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鏡花水月
徐以年迫不得已避開了蛇群。除了那只純白的亡靈身邊,整片符文爬滿了毒蛇,即使知道這些都是幻境他也分辨不出花衡景藏身何處,為了避免被突然襲擊,他在血祭陣上跳躍躲避,同時指尖積累起了電光,在毒蛇的腦袋探到他眼前時,徐以年将布滿電光的拳頭砸了過去,明亮的雷電順着蛇頭蹿入蛇身,整片符文都因此導上了電。徐以年趁機用雙手在符文上狠狠一拍!
噼啦——!
符文被電得啪啦作響,在暗紅的天幕上猶如耀眼的恒星。
電流同樣竄入了蛇群中,幻境構成的蛇群相繼消失,幻妖的身影顯露出來,徐以年徑直沖到花衡景面前,帶着雷電的雙手锢住他的肩膀,同時膝蓋擡起,一腳踢在了他的腹部!
砰!
花衡景在最後關頭抓住了徐以年的手臂,兩個人一起重重摔在了符文上,徐以年的反應要快一些,他利索地翻身爬起,幹脆跨坐在了幻妖身上,雙手按住他的肩膀。
大概是真的沒剩下多少妖力了,花衡景嘗試了好幾次,也沒辦法掙脫他的禁锢。
“你自己擡頭看看!到處都是因你而死的亡魂!”徐以年抓着花衡景,朝他吼道,“就算複活了他,死這麽多人除妖局也不可能放過你們!他們會追着你直到天涯海角!如果你死了,他呢?你就留他一個人活着嗎?!”
“哥哥比我強大很多,他一個人也能好好活下去。”花衡景狼狽地咳出一口血,無所謂道,“從哥哥死去那天起,我就只為了複仇……咳咳…和複活他而活着,如今兩件事都要完成了……生和死,其實也沒什麽差別。”
“……”
“說起來,郁老板幫我解決了好幾個長老,”說到這裏,花衡景竟是笑了,“我要是被除妖局帶走了,你幫我……幫我跟他道個謝吧。”
“再道個歉,許願機這事我騙了他,是我不厚道。”
花衡景說完,側頭朝那只輪廓越發鮮明的亡靈看去,他滿懷期冀地注視着亡靈的臉,仿佛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了。
徐以年松開手,發洩似地一拳捶在符文上:“誰要幫你啊,你自己去跟他道歉!”
花衡景沒有接話,眸光也不曾移動分毫。
徐以年只能順着他的目光朝亡靈看去。亡靈的長相與花衡景別無二致,果然是雙生子,如果兩個人都活着,彼此對望時大概會非常像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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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征兆的,符文間傳來咔咔的動靜。
徐以年下意識想要起身,不等他站起來,花衡景猛地爆發出力氣将他推開,徐以年摔倒在地,他想抓住花衡景,卻沒能來得及。
大片大片的符文碎裂開來,整個血祭陣四分五裂。
花衡景瘋了一般跑到亡靈身邊,他絕望地看着破碎的血祭陣,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停下!停下!為什麽會碎掉?!”
“哥哥、哥哥!求求你,停下——停下啊!!!!”
十一年前的冬天,花衡乂拿走了花衡景的名字。
他模仿花衡景的性格、談吐、處事方式……他就這麽代替自己的哥哥活了下來。最初只是為了在長老院的眼皮底下保護自己,漸漸的,模仿變成了習慣,就像哥哥留下的痕跡成為了弟弟的影子。
長老院找上門時,花衡乂并不意外。
花衡景生病了,長老院的任務卻一個接一個,像是生怕壓不死這個準家主。花衡乂知道這是最後的警告了,如果他們兄弟倆不能令長老院滿意,即使長老院為了培養花衡景耗費了不少心力,最終也會将兩人一起清理。
他答應為了花衡景犧牲,他不怨恨、也不恐懼,只要想着為了哥哥,連死亡好像都不再難以接受。
從小到大都是哥哥站在他面前,這一次換他把哥哥護在身後。
他一次次這樣告訴自己,讓自己有勇氣去直面死亡,但在和花衡景告別的那天清晨,他還是不可避免感到恐懼。
他祝福花衡景順利通過試煉,成為家主。微笑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沒有顫抖。
膽小鬼。
他忍不住在心裏這樣罵自己。
花衡景好像看出了什麽,只比他早出生幾分鐘的兄長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貼在他耳邊輕聲說。
不要怕。
不要怕什麽?
