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ISeeU
三月初, 已然立春,氣溫卻不見任何回暖,甚至比之前更加陰冷。
空氣潮濕到随時都能擰出水來, 路面上仍然結着薄薄的冰, 玻璃窗外是連綿不斷的陰天,烏黑色的雲層, 将落未落的雨, 以及濕漉漉的風。
美術教室裏安靜到落針可聞,只能聽見炭筆擦過紙面時發出的沙沙聲。
雲畔巡視一圈,随手糾正了幾個學生的失誤,而後回到講臺上, 坐在畫板前, 百無聊賴地拿起筆, 打發時間。
她閉上眼睛,寥寥幾筆便在空白畫布上勾勒出一個熟悉背影。
利落的黑色短發, 清癯的後頸線條,筆直的肩膀, 寬松的黑色T恤, 手臂上交錯的傷痕……當然還有脖子上那根細細的銀鏈,晃得人眼花。
偶爾站在人群裏, 跟誰笑着鬧着勾肩搭背地閑聊;偶爾抱着晦澀難懂的工具書,在圖書館一坐就是一下午;偶爾倚在陰影處, 神情消沉地抽煙。
灰色煙霧穿過他的身體, 從白晝吹入夜夢, 不留痕跡。
每一個細節都足夠深刻。
雲畔放下畫筆, 對着空氣發呆, 視線又掃過講臺下那些正在靜物素描的高中生, 在心裏計算着下課時間。
畫室逐漸步入正軌,今天又是周末,盛棠特地攢了個局,叫上了所有美術老師,下課之後,先是請大家吃了一頓海鮮自助,後半場又去酒吧訂了卡座。
很巧,在幻晝。
布局裝潢和六年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生意也仍然火爆,雲畔走進大門的瞬間,有種時空穿梭的錯覺。
要說最醒目的變化,大概就是長長的走廊裏,兩側牆壁貼滿了錢嘉樂的海報和照片,恨不得昭告天下,Lane出道前曾經在這家酒吧做過駐唱。
他們到的時候差不多是晚上八點,駐唱歌手開始上臺表演的時間,曲種依然豐富,抒情、搖滾、嘻哈……各種類型應有盡有,但是水平都很一般,只能随便聽聽,跟錢嘉樂完全沒有可比性。
雲畔興致缺缺地坐在卡座裏,看着那些沒什麽交集的同事們喝酒搖骰子,然後被迫加入,玩一些無聊透頂的酒桌游戲。
Advertisement
她今晚運氣不太好,總是輸,不知不覺就喝了很多酒,腦袋也變得昏昏沉沉,旁邊的盛棠酒量比她還差,想幫忙也有心無力。
後來玩到真心話大冒險,雲畔随便找了個借口退出,抱着手機給周唯璨發消息,問他在幹嘛,又讓他過來接自己。
等了不到三分鐘,她已經覺得很難熬,忍不住想打電話,旁邊的盛棠看見,立馬把她攔下,煞有介事地勸說:“畔畔,談戀愛不能控制欲太強,人家這才三分鐘沒回,興許是在忙別的事情沒看見,你再等等,別急着催,男人都不喜歡這樣,得給他留一點空間。”
雲畔心想,可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以前上學的時候還能勉強克制一下,現在大概是被慣出來的,愈發肆無忌憚,心安理得。
和六年前一樣,周唯璨的手機不設任何鎖屏密碼,随手放在床頭或沙發上,她偶爾會打開看,而且看得很仔細,恨不得把微信和相冊從頭翻到尾。周唯璨從來沒有不高興,也沒有說過她煩。
當然,其中也有幾個需要重點關注的對象,是研究所的女同事,偶爾會給他發微信讨論工作,中間穿插着各種各樣的可愛表情包,或者聊着聊着就要問一句“沒有打擾到你吧”之類的話。
雲畔分得清那些別有用心的、隐晦的潛臺詞,周唯璨顯然也分得清,過濾話題禮貌又自然,毫無痕跡。
因此只要是畫室沒課的日子,雲畔經常往研究所跑,刷存在感,有時候是等他下班,有時候是找他一起吃午飯。
研究所附近有家茶餐廳很受歡迎,味道也不錯,菠蘿包尤其酥脆。那段時間他們經常光顧,偶爾碰到周唯璨的同事,還會一起拼桌。
周唯璨在同事面前并不避諱,會給她夾菜,會拿紙巾幫她擦嘴,也會笑着跟他們說,嗯,女朋友。
午休時間總共一個半小時,吃完飯,再走回研究所,通常就只剩下十幾分鐘了。不忙的時候,周唯璨會把她送回家,自己再回來;忙的時候,他們會随便找個地方散步,或者躲在冬青樹密密的樹影下接吻。
金燦燦的陽光從樹梢罅隙間篩過,落在他側臉和肩膀上,形成一塊又一塊漂亮剔透的光斑,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銀釘也閃閃發亮,像碎鑽,像露水,更像眼淚。
