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塗滿綠色
冬天究竟是在哪一個日出來臨之前徹底宣告結束的, 雲畔難以分清,只覺得眨眼之間,路面上的薄冰了無蹤跡, 幹枯的樹枝抽出新芽, 風也變得溫柔,吹過面頰時觸感不再像刀片, 只留下淡淡的癢。
春天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 氣溫一路持續不斷地攀升,臨近五月,最高溫度已經直逼三十度。
雲畔抽了個周末,打算整理收納衣櫃裏堆積如山的冬裝, 結果剛疊了幾件羽絨服就開始不耐煩, 手指無數次點開通訊錄, 想找家裏的阿姨幫忙過來收拾一趟,又無數次關掉。
雲畔對這個房子有種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她認為這裏是只屬于她和周唯璨兩個人的,排斥任何人造訪。平時哪怕是周唯璨請同事來家裏玩她都會很不舒服, 等那些人走後, 必須要把他們碰過的所有地方全部仔仔細細地消毒殺菌,連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肯放過。
所以最後她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周唯璨下班回來再收拾。
周唯璨的生活能力和動手能力都很強, 平時家裏有什麽電器壞了或者哪裏接觸不良,他打開工具箱, 對着說明書研究一下就能修好, 連維修工人都不用找。
與他截然相反, 雲畔在自理方面十分欠缺, 嬌氣得要命, 從小到大唯一做過的家務, 應該就是自己親自動手洗內衣褲。
不過自從搬過來之後,連這件事周唯璨也能代勞。
以前其實也幫她洗過。
她賴在綠廊巷的那個暑假。
出租屋裏只有一張床,弄髒了就必須要清理幹淨才能睡,所以周唯璨洗床單的時候會順手幫她把內衣也洗掉。
那個畫面并不違和,雲畔閉着眼睛都能描摹出來,她搬張板凳坐在浴室門口,一邊揉腰一邊盯着他瞧。
浴室裏的空間又窄又擠,燈光是模模糊糊的昏黃,周唯璨穿着簡單無袖T恤和運動褲,垂眸站在盥洗臺前,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很漂亮,薄薄的蕾絲布料浸了水,被他心無旁骛地握在手裏,無數次溜過指縫,再握緊。
那場景有多暧昧,雲畔甚至想抱着他再來一次。
他們之間好像并沒有同居的适應期,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當然,她應該是被遷就的那一個。
雲畔睡覺的時候很沒安全感,必須要鑽進他懷裏,貼着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跳,才能安穩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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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夏天來臨,天氣愈發燥熱,即使開着空調,兩個人抱着睡一整夜,隔天清晨起來,身上也會出很多汗,滑膩膩的,很難受,必須要重新洗澡才能出門。
盡管如此,周唯璨也不嫌麻煩,仍然會每晚抱着她入睡。
畫室每個月會組織一次外出寫生的活動,要帶着學生在外頭呆大半天,而且地點不是公園就是山頂,又累又熱。
雲畔戴着遮陽帽,穿着長袖防曬衫,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坐在涼亭裏躲清閑。
不遠處,盛棠正在指揮幾個老師給學生分冷飲,最後拎着兩杯凍檸茶走過來,坐在她旁邊,一邊扇風一邊吐槽:“也就是剛開始搞這種外出活動,不跟着不放心,以後我肯定不來了,太受罪。”
雲畔低頭喝了口凍檸茶,有點酸,順帶提起:“我月底要請三天假,出去一趟。”
“去哪?”
“陳屹結婚,前幾天剛發了請帖。”
“哦對,想起來了。”盛棠跟陳屹不怎麽熟,但是她消息向來靈通,曾經是她們宿舍的八卦傳播源,“我聽說他老婆特別難搞,脾氣很大,三天兩頭跟他鬧,也就陳屹那種人精能哄得住,換個男的估計早就分了。”
雲畔随口道:“他倆好像也一直都是分分合合的,訂婚之後還差點鬧掰,不久前才算定下來。”
“可能這種怎麽分都分不掉的才是真愛吧。”
提及結婚的話題,盛棠又開始頭疼,“別提了,我媽上周又逼我去相親了,那個男的才比我大三歲,就已經有脫發和發福的趨勢了,好可怕。”
雲畔被逗笑,“據說三十歲之後,男人就會一直走下坡路。”
“那也不全是,周唯璨不也二十七了,跟以前就完全沒差啊,感覺再過十年可能也是現在這樣。”
盛棠不禁嘆氣,“都怪你,天天讓我看着這張臉,胃口都養刁了,搞得我相親完全提不起勁來。”
盛棠是重度顏控,從上學那會兒就是如此,熱衷于給男生打分,因此交往過的對象大部分都是渣男,除了臉一無是處。
不過她對此看得很開,說跟帥哥談戀愛,哪怕只是玩玩,也沒什麽損失。
雲畔于是安慰:“順其自然吧,我覺得我們這個年紀也沒必要着急結婚。”
盛棠深有同感地點頭:“我其實挺恐婚的,想象不出來怎麽跟一個男人過一輩子,總覺得很可怕。”
雲畔疑惑道,“哪裏可怕?”
