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飄浮
大年初二, 雲懷忠總算處理完手頭上的工作,風塵仆仆地從澳洲趕回來。
研究所那邊項目不知道是出了什麽問題,周唯璨一大早就出門了, 雲畔今天畫室沒課, 舒舒服服地睡了個懶覺,一直拖到下午四點鐘才慢悠悠地出發, 回家吃團圓飯。
說是團圓飯, 但是跟她關系也不大,尤其是趙佩岚還生了一個兒子,平時嬌慣得不得了,在家裏無法無天的, 誰的話都不聽, 也就雲畔偶爾脾氣上來, 會沉着臉訓他幾句。
在高架橋上堵了将近四十分鐘,等雲畔抵達別墅, 天色已經暗得徹底。
除了她之外,人差不多都來齊了, 一堆平時根本不見面的遠方親戚站在露天泳池旁邊言笑晏晏, 雲畔走過去跟那些臉都認不全的親戚打招呼,免不得被留下來寒暄幾句。
趙佩岚就端着酒杯在旁邊陪同, 等他們聊得差不多,才附在雲畔耳邊低聲說:“畔畔, 你爸爸在二樓的書房呢, 說等你來了, 讓你上去一趟。”
意料之中地點點頭, 雲畔沒遲疑, 很幹脆地轉身上了樓。
書房的門虛掩着, 她也沒敲,直接推門進去。
雲懷忠正坐在書桌後頭,皺着眉頭跟電話對面的人安排工作,雲畔随手從書架裏抽了本雜志出來,坐在沙發上邊看邊等。
這幾年裏,雲懷忠其實老了很多,或許有一部分原因是憂心她的病。
剛去澳洲的那段時間,雲畔經常和他頂嘴、争吵,心情不好就摔東西,鬧絕食,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不肯出來,後來經過半年的封閉治療,她的情緒漸漸趨于平穩,能夠正常生活,正常社交。
然而這種平穩在某種程度上也等于麻木。
世界很美好,生機勃勃,擁有無限可能,雲畔卻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學校裏有很多男生追求她,中國人外國人都有,而雲畔沒有半點波動,偶爾甚至覺得,屬于她的時間已經靜止了,靜止在周唯璨轉身離開綠廊巷的那一秒。很精準。
阿約曾經問過她很多次,為什麽不談戀愛,或許是因為她的回答過于敷衍,某個深夜,阿約意味深長地勸她,說人一輩子根本就不可能只愛一個,如果忘不掉的話,只能說明時間還不夠久。
雲畔當時喝得暈暈乎乎,抱着垃圾桶吐了半天,很想打電話問問周唯璨,五年了,你還記得我嗎?你有新戀情了嗎?你過得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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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當然問不出口。
如果答案是不記得,有了新戀情,過得很幸福,她可能會崩潰,會瘋掉,會希望那個令他幸福的人立刻消失,然後他陪着她一起痛苦,一輩子。
雜志停在其中一頁,很久都沒動,雲畔看了眼手機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
又耐着性子等了會兒,電話總算挂斷,雲懷忠擡眸望向她,口吻和煦:“回國差不多半年了,感覺怎麽樣?還适應嗎?”
“适應。”
“最近身體怎麽樣?去醫院複診了嗎?”
“挺好的,約了月底去複診。”
雲懷忠點點頭,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說,“爸爸這段時間工作太忙了,回國之前特意給你補了個生日禮物,就放在你卧室裏,等會兒拆開看看喜不喜歡。”
雲畔點點頭,心不在焉地陪他說話,思緒卻已經飄遠。
她生日那天,周唯璨難得請了假,陪她去游樂場玩了一整天,在她的提議下,還坐了整整三次過山車,眼都不眨。
最後一次下來的時候她腿都軟了,周唯璨只好背着她走,半途雲畔指着一個擦肩而過的女孩,随口說她頭上的熊貓發箍很可愛,周唯璨竟然背着她又折返,追上人家,很客氣地問發箍是在哪裏買的。
最後雲畔也如願以償地戴上了那只熊貓發箍,還拍了好幾張照片。
晚上游樂場裏的燈光很漂亮,他們排了半個小時的長隊,坐了最受歡迎的項目,空中纜車。
到站之前,周唯璨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來一對情侶戒指,将其中鑲鑽的那一枚戴在她右手無名指上。尺寸契合得簡直像一圈烙印。
是很低調簡約的款式,牌子也很小衆,不過雲畔知道很貴,很難訂。
纜車在高空中緩慢行駛,地面的建築變成一片五彩斑斓的縮影,他們仿佛飄浮在空中,周唯璨笑着看她,霓虹光影逐層掠過眉眼,神情那麽溫柔。
腦袋裏噼裏啪啦放着煙花,雲畔緊張得要命,慎重地把另一枚給他戴上,還沒來得及接吻,纜車已然到站。
周唯璨對她說,生日快樂。
雲畔回答,我愛你。
“……你跟小謝現在怎麽樣了?”