偶爾有人路過,雲畔擔心影響不好,想要拉開一點距離,又被他抱得更緊。
正午時分的光線刺眼得讓人想流淚,周唯璨注視着她,眼神靜谧而溫柔,像一片黑色的湖。
雲畔沉溺其中,同時意識到,他其實從沒吝啬過給她安全感。
手機短促地震動了一聲,雲畔回神,一低頭,便看見周唯璨的回複,問她在哪。
正準備給他發位置,頭頂倏地落下一片陰影。
酒精讓思維變得遲緩,少頃,雲畔慢吞吞地擡起頭,不偏不倚撞進他眼底。
舞臺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發音很準,咬字也很清晰,似乎曾經在周唯璨的耳機裏出現過——
I see you when you’re down and depressed just a mess
(我看着那個低落絕望如同一團亂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cry when you’re shy when you wanna die
(我看着那個哭泣的羞怯的想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think that I don’t notice all those scars
(當你認為我沒有注意到你的傷疤的時候,我也在看着你)
I see you, yes,I see you
(我看着你,是的,我看着你)
……
而此時此刻,周唯璨就站在五彩斑斓的光束裏,皮膚白得晃眼,穿着灰色的連帽衛衣和休閑運動褲,外面是一件湖藍色的牛仔外套,眉骨微擡,笑着對她說,好巧。
像極了翹掉晚自習,跟同學出來喝酒的大學生。
雲畔總算反應過來:“你怎麽在這裏?”
周唯璨轉頭,下巴朝某個方向擡了擡:“之前在東非一起當志願者的那個人,還記得嗎?”
視線順着望過去,某一桌果然有個眼熟的男生在瘋狂朝她揮手,比之前又曬黑了不少,笑起來很陽光。
她努力回想:“是叫陸——”
“陸峥,”周唯璨替她接完,“前幾天剛回國。”
周唯璨平時工作很忙,來畫室的次數不多,因此大部分人只知道雲畔有男朋友,卻從來沒見過,然而也無需介紹,兩人手上的情侶對戒已經足夠有說服力。
盛棠把她的外套和鏈條包都塞到周唯璨手裏,醉醺醺地沖着她揮手:“男朋友來了我就放心了,走吧走吧,回家記得泡點蜂蜜水喝啊。”
雲畔點點頭,又跟旁邊的同事打了聲招呼,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周唯璨身上,混亂中聽到對方問:“喝了多少?”
“沒多少,”她伸手在空氣裏胡亂比劃,“只喝了這麽一點點。”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頭發,“一點點就醉成這樣?”
雲畔無話可說,于是摟着他的腰撒嬌,“你抱抱我。”
人潮擁擠的酒吧裏,周唯璨依言把她抱起來,晃了晃,又放下。
好不容易穿過人群,走到陸峥坐的那一桌,對方開口就是一句:“學姐好!”
雲畔有點茫然:“你也是宜安的?”
“嗯,我是體院的,今年大三。”陸峥笑嘻嘻地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揶揄道,“我剛剛還跟璨哥聊你呢,就知道你倆肯定有問題!之前在東非的時候還裝不熟。”
“……”雲畔心想,那個時候是真的不确定還熟不熟。
聊了沒幾句,周唯璨就說要帶着她先走,陸峥很配合地說拜拜,又晃了晃手裏的簽名專輯,由衷道:“謝謝璨哥的禮物,太牛了,連Lane的親筆To簽都能搞到。”
雲畔才知道原來他是錢嘉樂的粉絲。
思緒順着蔓延,等走出幻晝大門,她暈暈乎乎地提起:“我之前去看過一場錢嘉樂的演唱會。”
周唯璨扶着她的腰,随口問:“什麽時候?”
“好久了,當時還是他第一次全國巡演,我碰巧回國,就陪阮希一起去看了北京場。”雲畔晃了晃腦袋,含糊不清道,“他唱了《唯一》,我聽着聽着就開始哭,阮希也跟着哭,不過她哭是因為開心,因為錢嘉樂終于實現了音樂夢想,站在了座無虛席的萬人場館裏。”
“那你呢?”
