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地球唯一的夜晚
幾乎就在方妙瑜轉身的同時, “滴”的一聲,周唯璨刷開房門,把她連同行李箱一起推進去。
房間裝潢有點老舊, 不過設施齊全, 視野開闊,浴缸也很大, 置物架上整齊擺放着一排泰式精油。客廳正對着一整面落地窗, 能看到起起伏伏的青藍色海水,游人如織的金色沙灘,以及由生機勃勃的棕榈樹構成的熱帶叢林。
在這裏寫生應該很舒服。
雲畔想起自己的計劃——在周唯璨今年的生日之前,畫滿九十九幅和他有關的畫, 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
茶幾中間擺着歡迎果盤和手寫賀卡, 果汁是鮮榨的, 雲畔熱得要命,插上吸管, 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
“不是困嗎?”周唯璨低頭整理行李箱,“去睡吧。”
雲畔沒吭聲, 放下手裏的果汁, 慢吞吞挪過去,從背後摟住他的腰。
周唯璨任由她摟着, 少頃,忽而出聲:“剛才應該不算‘單獨說話’吧?”
“……不算, ”雲畔在他後背上蹭了蹭, 有點苦惱地嘆氣, “我只是在想, 你會不會哪天受不了我。”
這種病态畸形的控制欲是由遺傳基因決定的嗎?就像她曾經那麽厭惡雲懷忠自以為是的愛, 那麽想要逃離他的掌控, 現在自己卻也成為了和他相同的人。
被她愛上其實很可怕吧。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周唯璨是困不住的。
只要他想走,無論怎麽做,都留不住。
就像分手的時候,她那麽苦苦挽留,他依然幹脆決絕。
反過來也一樣。
因此,不等周唯璨回答,雲畔又迅速打斷,“受不了也沒辦法,我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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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是笑了,轉過身來,和她面對面,眼神裏清清楚楚地寫着——那你還問?
雲畔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仰起頭,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下午四五點鐘,陽光透出若隐若現的玫瑰色,周唯璨垂眸看她,眼底流露出類似溫柔的情緒,雲畔因此覺察,他再一次對自己心軟了。
周唯璨俯身把她抱起來,放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沒人讓你改。”
緊接着,又伸手覆住她的眼睛,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好了,睡吧。”
不安感如潮水般從沙灘上褪去,将她靈魂的底色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空氣裏,應該是充滿腐壞氣息的黑或灰,或者與死亡緊密交織的暗紅,但是無所謂,在這個懷抱裏,一切都無所謂。
身體被那股冬日雪水般的清冽氣息緊緊纏繞,雲畔閉上眼睛,像一只黏人的寵物,收起利爪,卸下防備,在主人懷裏慢慢睡着。
雲畔不清楚周唯璨是什麽時候走的,總之一覺睡醒,房間裏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落地窗的電動紗簾被關掉,床頭留了盞橘色的夜燈。
她拿出手機,正想給周唯璨發消息,對方的電話恰巧撥過來,簡直像是算準了她的起床時間。
“睡醒了?”
“嗯……”她腦袋還不太清醒,說話的語氣像撒嬌,“你在哪?”
