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遺物信物
話音剛落, 她已經開始後悔。
可是後悔有用嗎?自欺欺人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嗎?雲畔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不安,為什麽會患得患失,為什麽會想把他綁在身邊, 這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就像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索, 稍不留神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有三百六十四天的幸福,但是一天的痛苦也是痛苦, 也作數。她那麽自私, 就連分手的時候也不願意祝他幸福,更何況現在。
她希望周唯璨的心每分每秒都放在她這裏,她想要的是沒有任何模糊地帶的全部。
所以已經沒有退路了。
啪嗒,啪嗒。
寂靜的房間裏, 水滴的聲音尤為清晰, 在這一秒甚至蓋過了外面的狂風暴雨。
周唯璨站在盥洗臺前, 腳邊已經蓄了一灘水,黑色毛衣幾乎濕透, 稍微一擰就能擰出水來。
“怎麽了?”他開口,聲音很淡, 聽不出情緒。
雲畔不禁感到煩躁, 于是又問了一遍:“沒怎麽,我就是想知道你今天去哪了。”
周唯璨擡頭看了她一眼:“去上班了。”
“下班之後呢?”
“有事, 出去了一趟。”
沒有退縮,她繼續追問:“什麽事?去哪了?”
這次換來的是長達數秒的沉默。
氧氣在無形中被壓縮掉了, 窒息感愈發強烈, 猶如身處密閉空間, 雲畔擡起頭, 固執地和他對視, “不能告訴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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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唯璨放開了濕漉漉的毛衣衣擺, 靠牆站着,不知道在想什麽,良久才出聲:“你是被雨聲吵醒了,還是一直沒睡?”
“……沒睡,睡不着。”
“為什麽?”
雲畔喉頭微澀,恍然間意識到,他是在刻意轉移話題。
他不想聊任何跟周婉如有關的事。
或許也可以理解為,不想跟她聊。
因為她是間接造成一切的殺人兇手嗎?
心髒開始下沉,情緒開始不受控制,雲畔清醒地看見自己身體裏名為冷靜的平衡被打破,火焰跳躍,侵吞海水。
太陽穴突突跳動,她覺得頭很疼,思緒混亂,焦慮得想發脾氣,想大喊大叫,身體不受理智支配——也許理智已經不在了,為了尋求發洩的出口,最後她擡起手,打碎了盥洗臺上的陶瓷漱口杯。
耳邊傳來刺耳的響聲,粉藍色的瓷片瞬間碎裂開來,從最嚴重的創傷點往四周延伸,裂出大小不一的細紋,像極了蜘蛛網。
摔完東西之後,堵在胸口的窒息感總算消退了少許,然而雲畔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因為這個陶瓷杯是周唯璨親手做的,從選陶瓷胚到燒制,就連上面的雲朵圖案也是他一筆一劃畫出來的。
他就是會浪費時間去做這種事的人,就像很多年前把耳環藏在圖書館的書架裏那樣。
雲畔手足無措,僵硬地立在原地。
可是周唯璨沒有指責她,也沒有生氣,甚至把她往旁邊帶了帶,怕她受傷,然後彎腰去清理地上的瓷片。
那些亂七八糟的碎瓷被丢進垃圾桶,雲畔耳朵裏嗡嗡作響,繞來繞去都是心理醫生曾經說過的話。
——人應該學會支配情緒,而不是被情緒支配。
——控制不了情緒的人是最可怕的,因為他們什麽都做得出來。
——Panni,這就是我們現在坐在這裏,接受治療的意義。
“……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她終于下了決心,“你要是心裏實在過不去,我們的事,也可以重新考慮。”
似乎一時沒聽懂她的意思,周唯璨愣了幾秒才轉過身來,盯着她的眼睛問:“我心裏過不去什麽?”
頓了頓,又問,“我們才好了幾天?為什麽要重新考慮?”
雲畔移開目光,盯着地面潮濕的瓷磚,試圖讓自己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心平氣和地說一些正常的話:“你不用覺得為難,其實我知道,今天是——”
說到這裏,她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周婉如,叫阿姨嗎?也太親密了吧,無異于火上澆油,直呼其名顯然也很沒禮貌,各種選擇在腦海裏滾過一圈,全都不合适,最後她只能簡短地說,“是她的忌日。”
空氣徹底靜默,不再流動。
纏繞在他們周圍的,明明看不見摸不着,卻一直有着強烈壓迫感的東西,終于緩慢地露出真身。是龐大的畸形的黑色陰影,像一堵牆,或一面玻璃,冷冰冰,有重量,幾乎要将人壓垮。
雲畔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今天是她的忌日,你很在意?”
比想象中平靜。
“是,我很在意,”她逼迫自己說下去,“你也不用勉強自己對我說你不在意,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沒必要了。”
周唯璨卻說:“如果我在意,為什麽還要回國找你,為什麽還要追你,為什麽還要和你在一起?”
他不常一次性抛出太多問題,雲畔被他的邏輯繞了進去,好半天才給出自己心裏的答案:“因為你還在乎我。”
“嗯,然後呢?”