話題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轉到謝川這裏的,耳邊雲懷忠的聲音漸漸從模糊到清晰,“爸爸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跟我交個底。”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那枚戒指,雲畔稍稍回神:“分開了。”
雲懷忠沉默片刻:“原因呢?”
“性格不合。”
“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以前明明是無話不談的,性格哪裏不合?”
視線從雜志上離開,雲畔也懶得再兜圈子,平直地回答:“因為我不喜歡他,六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不喜歡他。一輩子太長了,我不想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說完,她沒再停留,起身徑直往外走。
推開房門的瞬間,雲懷忠沉沉開口,語氣裏裹着微不可聞的嘆息:“……畔畔,爸爸問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以後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既然答應過,就不會反悔。”
他的确曾經答應過,以後不會再幹涉她。
雲畔不記得前因後果了,只記得她當時在自殘,恰巧被雲懷忠撞見,吓得他幾乎魂飛魄散。
她曾經很迷戀鮮血湧出的那一刻,整個世界都被染紅,像一張濕漉漉的鮮豔的畫布。而身體裏的消極和自毀情緒,也通通找到出口,被血液消解,釋放在空氣裏。
是類似飲鸩止渴的快意。
不過她現在更迷戀周唯璨的擁抱,觸摸,和吻。
在床上的時候,周唯璨會親吻那些陳舊的傷疤,會抱着她一遍遍問還疼不疼。甚至比她還清楚位置在哪裏。
跟分手的時候相比,真的一點都不疼。
節後,周唯璨變得一天比一天忙,連續好幾晚都加班到深夜才回來。
雲畔等他等到睡着,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手機在響。
竟然是謝阿姨打來的電話。
霎時清醒過來,雲畔摁下接通鍵,電話那頭謝阿姨的語氣聽起來很憂心,說謝川最近總是夜不歸宿,工作狀态也受了很大影響,問她能不能過去看一看,幫忙勸幾句。
謝阿姨一直對她很好,拿她當半個女兒看待,哪怕是她跟謝川鬧成這樣,也從來沒有指責過她半個字。
沒有理由拒絕,雲畔挂了電話,強迫自己從床上爬起來,随便套了件羽絨服出門。
她還是很困,所以沒有自己開車,按照謝阿姨電話裏給的地址叫了輛車。
擔心周唯璨回到家之後看不到她,路上,雲畔特地給他發了條短信。
沒幾分鐘就收到回複,周唯璨說現在太晚了,又說半個小時左右過來接她。
抵達會所門口,已經接近十一點,最近夜間溫度很低,雲畔被凍得跺了跺腳,跟服務生報了謝川的名字,被領着一路往裏走。
包廂是VIP制的,私密性極強,外人進不來,不過江城就這麽大,服務生認識她的臉,态度簡直畢恭畢敬。
一進去就聞到鋪天蓋地的煙味兒,雲畔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忍不住皺眉。
包廂很大,房間也很多,燈光幽暗,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姿态親密。
熟面孔是不少,但是沒有謝川,雲畔簡短地跟他們打招呼,穿過走廊時,迎面撞見了江暮——跟謝川從小到大關系最鐵的死黨。
很久以前,江暮還在“幻晝”舉辦過一次生日趴,當時方妙瑜剛和周唯璨分手,錢嘉樂還是臺上的駐唱,阮希還坐在底下搖頭晃腦地跟着哼歌,她心裏還裝着一個原本以為不可能的人。
回頭看看,恍如隔世。
江暮人不錯,也很講義氣,要說唯一的毛病,大概就是私生活太過混亂,甚至連謝川高中第一次帶女生出去開房也是他慫恿的。所以雲畔一直覺得他把謝川帶壞了。
空無一人的拐角,江暮正在跟一個短發女孩打情罵俏,餘光瞥見她,瞬間跟見了鬼似的,震驚道:“你怎麽來了?”