周唯璨身邊很熱鬧,亂糟糟的,高低起伏,什麽聲音都有,“剛忙完,準備吃飯,我回來接你。”
“不用,”雲畔不想他來來回回地折騰,很懂事地說,“你把餐廳位置發給我,我直接過去。”
幾分鐘後,他發來了位置,是沙灘東南角的一家露天餐吧。
雲畔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浴室照了照鏡子,補完覺後,氣色好了很多,不過黑眼圈還是很重。她匆匆忙忙化了個淡妝,戴上周唯璨送給她的珍珠耳環,又翻出一條不用系帶的抹胸長裙穿上。
顏色是溫柔的玫瑰粉,裙擺輕盈,綴滿羽毛流蘇。
穿好之後,她對着鏡子在抹胸內側嚴嚴實實地貼上防滑貼,沒有刻意遮蔽胸.口的吻痕,等收拾好,已經過去将近半個小時,才随便踩了雙透明涼拖出門。
下了電梯,穿過大堂,雲畔路過那些沖着她雙手合十“薩瓦迪卡”的酒店工作人員,沿着頭頂的英文指示牌往沙灘的方向走。
拂過身體的風是滾燙的,觸感像極了粗糙的沙,夜晚的海是起伏不定的霧藍色,海浪親吻沙灘,海面中的月亮來回晃動,重複着打碎和拼湊的過程。
雲畔很快就找到那家露天餐吧,五顏六色的霓虹招牌實在顯眼,一排又一派木質桌椅嵌在柔軟的細沙裏,坐滿了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游客,說笑聲遠遠飄過她耳邊,生意火爆。
其中一桌尤其熱鬧,男男女女坐得很近,有說有笑,雲畔的特異功能沒有失效,仍然能夠一眼在人群裏找出周唯璨——就坐在陳屹旁邊,手裏握着半罐啤酒,神情懶散地聽誰說話,耳骨上那枚小釘子亮晶晶的,他看起來比泰國的風還要自由。
旁邊空出一個座位。
不知道聊到什麽,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大笑,周唯璨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放下空啤酒罐,從陳屹手裏接過一支煙,意興闌珊地夾在指間。
緊接着,雲畔看到坐在他斜對面的,一個穿着紫色吊帶的長發女孩站了起來,身體微微向他靠攏,應該是想幫他點煙。
她看不見嗎?周唯璨拿煙的那只手,無名指上明明戴着戒指。
雲畔頓時感到煩躁,加快腳步走過去。
等走近了,聽到陳屹沾着幾分醉意的聲音:“……真的,都跟你說了離他遠點兒,有主的,他身邊連只母蚊子都得繞着飛。”
周唯璨沒說話,視線穿過那個握着打火機的女孩,落在她身上,伸手拉開了身邊空着的木椅。
雲畔坐下來,不置一詞,擡頭掃了眼面前的女孩,不認識。
事實上這一桌坐的她大部分都不認識,除了陳屹、傅時煦、宋晗之外,還有一男四女,應該是伴郎伴娘團。
那個紫色吊帶看見她,也沒多尴尬,顯然是知道周唯璨有女朋友的,若無其事地又坐回去,跟身邊的人閑聊,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停駐,從無名指上的戒指到胸前的吻痕,毫不掩飾地打量。
雲畔被她看得更心煩了,不怎麽客氣地把周唯璨手裏那支煙奪下來,陳屹趕緊樂呵呵地打圓場:“來啦,看看菜單,有沒有什麽想加的,想吃什麽随便點,千萬別跟我客氣啊。”
雲畔不餓,象征性地接過菜單随便翻了翻,什麽都沒加,又放了回去。
陳屹又說:“等會兒吃完去海邊轉轉,我媳婦兒跟方妙瑜都在那邊呢,據說有煙花看。”
雲畔心不在焉地應下,又寒暄了幾句,祝他新婚快樂。
那支煙被她捏得扁扁的,越想越不痛快,但是她畢竟已經二十六歲了,這裏場合也不對,總不能還像十八歲時那樣,看誰不順眼就把咖啡潑到誰身上。
應該是知道她不高興,周唯璨坐近了點,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遞過來。
雲畔勉強喝了一口:“怎麽是常溫的?”
“你生理期快到了。”
“……哦。”
雲畔沒話說了,自顧自盯着手裏的煙瞧,不理他。
周唯璨卻問:“想抽嗎?”
須臾,又說,“我幫你點,行不行?”