“……你想和我在一起,想對我好,但是因為她,讓你很痛苦,很矛盾,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你到現在才回來,就是因為不想看見我。”
周唯璨靜靜地聽她說完:“這是你給我安排的劇本嗎?睡不着的時候你就在想這些?”
雲畔沒吭聲。
須臾,又聽到他說,“去換衣服吧。”
“……什麽意思?”
“不是想知道我去哪了嗎?”周唯璨拽着她的手腕走出浴室,“我現在帶你去。”
雲畔被他拽到衣櫃前,大腦一片空白,而他已經脫了那件怎麽擰都擰不幹的毛衣,赤.裸着上身,随手抓了件衛衣套上。
總算回過神來,她也跟着開始換衣服。
或許是因為緊張,她的手指有點抖,外套的扣子怎麽都扣不上,周唯璨低下頭,幫她把那些不聽話的紐扣依次扣上,又扯出一條羊絨圍巾,在她脖子上裹了幾圈,才說:“走吧。”
一路出了家門,下了電梯,走進地下車庫,沒有人說話。
車上靜悄悄的,沒開音響,一時間除了空調低低的運轉聲,什麽都聽不到。
周唯璨心情不好。雲畔察覺到了,卻無話可說。
還有比現在更糟糕的狀态嗎?
雨聲漸漸停息,風還在無休無止地刮,壓斷了路邊的枯枝。
淩晨的雨夜,馬路空空蕩蕩,偶爾有車輛疾馳而過,水花飛濺。
刺眼的車燈連成一條線,照亮他的側臉,那雙眼睛仍然像流動的河,像黑色的冰川,像隐晦的詩。
讓她着迷,也讓她束手無策。
就這麽沉默了很久,踩着綠燈即将結束的三秒鐘闖過十字路口的片刻,毫無預兆的,周唯璨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雲畔有種開小差時被老師點到名的錯覺。
“有時候,你讓我覺得很挫敗。”
挫敗?
他竟然用了“挫敗”這兩個字。
雲畔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向他。
周唯璨仍然直視前方,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把車開得又快又穩,或許已經超速,但是他連眼皮都沒掀一下:“第一次,是我發現你在我手機上裝了定位。”
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樁陳年舊事,雲畔呼吸一滞,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又聽到他說,“第二次是現在。”
車子已經駛離市區,拐入一條僻靜小路。
不多時,周唯璨把車停到墓園門口,熄了火,扭頭解她的安全帶,動作算不上溫柔,“沒有你想的那麽複雜。不告訴你今天是她的忌日,只是覺得沒必要,也不想影響你的情緒。”
車廂裏很暗,雲畔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不知道這些話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安慰,于是沒有回答,跟着他一起下車,往入口的方向走。
午夜時分,墓園裏很空曠,陰森森的,像極了另一個世界。她好像又開始緊張了,不知道周婉如的鬼魂是不是正躲在哪裏窺視她,連手心都冒出冷汗。
周唯璨沒有回頭,卻牽住了她的手,淡淡的溫度貼在她皮膚上,讓她重新回到人間。
雨停了,空氣仍然潮濕,石板路泥濘不堪,路燈伫立兩旁,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路穿過那些高高低低的石碑,當周婉如的黑白照片闖入眼簾,雲畔心髒驟縮,眼皮也跟着重重跳了一下。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應激,但她就是會鑽牛角尖,會反反複複地回憶周婉如的死,會在白紙上串連前因後果,而後陷入無止境的自責。
心理醫生說這是正常的,說這件事只是一個引子,本身或許并不重要。因為躁郁症患者的情緒原本就是不停起伏及波動的,像過山車,開心的時候會比正常人更開心,難過的時候會比正常人更難過,無論喜怒哀樂都會被誇張放大無數倍,不斷在身體裏累積膨脹。
而積極治療的目的,就是努力讓這些好的壞的情緒各司其職,安分地蟄伏在某一處,用來維持體內的平穩。
初初得知周婉如的死訊,她連着做了很久噩夢,大部分都發生在墓園裏,周遭的景色是模糊不清的,身後的影子是瞧不見臉的,只有周唯璨是真實的,他穿着一身吊唁的黑,臉色蒼白,眼神冰冷,用嘲諷的語氣問:“現在你滿意了?”
雲畔想開口解釋,想說對不起,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是在夢裏,她似乎失聲了,怎麽都發不出聲音,淚水不受控制,轉眼就流了滿臉。
而他只是站在那裏無動于衷地看着,或許還有些厭煩。不像以往,她掉一滴眼淚,他就會心疼,會過來抱她,哄她,讓她開心一點,笑一下。
可怕的夢境再次扼住她的咽喉,雲畔呼吸困難,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是否重合,差點站不穩,像海面上的一塊浮木,起起落落,找不到落腳點。
在被狂風巨浪沖散之前,周唯璨伸手扶住了她,用和夢裏截然相反的語氣說:“別怕,我在這。”
心跳聲緩慢地恢複正常,雲畔垂眸望向碑前被淋濕的花束,一束白菊,一束桔梗,看上去都很新鮮,甚至能嗅出淡淡的香氣,于是問:“回家之前……你就站在這裏嗎?”