她抿抿唇:“……我很想你。”
酒勁兒又湧上來,雲畔把腦袋埋進他胸口,任性道,“我不想回家。”
周唯璨用大衣裹住她,耐心地問:“你想去哪?”
半個小時後,出租車停靠在宜安大學附近,雲畔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而非訪客時間段,他們不一定進得去。
大概是因為在酒吧裏跟陸峥聊過幾句宜安,她剛才腦子一熱,非得回來看看,這會兒不禁遲疑:“我們進得去嗎?要不爬牆試試?”
周唯璨無奈道:“酒還沒醒?那堵牆早就拆了。”
等他們下了車,往校門口的方向走,敲響休息室的玻璃窗,把正在打盹的門衛大爺叫醒,雲畔才發現想進學校其實很簡單。
不過聊了幾句,遞了根煙,那個大爺就對着周唯璨笑出滿臉褶子,看他的眼神跟看自己的孩子沒什麽兩樣,慈祥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最後破例在大半夜放行。
讨人喜歡的确是他的天賦。
已經過了宿舍熄燈的時間,校園裏萬籁俱寂,所有建築樓都是黑漆漆的,靜默無聲地伫立,從過去到現在。只餘少許月光,朦胧地灑在地面上。
雲畔走在那條熟悉的,通往女生宿舍樓的小徑上,所有與宜安有關的記憶像是上了發條,齊刷刷湧入腦海,逐幀播放。
在遇見周唯璨之前,其實是很枯燥、無趣、一成不變的校園生活,她走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心不在焉地聽方妙瑜和盛棠聊學校裏的緋聞八卦;坐在人滿為患的階梯教室裏,邊數時間邊記筆記;在去食堂的路上,偶爾被不認識的人攔下,被迫聽完一場告白,或者被迫答應幫忙轉交情書……
好像也就是這些記憶了。
沒什麽特別之處,更不會因為過去不可追而産生任何懷念的必要。
夜太安靜,腳步聲太清晰,和回憶步調一致,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宿舍樓附近。
雲畔停下腳步,指着不遠處那株正在變綠的水杉,以及旁邊的橘色路燈,輕聲說:“你以前經常站在那裏等我。”
“但是,第一次,你等的人是方妙瑜。”
她盡量不摻雜任何感情色彩,邏輯通順地表達,“當時下雨了,我想上樓給你拿把傘,可是你不同意,還有點不耐煩,寧願淋着雨回去。”
周唯璨似乎回憶了一下:“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等你拿傘有點麻煩。”
腦袋仍然不太清醒,只模模糊糊捕捉到關鍵詞,雲畔擡起頭看他,微微睜大眼睛:“我很麻煩嗎?”
沒有糾正,他順着反問,“你不麻煩嗎?”
雲畔頓時語塞,好半天才想起興師問罪,“你是不是開始嫌我煩了?”
周唯璨笑了,低頭和她對視,“我就喜歡你麻煩,行不行?”
她這才滿意,“行。”
穿過宿舍樓和噴泉,再往前就是人工湖。
湖面上結着一層厚厚的冰,冬天仿佛定格于此,永不結束。
天盡頭刮來一陣寒風,鋒利如刀片劃過臉頰,凍得雲畔鼻尖泛紅,她盯着不遠處的冰面,心血來潮地問:“如果站在上面,冰會裂嗎?”
周唯璨說:“試試不就知道了。”
說完,随手從地上撿了顆沉甸甸的黑色石頭,手臂一揚,便遠遠丢了過去。
冰層沒有多厚,但是還算堅固,石頭砸過去,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冰碴交錯。
沒來由地感到雀躍,雲畔拉着他的手臂快步走過去,試探性地伸出左腳,在冰面上來回輕踩,片刻後,又伸出右腳,小心翼翼地站直。
周唯璨也跟着踩上來,問她:“高興了?”
“嗯!”雲畔用力點頭,沿着結冰的湖面慢慢行走,半晌又說,“如果走着走着冰層忽然裂開,我們是不是就會一起死在這裏?”