語氣明顯是在哄她。
雲畔稍微消了點氣:“好吧。”
周唯璨笑了,從褲兜裏摸出自己的銀質打火機,湊近她,肩膀貼着肩膀,偏低的體溫編織成一張網,将她緊緊收攏。
青藍色的火焰從他手中亮起,忽明忽暗,雲畔含住煙嘴,聽到他輕聲說,吸一口,于是下意識地照做。
煙被點燃,火星閃爍,光影暧昧。
袅袅白煙裏,她還是學不會過肺,被輕微地嗆到,緩了幾秒,又試着吐出第二口煙霧。
就這麽反反複複地嘗試,好不容易找到一點感覺,那支煙卻被周唯璨抽走,雲畔疑惑地擡頭,只來得及看清那雙又冷又明亮的眼睛,嘴唇就被咬住。
衆目睽睽之下,他們交換了一個短暫的吻。
雲畔瞬間忘記自己正在生氣,熱烈地回應這個吻,然後小聲說自己口渴。
周唯璨松開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椰子喝了一口,又捏捏她的下巴。
如同一個指令,雲畔不由自主地張開嘴,清甜的椰汁立刻被灌進口腔,流入喉管。
那些來不及吞掉的液體順着嘴角流出來,經過她清瘦的鎖骨,胸前暧昧的吻痕,打濕薄薄的抹胸布料,留下蜿蜒的水痕。
那只煙還在他手裏,兀自地燃,煙灰撲簌簌掉落,觸碰到雲畔手臂的皮膚,有點燙,更多的是癢。
這股癢意一直蔓延到她喉嚨裏。
沙灘上人來人往,基本都是外國面孔,偶爾有人駐足,朝着他們吹口哨,投來的目光也是善意的。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一切似乎百無禁忌。
而桌上的人也早已見怪不怪,陳屹甚至打趣:“要不明天把場地讓給你倆算了,我回頭另找個時間結婚。”
桌上笑作一團。
窒息之前,周唯璨很自然地放開她,拆了雙筷子遞進她手裏:“吃點東西。”
雲畔眼神仍然霧蒙蒙的,好半天才回過神,聽話地拿起筷子,嘗了幾口面前的青木瓜沙拉和咖喱蟹。味道的确比國內的泰餐要正宗很多。
而剛才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的紫色吊帶,不知何時起,已經将目光移至別處,神色也變得僵硬。
周唯璨咬着那支還未燃盡的煙,坐在旁邊懶洋洋地看她,偶爾跟身邊的人閑聊,聽着陳屹追憶往昔——
“開學第一天,當我得知自己跟年級第一分到一個宿舍,心想,操,完了,我最讨厭跟那種高高在上的好學生打交道,又假又煩。”
“結果這個年級第一天天打架逃課,還神出鬼沒的,除了睡覺基本不回宿舍。”
宋晗插話,“而且阿璨每次半夜回來,還得教你寫作業,幫你複習,我都替他累得慌。”
陳屹笑眯眯地去摟周唯璨的肩膀,語氣還挺驕傲,“我不是說過嗎?能進頌南主要靠我爸,能畢業主要靠他。”
周唯璨也笑,“那你叫聲爸聽聽。”
“……滾滾滾。”
引來周圍一陣哄笑。
雲畔聽着他們聊天,不知不覺就喝掉半碗冬陰功湯。
有點可惜。她沒見過十八歲的周唯璨。
酒過三巡,陳屹結了賬,招呼他們去沙灘附近看煙花表演。
雲畔遠遠看見方妙瑜,端着一杯雞尾酒,坐在沙灘椅上,跟旁邊的短發女孩聊天。
陳屹剛走過去,女孩就站起來,熱情張揚地撲進他懷裏。
“這是我媳婦兒,陸雯雯。”陳屹向她介紹。
離得近了,雲畔才發現陸雯雯是混血,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鼻梁很高,點綴着幾粒雀斑,瞳孔是類似海水的深藍色。
陸雯雯沖她打招呼,中文說得不算流利:“你可以叫我Wendy。”
緊接着,又不太好意思地問,“你有英文名嗎?我回中國不久,目前還在學中文,很多字都記不住。”
雲畔禮貌回應:“Panni。”
她于是松了口氣,笑容爽朗,“Panni,很高興認識你。”
沒聊幾句,周唯璨就被陳屹他們拉過去玩水上項目,轉眼間,只剩下她們三個女生。
煙花在頭頂一朵又一朵地綻開,流光溢彩,照亮海面。
陸雯雯性格很活潑,也很外向,不知道聊到什麽話題,忽然扭頭對她說:“Panni,你男朋友很帥,我有一個姐妹很喜歡他,剛剛還想找他要電話。”
雲畔:“……”
方妙瑜若有似無地看過來:“放心,周唯璨沒給。”
少頃,又輕聲道,“他好像變了。”
雲畔微怔,“哪裏變了?”