當時的花衡乂以為花衡景是在安慰他,不要怕,我會回來的。
長老院的人将他提前帶入了深山,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不害怕了。大概是因為有花衡景在身邊,他可以像依賴哥哥的弟弟一樣恐懼,一旦離開了花衡景,他就必須拿出大人的樣子了。
疊加在他身上幻術一層又一層,直到把他變成連自己都不願多看一眼的怪物。
他在裂縫中潛藏起來,等待着花衡景出現。
貫穿花衡景雙眼的那一刻,花衡乂呆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很小心,就算知道花衡景的實力在他之上,他也并沒有使出全力攻擊。
除非花衡景是故意的。
他怎麽能忽略掉那些細節?如果長老院有什麽動作,花衡景不可能徹底不知情,他知道他們來找他了,所以前些日子告訴他家族裏哪些人值得相信,哪些人要多加警惕,他以為花衡景只是閑聊,現在想想,那個時候花衡景就準備好了代替他去死。
他們是雙生子,沒有誰能從長相上辨別出差別。就算他和花衡景的性格并不像、對家族的情況不甚了解,長老院也會認為他是受的刺激太大,不願意配合。
花衡景把一切都想好了。
他崩潰地叫着花衡景,一聲一聲,聲音越來越大。
“噓……”花衡景輕聲勸阻,“他們……在看呢……”
他知道花衡景虛構出了幻境,隔着這麽遠的距離,長老院不會發現異常,他們會以為花衡景才是活下來的那一個。
秘術同時施加在了他們兩個人身上,無論是花衡景殺死他,還是他殺死花衡景,活下來的人都會獲得強大的力量。
他終于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不要怕,你不會死的。
那天正值寒冬,深山上堆積了很厚的雪。沒有誰幫他把雪花變成梨花,也不會再有了。
他活了下來。
哥哥死去了。
血祭陣分崩離析,花衡乂、花衡景都從裂縫間掉了下去,徐以年本想幫忙,他自己站着的地方也相繼崩塌。金色的符文裂成細小的碎塊,流星般向下堕落。
一瞬間失重感席卷而來,他手忙腳亂地召出雷電,平日裏破壞力強大的電流此刻毫無作用,徐以年臉色發白。視野內掠過一片漆黑的羽毛,風流也變得絮亂無章,有人穩穩地托着他的膝彎和背,将他接進了懷裏。
徐以年松了口氣,失重帶來的不适令他抓緊了郁槐的衣領。懷抱他的妖怪見此笑了聲:“看來真的要給你準備個降落傘。”
徐以年沒多想:“用不着,你也不差。”
這話有些過分親昵了,郁槐多看了他一眼,男生毫無自覺,不停催促:“快快快!飛快點!花衡景……花衡乂和他哥都掉下去了!”
“?”郁槐有些奇怪他的說辭,但也來不及多問。一只巴掌大小的靈體無聲無息出現在了徐以年肩上。他單手抱着徐以年,将人牢牢按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聚集起磅礴的妖力。
風流在他的操縱下變得和緩,花衡乂有驚無險地落了地,花衡景的亡靈也緩緩停在他身邊。
一落地,花衡乂立即上前查看亡靈的情況。血祭陣雖然破裂了,花衡景的亡靈并未消散,閉着眼的模樣已然同生者別無二致。花衡乂稍微放心了些,這才分出精力打量四周。
他們降落的區域十分空曠,褐紅色的泥土散發着腐臭的氣味。巨大的裂縫幾乎要将山體分成兩截。時隔多年,這裏的地勢變化卻并不明顯。花衡乂皺了皺眉。
好巧不巧地,他們落在了當年的裂縫旁邊。嘶啞的呼吸夾雜着咳嗽從後方傳來,花衡乂回頭,看見了一只被大片咒文束縛的妖怪,他怔了一下才認出這是許願機。後者大半個身體都有被燒灼的痕跡,喉嚨處皮肉模糊,那種古怪的呼吸聲便是由此而來。金紅色的咒文宛如鎖鏈般禁锢了他的四肢和軀幹,許願機被死死困在地上,動彈不得。
花衡乂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血祭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除非許願機本身受到重創,妖力不足以支撐血祭。
幾米之遙,郁槐抱着徐以年落了地。花衡乂雙目血紅,從他背後升起了數不清的刀劍,上百把冷兵器被月亮照出瑩瑩寒光,鋒利的刀尖齊齊指向郁槐!
