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是初雪
十二月下旬, 畫室進入裝修階段,作為主要投資人,雲畔也跟着盛棠去現場看過幾次進度。
地理位置在市中心的金茂大廈, 從19層到21層全都租了下來, 特地找知名設計師敲定了裝修風格,很多家具都是從國外空運過來的, 成本很高, 不趕工期,力求每個細節都盡善盡美,應該是打算走高端路線。
“你要是實在不想聽你爸的安排,到時候就來畫室代課呗, 像素描、油畫之類的課你都能教, 又能打發時間, 又能堵家裏人的嘴。”
電梯緩慢下行中,盛棠低頭喝了口咖啡, 正色道,“我有預感, 這個畫室以後肯定能辦好。”
雲畔卻不怎麽在意:“辦不好也沒關系, 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
“那你畢竟這麽多錢都投進來了,肯定得有點水花。”
“無所謂, 我平時也沒什麽需要用錢的地方。”
盛棠聞言嘆氣:“少凡爾賽啊。”
猶豫少頃,又隐晦地提醒, “不過畔畔, 你還是得小心一點你那個繼母和弟弟, 現在那男孩年紀還小, 看不出來什麽, 以後長大了萬一要跟你争家産之類的怎麽辦?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雲畔只是笑笑,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畢竟在她未來的規劃裏,根本就沒有争家産這一項,她巴不得遠離這個家,最好找一個離江城很遠的地方,過屬于自己的,無拘無束的新生活。
不過……她暫時還沒問過周唯璨的想法,還在等待恰當的時機。
臨近聖誕,大街小巷充滿節日氣息,幾乎所有商場門前都擺着聖誕樹,挂滿彩燈和禮物盒,精品店的櫥窗上也貼滿了白色雪花。她們在街上逛了逛,天氣實在太冷,沒能堅持多久,就跑進附近的商場驅寒。
“對了,我聽妙瑜說,前幾天傅時煦跟她求婚了,婚期定在明年年底。還有之前外語系那個系花,跟妙瑜關系很好的那個,馬上都要二婚了。”
盛棠不禁感慨,“現在還單着的估計也就剩下咱倆了。”
對于這些八卦不感興趣,雲畔随口敷衍着,兩人走進一家飾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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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堂妹特別喜歡這家店的代言人,天天買他的專輯和雜志,家裏都快堆不下了也不肯扔。”盛棠邊說邊在櫃臺前挑手鏈,“正好她生日快到了,順便給她挑個禮物。”
雲畔一扭頭,在液晶屏幕上看到了錢嘉樂的臉。
耳邊盛棠還在碎碎念,“我是不明白這些年輕偶像有什麽好喜歡的,不都是被經紀公司包裝出來的流水線産品嘛,結果我堂妹非說Lane不一樣,說他出道之前過得很辛苦很不容易,為了追逐音樂夢想,在地下酒吧當過好幾年駐唱,嗓子差點唱壞,睡地下室、一包泡面分幾頓、還被同行眼紅排擠什麽的。一堆不知真假的料,說得自己都快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些她都親身經歷過呢。”
的确有人親身經歷過。雲畔心想。
有人陪他往返于不同的酒吧,一場不落地聽他唱歌;有人陪他住過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住過綠廊巷不到十平方的出租屋;有人陪他一包泡面分幾頓吃,甚至連雞蛋都要專門留出來給他;有人為了保護他而跟別的樂隊據理力争,毫不退讓。
“我當然是他的頭號粉絲啦。”
“就這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陪着他從髒兮兮的地下小酒館一直唱到幻晝。”
“時間過得好快啊。”
……
已經過去那麽久了,阮希當時臉上天真又甜蜜的神情,仍然無法從雲畔的記憶裏褪色。
或許是因為在她橫沖直撞的十八歲,阮希是第一個讓她産生共鳴的人,讓她相信——為了愛,情願上刀山下火海。
時至今日,雲畔仍然這麽想,可是阮希卻要和一個自己并不愛的人訂婚了。
這就是成長的殘酷之處嗎?
上個周末,她見到了阮希的未婚夫,和照片上差不多,是一個普通到見過面之後就想不起來長相的男人。不過性格很溫和,也很有包容心,阮希在他身邊的時候很放松,狀态的确比之前總是半夜打電話和她哭訴的那段時間要好得多。
她原本還打算再勸勸,見了面之後,反而覺得沒什麽必要。
吃完飯,阮希拉着她去洗手間,偷偷問她對于這個男人的看法。
雲畔實話實說,看起來挺适合結婚過日子的,她就如釋重負地說,這就足夠了。
最後盛棠給她堂妹挑了一條粉珍珠手鏈,店員還熱情地贈送了幾張錢嘉樂的明信片。
等逛得差不多,她們找了家日料店吃晚飯,中途雲畔給周唯璨發了條短信,問他今天的針灸理療做得怎麽樣,沒幾分鐘就收到回複,說挺好的。
怎麽看都覺得很敷衍。
雲畔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哪裏好。
大概是她盯着手機看了太久,盛棠冷不丁地問了一句:“畔畔,你最近談戀愛了嗎?”