周唯璨把她凍僵的手放進自己外套口袋裏,視線盯着腳下的冰面,漫不經心道:“可能吧。”
聽起來好像也不怎麽在乎。
死這個話題不再是禁忌了。
雲畔站在他身邊,汲取着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莫名想起前段時間,他陪自己去醫院複診的那天。
地點還是第一人民醫院,主治醫生還是趙叔叔。
檢查結果還不錯,藥量減了三分之一,雲畔拿着那沓檢查報告,迫不及待地走出診室,一眼就看到周唯璨坐在門口的等待區,稍稍側身,視線定格在不遠處的走廊裏,一個穿着病號服,正在哭鬧的女孩身上,極專注。
兩名護士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焦頭爛額地勸說着什麽,女孩卻全然不顧,拼命掙紮,連鞋子都蹬掉了一只,眼裏蓄滿淚水,神情是空洞而絕望的,像一只躲在叢林裏被槍口瞄準的,瑟瑟發抖的兔子。
某些糟糕至極的記憶洶湧來襲,吞沒了她,雲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手心裏冒出薄薄的冷汗。
直到周唯璨從背後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那一刻,雲畔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後的翅膀,透明而夢幻,比想象中更加美麗,骨骼脈絡由他組成。
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
安全了。
冰面很滑,寒氣直往人骨頭縫裏鑽,凍得她手腳發麻,月光也像一塊倒懸的冰,皎潔明亮。
他們在人工湖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說話的時候,呵出淡淡的白氣。
最後雲畔終于累了,困了,于是心安理得地讓周唯璨背她回去。
側臉貼在他肩膀上,雲畔摟着他的脖子,閉上眼睛。
喝過酒之後頭暈得要命,意識也模糊不清,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深夜,周唯璨也像現在這樣背着她出校門,去醫院,挂點滴。折騰到天蒙蒙亮,回去之後,還給她煮了粥。
他們擠在綠廊巷裏那張逼仄的單人床上,入睡之前,雲畔記得自己也問了一句,她是不是很麻煩。
而當時周唯璨回答,別胡思亂想,睡吧。
在一起的那一年裏,他沒說過什麽情話,甚至連表白都沒有,但是對待她的确很認真,也很有責任感,所以就算沒那麽喜歡,雲畔覺得也無所謂,也能接受。
時至今日,雲畔仍然不覺得自己完全讀懂了周唯璨,盡管她曾經在每一個黎明或深夜揣摩過成千上萬次。
比如,發現手機上被她裝了定位時,他是否有過失望;比如,發現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時,他是否有過動搖;比如,被雲懷忠拿心髒供體威脅時,他是否有過憤怒;再比如,所有心血毀于一旦,親手将周婉如下葬
時,他是否有過絕望。
怎麽可能沒有過呢?
雖然連半個字都不曾吐露。
周唯璨的人生從來都不容易,猶如暗潮洶湧的海面,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她,都只能看見暗湧之上的風平浪靜。
他其實也在寂靜無聲地燃燒,他其實也有很多失意與不可得,然而他是那種即使被打碎,也能将自己一塊塊拼湊回來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就如那本物理書中所說的,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無味。
霧裏看花般不可捉摸,本身就是獨屬于周唯璨的,最迷人的特質。
不再執着于讀懂全部,雲畔只需要确定——自己是被他愛着、在乎着、包容着的那個唯一,就已經足夠了。
校園裏靜悄悄的,四下無人,只能聽見風聲,穿過樹梢,灌滿她的心髒。
周唯璨今晚喝了酒,沒有開車出門,于是拿出手機,在手機軟件上叫車。
一點碎月照亮他漆黑的發梢,和後頸凸起的骨節,雲畔用滾燙的臉頰蹭了蹭,昏昏欲睡。
耳邊聽到他在問:“頭暈嗎?”
“有一點。”
“先別睡,不然會更暈。”
雲畔強撐着睜開眼睛,“好吧。”
為了抵抗睡意,雲畔幹脆從他背上跳下來,勾着他衛衣領口前的抽繩打轉,漫無目的地閑聊:“對了,你知道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在蛋糕店裏許了什麽生日願望嗎?”
周唯璨望向她。
“我許願有一天,如果我不想活了,你就會陪我一起去死。”
他看起來并不驚訝,只是問:“那現在呢?你開心嗎?想繼續活下去嗎?”
“很開心,”雲畔靠在他肩膀上,受酒精驅使,開始不着邊際地說胡話,“開心到舍不得死,想和你一起再活很久很久,不止這輩子,最好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不過……最好不要再分開了。”
她說到這裏,特地掰着手指數了數,“六年七個月零二十一天,真的好久,好漫長。”
沒有把這些當成無足輕重的醉話,也沒有笑話她把分離的時間記得這麽清楚,周唯璨聽得很認真,甚至還對她說:“會實現的。”
那一秒雲畔覺得他好像也喝醉了。在陪她說夢話。
不過她無條件地選擇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