“……就是生活裏一些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小事啊,你不覺得很消耗感情嗎?結婚時間越久,感情就越平淡,跟白開水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最後甚至連床都不想上,兩個人住在一起,跟室友沒什麽分別。”
盛棠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觀點,“所以說如何維持愛情裏的新鮮感是門很重要的學問,要我說,你就不該這麽快跟周唯璨同居,只會讓新鮮感加速流逝,百害無一利。”
雲畔心想,她一點都不覺得。
新鮮感這種虛無缥缈一無是處的東西……他們之間真的需要嗎?
雲畔時常覺得自己在周唯璨面前是透明的,是一本寫滿标準答案的書,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被攤放在他的掌心裏,随時等待翻閱。
她很喜歡,也很享受這種毫無保留的感覺,盡管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好像并不适用于廣泛定義中正常的情侶關系,如果說出去,別人大概會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有點病态,不夠健康。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別人怎麽看怎麽想,她從來都不在乎。
陳屹的婚禮定在六一當天,在蘇梅島舉行。
出發前一晚,雲畔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他們只在蘇梅島住兩晚,其實沒什麽要帶的,不過她還是很慎重,光是衣服就挑了很久。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和周唯璨出遠門。
“這兩條裙子哪條比較好看?”
在對着鏡子反複對比無果後,雲畔拿着手裏的裙子,跑到客廳去尋求他的意見。
周唯璨正在跟同事語音,确定接下來三天的工作安排,開的是免提,聞言擡頭看了她一眼,說:“都好看。”
敷衍得明明白白。
雲畔追問:“非要選一條呢?”
手機就擱在桌上,周唯璨一邊聽同事說話,一邊在電腦上敲敲打打,隔了幾秒才勻出空來端詳那兩條裙子,最後給出過分實際的建議:“怕曬的話就選長裙。”
撲哧一聲,是手機對面的人在幸災樂禍地笑。
雲畔撇撇嘴,“要是不考慮曬不曬,只從好不好看的角度出發呢?”
“SEOBNRE模型目前是最準确的,數據可以直接拿來用。”
周唯璨仍然在看那兩條裙子,話卻是對着手機說的,沒有不耐煩,一心二用也很輕松,“你穿上我看看。”
客廳裏的窗簾拉得很嚴實,雲畔幹脆直接在他面前動手解自己睡裙的紐扣,從第一顆到最後一顆,把那條柔軟的棉質睡裙脫掉,丢在地板上。
手機那端的人還在叽叽喳喳地說着一堆專業術語,雲畔總算聽出來,是那個黑框眼鏡的聲音。
周唯璨時不時回應幾句,視線定格在她身上,看完了全程,沖着她無聲地做口型——不穿也好看。
雲畔沒出息地臉紅,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裙子,是很清新很挑膚色的檸檬黃,細細的吊帶交叉纏繞在脖子上,她夠不到,于是走過來,示意他幫自己系上。
周唯璨撥開她的長發,靈活地在她頸後打結,又提起來一點,問她:“緊嗎?”
“還行,”雲畔抓着他的手沿着肩膀向下,“腰上也要系。”
“……後牛頓修正量值用Matlab就能做動态計算,具體過程我之前發過,你去郵箱裏找找。”周唯璨心不在焉地開口,将那根長長的吊帶繞了個圈,固定在她腰後,不盈一握。
雲畔稍稍回頭,指揮道:“這裏可以系緊一點。”
他依言收緊力道。
指尖無意間刮蹭到她裸露的皮膚,觸感似一粒雪花,雲畔忍不住躲了躲,“……有點癢。”
手機裏靜默幾秒,黑框眼鏡驀地出聲:“璨哥,要不剩下的明天再說吧?”