“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畢竟這麽久沒見了,下午在走廊上我還挺恍惚的。”方妙瑜坦率道,“不過感覺得到……你們現在挺好的。”
唇齒間仍然殘餘着椰子淡淡的香氣,雲畔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好點頭。
“我下午還在想,其實你真的很勇敢。你好像什麽都不怕,什麽都豁得出去,心甘情願地去追逐一陣風,沉溺一場夢,賭一個未知的可能,哪怕撞得頭破血流。”方妙瑜抿着那杯漸變色的雞尾酒,輕聲笑了,“我沒有你的勇氣,更沒有你的決心,所以……畔畔,你值得擁有最好的。”
陸雯雯無比茫然地看着她們:“你們在說什麽?能不能換成英文?我完全聽不懂。”
方妙瑜撲哧一聲笑了,随口轉移話題,“這麽晚了,新娘子還不去睡覺,明天萬一狀态不好怎麽辦?”
陸雯雯無所謂地聳聳肩,“沒關系,攝影師會P圖。”
聊天的間隙,有一對泰國夫妻提着竹籃走過來,用英文問他們,要不要試試當地很火的海娜手繪紋身,效果好,掉色慢,什麽圖案都能做,只收一千铢。
陸雯雯顯然有點動心,接過泰國女人手裏的宣傳冊翻了幾頁,指着其中一款美人魚的圖案問她們:“這個好不好看?”
方妙瑜捧場道:“挺好看的。”
她立刻熱情地邀請:“那我們一起來做吧!”
雲畔對手繪紋身不感興趣,任憑陸雯雯再三勸說,仍然沒有加入。
女人動作很麻利,顏料和工具鋪在沙灘上,一邊給陸雯雯做過敏測試,一邊解釋,手繪所用的顏料來自一種叫“henna”的植物,是純天然的,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旁邊方妙瑜還在選圖案,雲畔看着那個泰國女人從陸雯雯肩膀處下筆,手很穩,技術也不錯,寥寥幾筆便将小美人魚的圖案勾勒出來,很傳神,和畫冊上分毫不差。
填充上色的過程中,雲畔突然出聲,用英文問那個女人:“用不着的顏料和工具能不能租借給我?一個小時就行,我可以付錢。”
最後雲畔付了她三百铢,提着顏料盒去找周唯璨。
潮漲潮退,海水時不時沖刷過來,沒過腳踝,沙子很細,也很柔軟,跟踩在棉花裏沒什麽分別。
周唯璨在陪他們玩飛盤,看得出來,對這項活動沒什麽興趣。
雲畔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向他招手。
五彩斑斓的煙花已經燃盡,只餘長長的尾巴,和幾點寂寞的火星。
夜空歸于沉寂。
周唯璨逆着人群,朝她走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步縮短,雲畔等不及似的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找了塊無人的空地,強迫他和自己面對面坐在沙灘上,神神秘秘地攤開手裏的顏料盒。
周唯璨看了一眼:“海娜手繪?”