雲畔便問:“謝川呢?”
“……左拐到底的房間。”
她點點頭,道了聲謝,繼續往裏走。
江暮這才反應過來,連懷裏的女孩都沒工夫搭理了,急匆匆追上她,“那什麽,要不你在這等着,我幫你把他叫出來吧。”
懶得搭理他,雲畔快步走到底,徑直推開房門,一眼就看見謝川歪歪扭扭地坐在沙發上,正摟着一個女孩接吻。女孩穿了條紅色的包臀裙,身材凹凸有致,眉眼溫順地靠在他懷裏。
江暮搶先一步沖進去,把那個女孩拎起來,又朝着謝川擠眉弄眼:“咳咳,你快看看誰來了。”
茶幾上東倒西歪都是酒瓶,謝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眸中醉意明顯,襯衫很皺,脖子上蹭滿唇印,皺着眉又把女孩拽回來。
江暮沒辦法,只好強行轉過他的腦袋,讓他和雲畔對視:“清醒了沒?”
雲畔盯着他仔仔細細地打量,确認他的确喝多了,不打算跟醉鬼講道理,于是平心靜氣地問:“這段時間玩夠了嗎?玩夠了就早點回家,謝阿姨到現在還沒睡着,還在等你。”
大概以為她也是來争風吃醋的,女孩又往謝川懷裏靠了靠,謝川反應仍然遲鈍,但是的确清醒了一點,拍了拍女孩的臉,意興闌珊道:“滾吧。”
臉色瞬間變得難看,那個女孩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被江暮眼疾手快地拉了出去:“哎呀,走吧走吧,別在這礙事。”
大門重新合上,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謝川掃了她一眼:“我媽讓你來的?”
雲畔沒回答,又重複了一遍:“不早了,回家吧,別讓叔叔阿姨擔心。”
“關你什麽事?誰稀罕你來找我了?”
不想和他吵架,雲畔壓着心底的煩躁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謝川,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謝川嗤笑一聲,反問道:“你很成熟嗎?不管六年前還是六年後,周唯璨勾勾手你就沒出息的往他跟前湊,尊嚴面子全不要,他讓你幹嘛你就幹嘛,你眼裏除了他是不是就看不見別人了?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良久,見她沒反應,又放低了聲音,“明明是我們先認識的……我比他早認識你十年……”
他醉得厲害,話也說不清楚,颠三倒四的。
不知為何,雲畔無端想起高中的時候,她有一次跟雲懷忠吵架,心情不好,跟着謝川翹課出去看電影。
是一部當時很火的愛情電影,劇情簡直無病呻吟,男女主角明明互相喜歡,卻因為不敢表白,而硬生生地錯過,最後各自結婚,悲劇收尾。
電影落幕,雲畔看得昏昏欲睡,覺得自己浪費了寶貴的兩個小時,謝川卻故作深沉地說:“可能最想要的,有時候就是不敢說出口吧,因為怕以後連朋友都沒得做。相反,沒那麽想要的東西,人就會去争取,因為失去了也無所謂。”
她記得自己反駁了這段話:“既然沒那麽想要,就算得到了,又有什麽意義?”