“我明天沒空。”
“……那我自己琢磨琢磨,實在搞不定了再跟你說。”他硬着頭皮道,語氣聽起來十萬火急,恨不得立刻挂斷,“我覺得你現在可能也沒空。”
周唯璨笑了一聲,很幹脆地同意了,“行,那就先這樣。”
裙子總算穿好,雲畔轉過身來,面朝着他,已然沒有心思問好不好看,客廳裏極靜,只能聽見中央空調細微的運作聲,冷氣充足,卻也吹不散那股突如其來的熱。
周唯璨合上電腦,幫她把碎發從領口裏勾出來:“另一條還試嗎?”
“不試了,”雲畔環住他的腰,“我打算兩條都帶上。”
他點點頭,“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你的衣服我也幫你帶好了。”雲畔賴在他懷裏,還不忘邀功,“還有你之前準備的電話卡、泰铢、落地簽需要的材料,我都放進包裏了。”
周唯璨捏捏她的臉,“這麽乖。”
“那你獎勵我一下。”
周唯璨把她攔腰抱起來,走進主卧,放在浴室門口,口吻頗為無動于衷,“去洗澡吧,今晚早點睡,明天還要趕飛機。”
時間的确不早了,雲畔權衡片刻,不情不願地松開他。
等她洗完澡,吹幹頭發,塗上護膚品,走出浴室,周唯璨已經将行李箱檢查完畢,随手合上,堆在角落。
他看起來也剛洗完澡,發梢還裹着潮氣,正坐在床上看書,長長的睫毛微垂,在眼睑處掃出一塊陰影。
雲畔爬上床,拿掉他手裏的書,緊挨着他躺下。
周唯璨抱住她,擡手關了頂燈,房間裏霎時昏暗一片。
明早十點一刻的航班,飛蘇梅島差不多要五個小時,落地之後再到陳屹訂好的酒店,又要花上一個小時,周唯璨是去給他當伴郎的,免不了要跑前跑後,幫忙做些準備工作,所以明天不可避免地會很累。
然而雲畔此刻毫無睡意,下巴抵在他頸窩裏,半阖着眼睛發呆。
她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周唯璨卻輕聲問:“睡不着?”
“有一點。”
雲畔也說不清自己心底的煩躁來自何處,掀開輕薄的蠶絲被,隔着T恤撫摸他後背凸起的骨骼,心想,她好像摸到了翅膀的輪廓。
好神奇,明明看不見,卻摸得着。
再往下,指尖勾住運動褲的抽繩,稍微一拽。
月光如水般無聲流淌,漫過窗臺,揉皺紗簾,在地板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
雲畔跪坐在床邊,緩緩低頭,長發如海藻般散落。
周唯璨放任着她的動作,什麽都沒說,甚至還坐直了一點,後背靠在床頭,伸手從床頭櫃上摸了包煙,不緊不慢地抽出一支,咬在嘴裏,低頭點着。
火光亮了又滅。很短促。
周唯璨很少同意她做這個,因而她的動作裏仍然有種不得章法的生澀,或許用純情來形容更加恰當,總之毫無技.巧可言。
而此時此刻正在取.悅他的究竟是什麽,雲畔也不知道。
時間甚至慢過鐘表,一寸一寸往前挪,說不清是纏綿還是煎熬。
最後周唯璨摁住她的後腦勺,用了幾分力道固定住她,窒礙感猝然襲來,萬分強烈。
“舒服嗎?”她開口,喉嚨滾了滾,無意識地吞.咽。
那支煙燒了大半截,煙灰蓄得很厚,看起來也沒抽多少,周唯璨靜靜地凝視她,眸光很亮,像琥珀,半晌,抽出紙巾擦拭她的嘴角,說“舒服”,又遞過來半瓶礦泉水。
雲畔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重新趴進他懷裏,嗓子還是啞的:“明天是不是會去很多人。”
“可能吧。”
把臉頰埋進他臂窩,雲畔許久才悶聲道:“方妙瑜也會去。”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忽然提起方妙瑜,周唯璨頓了一下,“嗯,怎麽了?”
須臾,又問,“就因為這個心情不好?”