郁槐伸出手,五指分開。半透明的結界将刀劍全然阻隔在外,密密麻麻的刀鋒在結界上刮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一觸碰到結界,幻術化作的刀陣解體般迅速消失。
“為什麽連你都要阻止我?!”花衡乂見他輕易化解了攻擊,再想積蓄妖力,身體狀況卻實在不允許了。他怒吼道,“血祭馬上就要完成了,就算你想殺許願機,何必偏偏挑在這個時候?!”
郁槐冷聲反問:“我不阻止你,讓你帶着你哥一起死?”
徐以年在心裏直呼內行:不愧是你郁老板,說話永遠這麽難聽!
而且郁槐居然根據那句模棱兩可的提醒猜到了真相,關鍵時刻沒有喊錯人,殺傷力翻倍。
果不其然,花衡乂眉頭緊蹙,目光陰鸷地望了過來。
漫天都是紅色的亡魂,仿佛擠滿了紅水母的海洋。可僅僅是十幾萬只人類的亡魂并不足以從地獄拉回死者。郁槐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死的人不夠,你還想用自己的壽命來填。”
徐以年一愣,将目光投向遠處密密麻麻的亡魂。在他看來這場血祭已經足夠聲勢浩大,但……這麽多人,竟然還是不夠。
“如果你把大半的壽命用以血祭,很長一段時間都會非常虛弱,除妖局不可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你哥哥倒沒做錯事,但他死而複生,你自己想想,有多少人會被複活吸引?”
不等花衡乂開口,郁槐繼續道:“我可以幫你一時,但幫不了一輩子。十萬條人命太重了,除妖局必定會追究到底。”
花衡乂的表情松動了一瞬,神色複雜。
他本來有些埋怨郁槐,如果不是對方突然插手救下羅長老,他多花些時間安排好各項事宜再來複活花衡景,除妖局沒那麽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惹了這麽大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現在人人喊打,沒想到郁槐還願意幫他。
花衡乂定了定神,猶疑道:“我……”
“小乂。”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花衡乂連忙扭過頭:“哥!”
不知何時睜開眼的亡靈緩步走到他面前,眸中含着笑意:“好久不見了。”
花衡景踮起腳,伸手比劃了一下兩人的身高:“原來長大後是這個樣子啊……小時候總喜歡躲在我後面,現在已經比我厲害多了。”
花衡景的外貌永遠停在了十七歲,死後也維持着少年的模樣。
“哥哥……”花衡乂看着亡靈微笑的臉,與兄長如出一轍的眼眸中盈滿了希望,“再等一等,我們很快就能不分開了。”
“好。”花衡景說,“能見到你,哥哥很高興。”
花衡乂也笑起來,他還想說什麽,後頸驟然一疼,整個人昏迷了過去。
徐以年伸手接住他,慢慢扶着他背靠在一顆枯樹上。幾步開外,花衡景的亡靈安靜地看着這一幕,在男生望過來時點了點頭:“麻煩了。”
花衡乂的眼下泛着青色。從準備死亡直播到血祭開始他都未曾休息。妖力耗盡後,完全是憑着意志力強迫自己站在原地,連花衡景的亡靈什麽時候有了意識、在他背後對着郁槐和徐以年說話都沒察覺。
找機會打暈他。
花衡景一字一頓,無聲道。
徐以年小幅度側目,郁槐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趁着花衡乂的注意力全被花衡景吸引,徐以年果斷動了手。
“除妖局還有多久到?”花衡景說話時不緊不慢,聽起來十分溫和。
徐以年估算了一下時間:“大概半個多小時,可能已經在山下了。”
花衡景思考道:“如果想保下小乂,現在還有一個辦法。”
郁槐微微揚了下眉,心裏大概有了數。
花衡景很快判斷出這兩人中郁槐才是做決定的那一個。盡管變成了亡靈,他依舊能感應到對方驚人的妖力,從先前那通對話看,弟弟顯然和這只妖怪更熟悉。
花衡景不再猶豫,懇求道:“請你向許願機許願,用小乂的壽命複活血祭犧牲的亡魂。”
郁槐沒有立即同意。徐以年在心裏感慨不愧是兩兄弟,解決問題一個比一個狠。
“雖然之前沒法開口,我大致能聽見你們說話,做這個決定并非是一時沖動。”花衡景神情鄭重,“我不希望小乂犧牲自己複活我,就像你說的,即使完成了血祭我們的處境也非常艱難。與其兩個人都過得不好,不如讓他一個人好好活着。”
“先問問代價。”郁槐叫了聲鎖在地上的許願機,“把這些人全部複活,需要花衡乂多少年的壽命?”