當時謝川只是翻了個白眼,說她還小,什麽都不懂,随口把話題糊弄過去了。
“感情和先來後到沒關系,”雲畔看着他的臉,總算出聲,“你沒什麽不好,對我也很好,但是除了朋友,我們之間的确沒有其他的可能。”
這麽多年過去,她始終學不來勉強,學不來将就,愛與不愛之間泾渭分明,只想争取自己最想要的那一個,哪怕頭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
而謝川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似乎睡着了。
又耐着性子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眼看着時間不停流逝,雲畔耐心告罄,不想讓周唯璨等,幹脆走過去,費勁地把謝川扶起來,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出了會所大門,江暮和之前那個短發女孩也站在路邊,打打鬧鬧的,應該是在等代駕。
看見他倆,江暮立刻湊過來,幫她扶穩了謝川,嘴裏還不忘試探:“你倆剛剛聊得怎麽樣?謝川最近天天念叨你呢,男人嘛,就是抹不開面子,有什麽誤會說開就好了,你別生他的氣。”
雲畔敷衍地笑了笑,沒搭腔。
最多等了不到五分鐘,刺眼的車前燈亮起,那輛眼熟的黑色路虎從路口拐過來,車速很快,穩穩停在會所門口。
駕駛座那一側的車門打開,周唯璨随後下車,繞過來。
雲畔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借着燈光,看清了他眼底的倦意,忍不住問:“是不是很累?”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累。”
或許是因為他們看起來有些暧昧,江暮愣住了,不過緊接着,他忽然開口叫了一聲:“學長?”
周唯璨的視線跟過去,在他臉上停頓幾秒,稍一點頭:“好巧。”
雲畔眨了眨眼:“你們認識?”
“認識,我之前在Cambridge讀研,學長讀博,幫了我挺多的,而且就連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也是學長幫忙賺到的。”江暮簡直滔滔不絕,“那會兒我出錢投了一個人工智能相關的科研項目,學長他們搞研發,後來項目做得很成功,賣了專利,前前後後賺了兩百多萬,而且是美金。”
他那邊聊得熱火朝天,周唯璨看起來卻無心敘舊,從他手裏接過爛醉如泥的謝川,回身打開後座的車門,皺着眉,像塞麻袋似的把他用力塞了進去。
雲畔還在聽江暮說話,“畢業回國之前我問過他好幾次,要不要來我公司,職位随便挑,工資随便開,結果他無動于衷,拒絕得一點餘地都不留,說自己還是對物理感興趣。”
說到這裏,他總算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勁,視線落到雲畔身上,疑惑道,“不過你怎麽會認識他?”
雲畔迫不及待地回答:“他是我男朋友。”
江暮:“……”
周唯璨合上車門,沒有着急走,反而倚在車邊,低頭點了一支煙。
火光亮起,忽明忽暗,青灰色的煙霧拂過他唇角,遮住烏黑眼睫,又被冷風卷走。
什麽都不必說,什麽都不必做,他就靜靜地站在這裏抽煙,只要看一眼,就會被吸引。
好半天才消化掉那句“男朋友”,江暮神色複雜,欲言又止,不過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從大衣口袋裏掏出皮夾,抽了一張名片朝他遞過去,熱情道:“學長,既然回國了,以後常聯系啊。”
周唯璨咬着煙,接過那張燙金名片,卻連正眼都沒瞧一下。
兩人站在路邊閑聊,大部分時間都是江暮在套近乎,周唯璨偶爾回應幾句,客氣周到,游刃有餘,就連轉移話題也很自然,毫無痕跡。和過去一樣,只要是他不想說的,就半個字都不會透露。
雲畔隐約察覺到,他其實有點累,也有點不耐煩。
等那支煙抽完,他醒了醒神,看向眼巴巴等在一旁的雲畔:“走吧。”
雲畔立刻點頭,回身和江暮打了聲招呼,剛好聽到他在跟身邊的短發女孩說話,聲音壓得很輕,像威脅:“你再敢盯着他多看一眼,今晚就別想睡了。”
女孩沒吭聲,縮了縮脖子,心虛地看向別處。
上車的時候,雲畔猶豫了幾秒。
從這裏去潮平山至少需要半個小時,謝川喝成這幅模樣,等會兒搞不好會吐在車上,周唯璨的車不便宜,真皮座椅清洗一次也很麻煩。
權衡再三,她意識到自己應該跟着坐在後座,這樣如果遇到突發狀況,還能及時處理,于是伸手拉開後座車門,坐了進去。
周唯璨卻沒啓動引擎,少頃,淡淡道:“到副駕來。”
作者有話說:
本章發點五一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