挨你一下真沒命了。”
能醒過來,花衡乂的身體狀況已經基本穩定了。幻境施展得很順利,郁槐的眼神從朦胧變得清明,花衡乂看熱鬧不嫌事大:“來,分析一波。”
郁槐沒說話。
他還沒從幻境中緩過來,小山般堆積的森森白骨上,徐以年擁抱了他。花衡乂的幻境模拟得很真實,他以第一視覺看完了整場幻境,在咬住徐以年的脖頸時,他能感覺到懷裏人瑟縮了一下。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輕輕舔舐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又想咬得更深,在白皙的脖頸上留下難以愈合的痕跡。
埋骨場那兩年對他來說無比漫長。那時候他的夢裏一半是宣檀慘死的身影,一半是棄他而去的徐以年。前者令他痛苦不堪,後者則如某種生長在潮濕地域的苔藓,從不見陽光的陰暗處孕育出卑劣的欲望。
如果徐以年也在埋骨場就好了。
如果他跟他一樣跌落到泥潭裏就好了。
誰都別嫌棄誰,他又可以擁抱他、親吻他,将他據為已有。
他沒想到,幻境裏的一切都和他想象中一樣好,真正的徐以年甚至更為溫柔。
“我覺得,這事有戲。”半天得不到回應,花衡乂索性自己分析,“暫時不談喜不喜歡,他對你沒好感我是不相信的。”
“是不太對……”郁槐喃喃。
重逢以來,兩人相處時看似自然,卻都有意無意避開了過去的糾葛。徐以年不提,他也不問,只顧當下能有一星半點的慰藉。可事實若和表象相反,對方不僅沒放下,還對他有好感……
花衡乂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變化,好心提醒:“你還是收斂點兒,別把人吓跑了。不是我說,你現在的樣子就很恐怖。”
如果徐以年在場,他懷疑郁槐能直接把人鎖起來。
也不知道,那小孩兒願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感情。
大學校園裏,下課鈴聲打響。
講師下了講臺,學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時不時能聽見讨論游戲和各類八卦的聲音。
玩手機的女生欣喜地驚叫一聲,趕緊推了推自己的室友:“你看見季季發在微博的公告沒有?她說上次417直播抽獎時系統出了故障,最後沒人獲獎,跟品牌方商量以後,那邊決定補償參與抽獎活動的觀衆,所有留過言的觀衆都能終身免費入住雲鼎旗下的酒店,房型任選——我一直好想去千重山的度假山莊啊!他家的套間全是網紅打卡地,下周放假沖了!”
“真的假的,還有這種好事?我記得有個很貴的星級酒店……是不是叫明月間?那個也是他家的吧?”室友驚喜道,“确定是留言的觀衆都有嗎,這個補償也太大氣了!”
“真的真的!我都收到微博私信了!”
“我也收到了!我天,這是什麽神仙品牌方!幸好當時留言了!”
“不過那晚發生的事情好像都很模糊,我都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了……”
“我也忘了,管他呢……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在截圖發朋友圈啊?我也要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