“對,”雲畔從盒子裏挑出灰黑色的海娜膏,認認真真地蘸取在筆尖,指揮道,“把手伸出來。”
他配合地伸出左手。
雲畔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背上試色,耐心地等了幾分鐘,确認沒有任何過敏反應,才開始畫圖。
沒有問她要畫什麽,也沒有問要畫多久,周唯璨手肘撐在膝蓋上,眉眼微垂,很放松。
夜深了,海邊的風變得黏膩,吹亂她的長發,周唯璨伸出空閑的那只手,幫她把礙事的碎發撥到耳後。
不到二十分鐘,雲畔放下筆刷,“好啦。”
是一對栩栩如生的黑色翅膀,沿着血管和骨骼的脈絡走向,停留在他手背上,神秘,自由,美麗。能夠飛往任何地方。
輕輕吹了口氣,她端詳片刻,忍不住問:“好看嗎?”
周唯璨說:“好看。”
那條無形的尾巴又翹上天,雲畔得意道,“我可是專業的。”
夏日夜晚,異國他鄉,沙灘,海邊,煙花,椰子樹……
還有坐在身邊的周唯璨。
好難得,好美妙。
她的生命裏還會有第二個今晚嗎?
周唯璨喝了很多酒,可是仍然清醒,雲畔分明滴酒未沾,此時此刻卻醉得厲害,每一根神經都暈陶陶,心髒脫離軀殼,漂浮在半空中,輕飄飄,落不下。
低頭看着他的手背,雲畔頭腦發熱,又開始說一些莫名其妙、不合時宜、奇奇怪怪的話:“我以前想過……要在每一道自殘留下的疤痕旁邊,都紋上你的名字。因為血流出來的時候,我會看見你,聽見你,感受到你。”
海岸線長而平滑,無邊無際,周唯璨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流露出類似錯愕、厭惡、或者不可理喻的眼神,半晌,反而問:“你知道你身上一共有多少道疤嗎?”
雲畔答不上來。
因為她沒有數過,一次都沒有。
事實上,每次自殘過後,她總是覺得這些傷痕很醜陋,是她軟弱無能的證明,應該被遺忘、被遮蔽、被厭棄。
“五十二道。”
周唯璨給出答案,“我的名字這麽難寫,你要紋多久?”
五十二道……
雲畔張了張嘴,“你全都數過嗎?”
好像問了一句廢話。
不止。
他全都碰過,也全都吻過。
“嗯,”周唯璨碰了碰她的手臂,“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這些疤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第一次……是在江城重逢後,在他公寓裏的那晚嗎?
雲畔清楚地記得他當時漫長的沉默,記得他掌心的溫度,也記得他說,我一直以為,你這幾年過得很好。
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她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我在想,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在某一天接到電話,去領你的骨灰,”灰茫茫的夜裏,周唯璨凝視着她,如同凝視一段已無可能重新流動的時間,“我該怎麽辦。”
周婉如、吳婆婆……甚至包括她,他一路走來,一路失去,早已習慣。
至于那套固定流程,不是也已經很熟練了嗎?認領遺體、火化下葬、領骨灰、選墓地……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只冷冰冰的木頭盒子,永遠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
然而重逢之後,那個糾纏到讓他失控的夜晚,久違了的身體欲望得到發洩,他卻一點都不覺得輕松,看着那張哭得亂七八糟的臉,撫摸着那些觸目驚心的疤痕,回憶着她割腕未遂留下的傷口,周唯璨竟然想象不出來,如果有一天,墓碑上嵌着的黑白照片真的變成雲畔的臉,他該怎麽辦。
他從來不會浪費時間去思考還未發生的事,卻無法欺騙自己:她想走就走,我不在乎。
回憶起那封遺書裏的內容,雲畔莫名緊張起來,急匆匆地向他保證,“不會的,我現在很幸福,很滿足,一點兒都不想死了,只要——”
周唯璨替她說完下半句,“只要在我身邊。”
雲畔用力點頭,随即抓住他的手,掌心緊貼着那對翅膀,不受控制地說,“……我不能沒有你。”
周唯璨揉揉她的頭發,語氣溫柔,“我知道。”
夜漸漸沉下來,流入大海,漂向遠方。
那些吵鬧無聊的聲音同樣被浪花卷走,直至銷聲匿跡。雲畔眼裏的世界被他填滿,腦海裏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周唯璨是今夜的海,她願意做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