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蹈覆轍
自從周婉如死後, 周唯璨其實很少想起她。
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很少回顧從前。
況且人死了就是死了,想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什麽。
不過一年裏總有那麽一天, 是沒辦法不想起她的。
就算他忘了, 也有人提醒。
細數起來,溫情的記憶當然不是沒有, 畢竟周婉如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周唯璨記得自己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當時有一款賽車玩具很受歡迎,班上很多男孩都有,他到現在還能想起那個玩具的樣子,紅色的車身, 黑色的輪胎, 零件很精細, 可以手動組裝拼接。
那天周婉如接他放學,回家的路上, 問他想要什麽生日禮物,于是他準确描述出了那款賽車玩具的品牌、名字、外觀, 唯獨沒有價格。因為他不知道那款玩具很貴。
或許是因為他從沒主動開口要過什麽, 當時周婉如雖然沒答應,但也沒拒絕。
不久後的某個晚上, 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寫作業,隔着半掩的房門, 聽到周婉如在跟誰打電話, 商量時間地點。
因為感冒,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 不過挂了電話, 還是強撐着從床上爬起來化妝打扮, 換了條綴滿銀色亮片的緊身連衣裙,又囑咐他睡前檢查好門窗,就搖搖晃晃地出門了。
隔天一早,周婉如才回來,眼皮紅腫,臉色蒼白,裸露的皮膚上多出幾道傷痕,裙子也變得皺巴巴。
當時他已經穿好校服,整理完書包,準備去搭校車。出門之前,周婉如叫住他,往他懷裏塞了一只沉甸甸的禮物袋,神情敷衍地對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當時周唯璨還不知道那個玩具是她用什麽換來的。
後來他就再也不過生日了。
那個賽車玩具讓他第一次意識到,天底下的确沒有免費的午餐,無論想要得到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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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什麽都不想要。
年幼無知的時候,他曾經對周婉如承諾過,等以後長大了,會掙很多錢給她,不會再讓她那麽辛苦。
不過她不稀罕。因為在她心裏,他只是一個沒用的累贅,一個拖油瓶而已。
在周婉如徹底死心,不再等待那個虛無缥缈的男人之後,他這個兒子也就沒什麽用處了。
因此抛棄也很合理,他連恨都恨不起來。
至于回來,就更合理了。
當時也是夏天,也是烈日炎炎的午後,他翹了一節數學課,因為聽不聽都沒影響,跟幾個男生在操場上打籃球,聽他們嘴裏不幹不淨地聊葷段子,向他打聽隔壁班的班花是不是真的跟他表白了。
周婉如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隔着一道鐵絲網,踮起腳尖往裏張望。熟悉又陌生。
幾年不見,她憔悴了很多,鬓邊甚至生出銀絲。
知了藏在樹梢,叫得人心煩意亂。
他抛着手裏的打火機,倚在綠色樹影裏,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直到那些生硬虛僞的寒暄結束,周婉如總算切入正題,對他說,我生病了,很嚴重,沒錢住院。
周唯璨沒忘記自己曾經對她的承諾,所以回答,知道了,錢的事,我幫你想辦法。
談不上拖累,更不是迫不得已,對他而言,選擇不是承受,是承擔。
随着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周婉如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找了個沒本事卻疼她的男人,安安分分過日子。
周唯璨平時住校,假期裏偶爾回去,不過他那個後爸拿他當眼中釘,說話很難聽,總是不歡而散。尤其是在那個男人抱着僥幸心理拿周婉如的住院費去賭博,想要賺筆大的,結果連本帶息輸個精光之後,他就再也沒回去過。
而他那個沒有血緣關系也沒有感情的弟弟,倒是經常闖禍,等到沒法收場了,就給他打電話,不情不願地喊他哥,求他幫忙收拾爛攤子。
周唯璨很不耐煩,但是最後都會去,一是怕他真的死在外面,二是他也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事實的确如此,家破人亡之後,他那個弟弟終于長大,收了心好好學習,最後考上了大學,把他爸照顧得很好,跟那個為他打過胎的女孩訂了婚,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正午的陽光最刺眼,周唯璨起身拉上百葉窗,低頭看了眼手機裏的未讀消息。
「哥,我跟爸打算晚上去墓園看看媽,你什麽時候過來?」
他随手回複,說不一定,把手機放下,回去接着工作。
結果加班到快九點才結束,等他到了墓園,穿過一片金字塔似的松柏,穿過亮着火光的祭堂,穿過高低錯落的石碑,抵達周婉如的墓碑,那裏已經沒有人了。只餘零星灰燼,還未燒幹淨。
把手裏的花放在碑前,周唯璨俯身,拂去上面的落灰。
說起來實在諷刺,他辛辛苦苦掙來的手術費,最後反而成了棺材錢。
墓園裏很安靜,人不多,偶爾有哭聲,也是低低的,壓抑的,生怕驚擾了逝者。
黑白照片裏,周婉如還很年輕,長發微卷,妩媚動人,是他記憶裏最熟悉的模樣。
周唯璨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煙盒,還沒來得及點,莫名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晚上,他替吳婆婆去夜市擺攤,恰巧碰見幾個之前放高利貸的混混。
那時他已經還清了錢,所以面對他們的挑釁,原本懶得搭理,直到其中一個人從褲兜裏掏出幾張照片,不懷好意地問他認不認識上面的人。
是周婉如的私密照,像素很糊,應該拍了很久了,眉眼垂着,衣服被撕爛了,雙手反綁。
他不清楚是怎麽流到這幾個人手上的,不過也不難猜測,畢竟那曾經算得上她的工作。
他看了幾眼,把那幾個混混叫到旁邊無人的巷子裏。
打架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把拿照片的那個人手腕擰骨折的時候,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雖然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不過那幾個人顯然比他嚴重得多。
最後他們落荒而逃,世界總算清靜,他蹲在角落裏,撿起那些浸滿血污的照片,也不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拿出打火機,慢悠悠地燒。
盡管知道根本燒不完。
總共五張照片,燒到最後一張時,他遇見一個女孩。
那個時候周唯璨沒在意,連她長什麽樣子都沒看仔細,更不知道,他們還會再見很多很多面,糾纏很多很多年。
不過命運就是這樣,無法預見,只有走到那一步,才知道會發生什麽。
夜色漸深,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周唯璨呆夠了,正欲離開,迎面卻瞧見陳屹的身影,看樣子是匆匆忙忙趕來的。他上午特地打電話問了墓園的具體位置,因而周唯璨也并不驚訝。
同樣關心周婉如忌日的,還有忙得沒日沒夜的錢嘉樂,包括傅時煦、宋晗,以及寥寥幾個知情的好友。
“畢竟是阿姨的忌日,總要來祭拜一下的。”
陳屹穿得很正式,黑西裝黑襯衫,懷裏抱着一束白菊,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姨在那邊肯定過得挺好,你也得好好過。”
兩人并排站着閑聊,片刻後,陳屹忽然問起:“對了,之前就想問,你跟雲畔現在——”
“複合了。”
“……”陳屹啞口無言,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重蹈覆轍這種事兒發生在你身上,還是頭一次吧?”