雲畔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反正心裏就是堵着一塊,不舒服,偏偏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幹脆朝他伸出手去要煙:“我也想抽。”
周唯璨那只握煙的手仍然下意識地往後退,停頓片刻,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支正燃的煙抵在她唇邊,卻不肯讓她伸手去碰。
雲畔妥協似的湊近,就着吸了一口,毫不意外又被嗆得不住咳嗽。
青灰色的煙霧大片大片浮在空氣裏,若明若暗地隔在兩人之間,周唯璨掐了煙,過來吻她,涼涼的薄荷味道摻雜着煙草的苦澀,吞沒了她尚未咳完的尾音。
吻得很長,也很深入,分開之後,雲畔氣喘籲籲,後背也被汗浸透,裹着一身潮熱氣息枕在他手臂上。
“她跟傅時煦前段時間剛領完證,準備年底辦婚禮。”
靜默的房間裏,雲畔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周唯璨在哄她,“過去的事早就翻篇了,別多想。”
她不由自主地反駁,“是因為跟你沒可能了,才選擇傅時煦的。”
就連上次在酒吧見面,方妙瑜字裏行間仍然聽得出來些許隐晦的不甘。
明明才談了一個月而已,那點若有似無的不甘卻能延長至今。
究竟是人類本性如此,越得不到越看不開,還是因為那個得不到的人是周唯璨。
雲畔更相信是後者。
周唯璨垂着眼睛看她,“那你想怎麽樣?”
雲畔順理成章地提出要求,“你不許看她,也不許單獨跟她說話。”
“好,”周唯璨把玩着她的手指,神情很淡,“還有嗎?”
“……暫時沒有了。”
他點點頭,“現在能睡了?”
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雲畔勉為其難地同意,挪到他懷裏。
肌膚相貼間,溫度毫無阻隔地傳遞,熱度不斷蔓延,皮膚黏在一起,捂出薄薄的汗,并不舒服,周唯璨卻不在意,甚至把她抱得更緊。
房間變成了一個封閉的玻璃罩子,他們呆在裏面,不需要氧氣和自由,也能存活很久很久。
雲畔這一刻才算徹底安心,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半夢半醒間,周唯璨的聲音落在她耳邊,聽不出情緒:“我不是你的嗎?”
雲畔清醒了大半,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條件反射性地點頭。
“那你有什麽好擔心的。”
那點兒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睡意瞬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雲畔睜開眼睛,在他鎖骨上方看到一塊玫瑰色的吻痕,又往上移,直至與他對視。
窗外偶爾響起幾聲蟬鳴,是夏日夜晚特有的聒噪,吵得人心煩意亂,周唯璨的眼神卻總是很靜,也很清醒,直直穿過她的軀殼,抵達靈魂深處。
意識到他有點不高興,雲畔自知理虧,于是抓住他的手,貼在臉頰上讨好地蹭了蹭,同時飛快地轉移話題,可憐兮兮道:“我的嘴巴好疼,你看看嘴角是不是破了?”
“沒破。”
“……是嗎?那為什麽又麻又疼,說話都費勁。”
周唯璨最終還是扳正她的臉,仔仔細細地檢查她的口腔。
橫豎也是不可能早睡了,不如做點能讓氣氛緩和的事,雲畔這麽想着,伸長手臂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盒子裏摸出一枚薄薄的鋁箔紙片,塞進他手裏。
四季各有各的顏色,比如冬天是黑色,夏天是綠色,雲畔的雙手被他高舉過頭頂,恍惚間看見無邊無際的綠色從她身體裏漫.溢出來,塗.滿他的皮膚、血液、呼吸,是無法逃離的潮熱夏季。
過程中,周唯璨也在存心吊着她,讓她不上不下地懸着,怎麽都不痛快。
雲畔催促似的用指甲掐他手臂,等了半天那人還是沒動靜,仿佛随時可以半途停下,若無其事地翻身入睡,只好主動開口:“周唯璨……”
停了停,又沖着他撒嬌,“哥哥……”
他還要明知故問,“怎麽了?”
雲畔勾住他的脖子輕哼,汗水順着滴進眼睛裏,傳來綿密的刺痛,“我好難受。”
深深淺淺的月光裏,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很久,低頭親吻她的眼睛,動作溫柔,宛如潮汐撫拍島嶼。
應該是消氣了。
雲畔不怎麽确定地想。
結束之後,雲畔再也分不出半點心神去思考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或事,筋疲力盡地躺在他臂彎裏,頃刻間便陷入熟睡。
作者有話說:
本章也發點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