“嗯。”
“你跟她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我們一直都沒話聊。”
“她給你托過夢嗎?”
“少看點鬼故事。”
雲畔抿唇,“你想她嗎?”
隔了幾秒,周唯璨回答,“偶爾。”
重新看向那張年輕嬌媚的黑白照片,她張張嘴,有些艱難地開口:“對——”
“對不起就不用說了,”周唯璨打斷她,“還有別的話嗎?”
雲畔頓感茫然,不由得扭頭去看他的眼睛。
除了對不起,她還能說什麽?
空無一人的碑前,周唯璨靠過來,壓住她的外套領口,扯開羊絨圍巾,拽出她脖子上的銀鏈,莫名道:“你想知道這是誰給我的嗎?”
細細的鏈子上,那顆圓環在月光底下來回晃動,泛出細閃。
雲畔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在坦桑尼亞的機場,他曾經用類似懷念的眼神去看過這條項鏈,像在看一個人,或一段回憶。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無法再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條無足輕重的舊項鏈,不具備任何意義。
沒有賣關子,他伸手指了指周婉如的墓碑,“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猜到的答案。
雲畔猛地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是幻聽,語速不自覺地變快:“分手的時候,我想還給你的,你為什麽不要?”
“因為我沒有怪過你。”
“不是你的錯。”
周唯璨說完,撥正她的臉,俯身吻了她。
在墓園裏,在墓碑前。
風乍起,搖亂樹影,發出陣陣詭異的哀鳴。
他好像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在乎。哪怕周婉如的鬼魂可能正在暗處,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雲畔在這個格外激烈的吻裏,回想起他把那條項鏈送給自己的當下。
玉溪街十八號,夏日夜晚,他坐在便利店門前的臺階上,習慣性地抛着手裏的煙盒,眉眼裏還保留着鋒利的少年氣。
他問她為什麽睡不着,然後毫無留戀地摘掉了那條原本形影不離的項鏈,給她戴上,說讓它陪你睡。
分手那天,在綠廊巷,她想把項鏈還給他,他卻說,不想要的話,就扔掉吧。
他竟然把周婉如唯一的遺物,留給了她。
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不一樣的。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霧蒙蒙,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又被含入唇齒,混合着唾液,争先恐後地融化。
最後,周唯璨咬了一口她的舌尖,放開了她:“哭什麽?”
雲畔沒有回答,努力平複着呼吸,半晌,答非所問道:“你會覺得累嗎?”
剛才在浴室裏的争執歷歷在目,她有些沮喪,“我可能永遠都會這樣……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開始控制不住地發脾氣、摔東西、鑽牛角尖,我可能永遠都做不了別人眼裏的正常人,不管有多努力……”
“不用管別人怎麽想,在我眼裏你沒有不正常,生病也沒什麽大不了,慢慢來,我陪你。”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臉,語氣裏是一貫的輕描淡寫,讓她感到無比安全,“杯子碎就碎了,我再給你做新的。”
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
不像醫生護士那樣對她過分小心謹慎;不像雲懷忠那樣在她面前總是充滿悲傷;不像趙佩岚那樣偶爾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也不像謝川那樣總是擔心自己會說錯話。
所有人都把她當成一個嬌貴的瓷娃娃,當成一顆随時會引爆的定時炸彈,當成一塊無處安置的燙手山芋,只有周唯璨常常會讓她忘記自己有病,會讓她以為自己很健康,很正常。
耳邊又回蕩起分手那天,他曾經說過的話。
——別怕,會好的。
在心裏将這句話又默念了幾遍,勇氣連根錯節拔地而起,築成堅不可摧的樓閣,步步緊逼的黑色陰影消散在空氣裏,那堵無形的牆也跟着轟然倒塌。時間不必再倒退,錯誤不必再糾正,遺憾不必再彌補。
他就站在那裏,眼裏盛滿她的倒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瞧不見曾經似是而非的寂寞或空蕩,再也不用擔心一伸手就會撲空,仿佛永遠都不會離她而去。
心口變得滾燙,靈魂也被填滿,雲畔不由自主地抱緊他,把淚水全部抹在他領口上:“我們真的和好了,對吧?”
周唯璨說:“對。”
“以後再也不會分開了,是嗎?”
周唯璨說:“是。”
“無論發生什麽?”
“無論發生什麽。”
眼淚止住了,不安消失了,就連墓園和鬼魂也不再讓她恐懼了,雲畔将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懷裏,卸下所有的動蕩和疲憊,斷斷續續地哽咽:“你知道嗎?有一只企鵝,被關在冰箱裏……怎麽都出不來……她很害怕,有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被凍死……”
她說得很亂,很沒邏輯,前言不搭後語,可是周唯璨仍然聽得很認真,沒有半分敷衍。
到了最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麽,而周唯璨偏過頭,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雲畔。”
每一次他這麽連名帶姓地稱呼她,就代表他很認真,雲畔對此心知肚明,于是擡起頭,望向他。
游離的夜色被框進他眼底,無處逃匿,周唯璨吻幹她的眼淚,嘴唇貼在她耳側,輕聲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