周唯璨沒反駁,“應該也沒下一次了。”
“你真想好了?你倆的事兒,雖然跟我沒什麽關系,但是作為你兄弟,我還是覺得散了比較合适。”
陳屹看起來憂心忡忡,“怎麽說呢,畢竟我知道這幾年來,為了阿姨的病,你到底有多難。不提你為了賺錢從早到晚累成什麽樣,就說大一剛開學那陣子,當時咱倆還沒那麽鐵,我老看見你帶着一身傷回來,好幾次我都提心吊膽的,生怕你一不小心失血過多,人就沒了。”
說到這裏,陳屹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長長嘆了口氣,“反正換作是我的話,心裏肯定過不去,或多或少都會有個結,你真就一點兒都不介意啊?”
“有什麽好介意的,”周唯璨盯着墓碑上周婉如的照片看了幾眼,平靜道,“跟她沒關系。”
“……行,你覺得沒關系就沒關系吧,估計也就你一個人這麽想,反正我也勸不動,廢話不說了。”
話已至此,陳屹也不再堅持,轉而道,“聽說她跟盛棠合夥投資了個畫室,什麽時候開業,到時候我找朋友過去捧捧場。”
“下個月,她最近在家備課呢。”
雖然課也備得不怎麽安分,總是過來招惹他,纏着他做別的。
陳屹瞬間反應過來:“你倆同居了?”
周唯璨點點頭:“她自己住我不放心。”
似乎有點驚訝,陳屹看着他,好半天才說,“你不是那種喜歡被誰天天看在眼皮子底下的人。”
“以前不是。”
或許是談話間勾起了往日回憶,陳屹低頭給自己點了根煙,含混不清道:“說實話,以前上學那會兒,我覺得你跟雲畔完全不搭,根本沒想過你倆會搞到一起去。她看着就跟養在溫室裏似的,又嬌氣又難伺候,在她跟前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你應該也不喜歡那種。”
周唯璨笑了一聲,“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
“……兄弟也就看走眼那麽一回。我還跟老宋打賭來着,賭你倆最多堅持三個月,沒想到前前後後談了一年,現在竟然還複合了。”
陳屹吐出一口煙圈,不禁感慨,“要擱以前我肯定不相信,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周唯璨挑了挑眉,“我以前什麽樣?”
“你以前——”陳屹略略思索,而後下了結論,“随便身邊的人是走是留,不會舍不得,不會挽留,更不會回頭。”
周唯璨沒出聲,心想,大概是因為沒那麽想要。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其實很少,小時候想要那輛賽車玩具;長大了想要錢;想要一顆配型成功的心髒;還想要還給周婉如一副健康的身體。
有的得到了,有的沒得到,不過代價全都照付不誤。
現在只想要她。
至于代價——
什麽都可以,一生一世也可以。
陳屹走後,他仍然站在原地出神。
月亮像一張透明的薄紙,随時都會被雲層撕碎,轟轟烈烈燒成灰燼,不知不覺,墓園裏已經沒有人了,也聽不見聲音,天與地同時安靜,一瞬也像一生。
而停留在他腦海裏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的,是周婉如把他丢在福利院門口那天,對他說的最後那句——希望以後有人真心愛你。
他找到了。
煙盒還捏在手裏沒動,周唯璨決定留給自己一支煙的時間。
低頭點火的瞬間,很自然地想起雲畔的臉,想起那雙只在他面前才會水汪汪的眼睛;想起她偶爾說夢話叫的也是他的名字;想起她摟着自己的脖子問能不能不出門;想起她在床上一遍遍向他确認,“你是誰的”。
原本風平浪靜的夜晚,驀地開始刮風,愈發猛烈,吹滅了那簇青藍色的火焰,他也不在意,伸手攏住,反複試了幾次,最後還是點着了。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長長的閃電劈開夜空,墓地剎那間亮如白晝。
周唯璨意識到自己真的該走了,她一個人在家睡眠很差,或許會被雨聲吵醒。
“你喜不喜歡也不重要,”視線最後回到周婉如的黑白照片上,他把那支煙抽完,看着細細的煙霧被風吹散,看着雨水打濕墓碑,又說,“我喜歡就行了。”
雨下得又急又大,空中烏雲密布,很快就把他從頭到腳都澆透,周唯璨沒拿傘,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轉身,在如絲雨幕裏,踩着滿地泥濘,離開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