許願機毫無反抗的鬥智,郁槐一提問,他啞着嗓子回答:“二十年。”
他想起了什麽,又補充道:“只複活被他殺死的人需要二十年…咳咳…如果想一起複活長老院标記的那些人……需要五十年……咳!”
嚴格說來,漂浮在天空上方的數萬只亡魂并不算真正死去了,目前的狀态更應該屬于“魂魄離體”。血祭還沒進行到最後一步,使用花衡乂的壽命将他們拉回身體就像将物品歸于原位,歸于原位這一結果不需要付出代價,花衡乂的壽命支付給了歸位的過程,就像達到結果必須消耗相應的能量。
“五十年。”花衡景沒有猶豫。
将功補過,功大于過才能讓花衡乂從除妖局的圍剿下順利脫身,也只有從源頭上彌補錯誤,除妖局才會失去讨伐的理由。
“最後問一次,五十年,确定嗎?”
花衡景點了點頭:“已經比我預計中的好了。”
郁槐召喚出靈體替半死不活的許願機療傷,後者在皮肉生長時強忍着疼痛一聲不吭。看着許願機這副任由宰割的模樣,徐以年不由得好奇郁槐究竟做了什麽。
趁着治療,徐以年拍了拍他:“你不怕花衡乂醒來和你翻臉?”
“我看他很聽他哥哥的話,決定都是他哥親自下的。”言下之意,真要翻臉,他就把花衡景推出去。
幾米開外,花衡景走到枯樹下,他注視着昏迷的弟弟,在他面前慢慢蹲下了身。
少年模樣的亡靈伸出手,手掌輕托住花衡乂的臉。生死有別,他無法真正碰觸到自己的雙生兄弟,少年臉上卻綻開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徐以年聽見他小聲說:“我真的很高興。”
“看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真好啊……你好好地活着,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要是再珍惜自己一些,那就更好了。”
少年的聲音又輕又緩,風一般融入夜色。那些純粹的、滿含希望的句子仿佛有魔力,輕而易舉便能引起人心的共鳴。
徐以年身體一僵,漸漸埋下腦袋。
“?”郁槐驚奇地問,“你不會哭了吧?”
徐以年飛快擦了把眼睛,兇神惡煞地回應:“……關你屁事!你好煩啊!”
“當年不得已做出了那種決定,我很抱歉,沒想到我的死亡一直束縛着你。”花衡景伸出手臂,輕輕環着已經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弟弟,就像一個遲來了十一年的擁抱。
“我愛你。”
他閉上眼睛,溫柔地祝福。
“以後就自由地活着吧。”
最後一絲霧氣融入許願機的身體,束縛他的咒文也随之解開。
“好了、好了,可以許願了。”許願機誠惶誠恐。
郁槐盯着許願機在花衡乂身上做了标記,金色的血祭陣重新鋪展開來,許願機連滾帶爬上了血祭陣,郁槐踏上去的前一刻,折身看向徐以年。
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眼淚沒擦幹淨。”
徐以年想也不想用手背蹭蹭眼睛。
什麽都沒有。
……被耍了。
他怒視郁槐,後者壞心眼地笑了出來,最後對他叮囑:“等我一會兒,別亂跑。”
徐以年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心跳的速度不覺加快。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和郁槐的對話越來越自然,兩個人總是機緣巧合地湊在一塊兒。即使心裏不可抑制地為此雀躍,理智卻響起了冰冷的警告。
這樣下去……太超過了。
如果不想讓情況走向難以控制的地步,他最好減少和郁槐接觸。
暗紅天幕上高懸的金色陣法如同生者世界的大門,無數亡魂受到牽引,穿過層層疊疊的血祭符文重回人世。
這一幕顯露出些許神聖的意味,徐以年看得入迷,花衡景突然朝左側望去。相比人類,亡靈對生者的氣息更為敏感。
“除妖局來了,有很多人。”
徐以年擡頭看向天空,雖說血祭的速度不算慢,但有這麽多的亡魂需要回歸本體,血祭一時半會兒不能結束:“你留在這裏看着花衡乂,有什麽事情就上去找郁槐。”
擔心血祭被打斷,他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來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