雲畔立刻移開眼睛:“沒有。”
“真的?沒騙我吧?”盛棠狐疑道,“你今天一直在看手機。”
“……碰巧有點事而已。”
“那就好,我還打算給你介紹一個男生呢。”
盛棠低頭翻了翻誰的朋友圈,将其中一張照片放大遞過來,“你看看這個,身高一米八三,長得帥性格好,而且也是國外留學回來的,跟你應該比較有共同語言。”
雲畔匆匆瞥了一眼,客觀道,“不算帥吧,眼間距太窄,下巴有點短,鼻子也不好看。”
“……”
盛棠沉默幾秒,有些自我懷疑地把手機拿回來,認真端詳了半天,“雖然你要求高是應該的,但是他鼻子很挺啊,下巴也不算短吧?硬要說的話,眼間距好像是有點窄……”
緊接着,又很自然地勸了一句,“不過整體來說已經很帥了,否則我不可能介紹給你的。畔畔,要我說,你也別太挑剔,畢竟想長成周——”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聲音戛然而止。
雲畔安撫性地沖她笑了笑,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就收到了周唯璨的回複:「下次見面,你檢查檢查就知道了。」
盛棠把嘴裏的壽司咽下去,提心吊膽道:“你別這麽笑,挺吓人的……你也知道我說話經常不過腦子,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要是非得按照那誰的标準去找男朋友,确實有難度。”
“沒事,我知道。”
雲畔低頭回複短信,随口道,“不過不用給我介紹,我心裏有數。”
等吃完飯,開車回到家,已經是夜裏九點半了。
國內路況複雜,車也很多,所以必須要全神貫注才行,這也是雲畔回國之後不想開車的原因。
洗完澡,吹幹頭發,吃過藥,她筋疲力盡地躺到床上,抱着手機給周唯璨發短信,雖然翻來覆去也都是一些“下班了嗎”、“今天外面很冷”、“我想你了”之類的廢話。
只要周唯璨回來,她就會變成這幅沒出息的樣子,根本不可能像最初設想的那樣,和他做普通朋友,至于做炮友的選項……也被他否決了。
那麽還剩下什麽呢?答案簡直呼之欲出。
還沒等來回複,她就已經開始犯困。
眼皮越來越沉,雲畔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了,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手機在響,一聲又一聲,很執着。
勉強睜開眼睛,她從床頭櫃上拿過手機,在亮着光的屏幕上看到了周唯璨的名字。
而時間已經接近零點。
意識清醒了少許,雲畔接通電話,迷迷糊糊地問:“怎麽這麽晚給我打電話……你想我了嗎?”
“嗯,”周唯璨的聲音抵達她耳側,很清晰,隐約帶笑,“想見你。”
她愣了一秒,瞬間從床上坐起來:“現在嗎?我過去找你。”
周唯璨卻說:“我在你小區門口。”
頓了頓,又叮囑,“多穿點,外面冷。”
飛快地挂斷電話,雲畔穿衣服的時候,腦袋仍然亂糟糟的,搞不清楚狀況。
因為周唯璨不是一個會大半夜特地打電話把她叫醒出去約會的人,況且今天也并不是什麽節日或紀念日。
從衣櫃裏挑了一件厚厚的羊羔絨外套,把自己裹嚴實,又戴好圍巾,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雲畔總算找到了需要現在立刻見面的原因。
——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應該下了有一會兒了,遠處的樓頂、近處的燈罩、以及腳下的路面都被覆上淺淺的雪色,世界變成一片純粹而刺眼的白。
雲畔擡起頭看着半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晃神了片刻,才快步往小區門口走去。
與初雪有關的所有記憶,全部定格在六年前,分開之後,再也沒有流動過。
雲畔記得分手那天,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綠廊巷,和陳屹在路口分別,然後上了陳叔的車,哭了一路,上氣不接下氣。
淚眼朦胧裏,她發現外面下雪了,因而想起,初雪來臨的時候,他們原本應該在一起的。
那個時候沒想過,他們竟然還會重逢,還有以後。
走着走着,又變成一路小跑,雲畔氣喘籲籲地停在小區門口,一眼就看見了馬路對面那輛眼熟的黑色路虎,以及倚在車前低頭抽煙的周唯璨。
青灰色的煙霧尚未成形,便被寒風撕碎,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寂寞。
等那支煙抽完,他又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煙盒,沒有再抽,只是百無聊賴地在半空中抛了幾下,是等待時的小動作。
雲畔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飛快地朝他跑過去,地面太滑,一時難以站穩,于是裹着滿身風雪撞進他懷裏。
周唯璨伸手接住她,并不驚訝,很自然地拂去她肩頭的雪花:“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沒有,”她立刻否認,很多很多話堵在喉頭,然而等真正出口,卻只剩下一句,“下雪了,是初雪。”
“嗯,是初雪。”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腦袋,“之前沒來得及一起看。”
盡管已經是午夜時分,街頭仍然熱鬧,最迷信初雪的應該就是情侶了,烏泱泱的人群裏,大多都是十指緊扣,其中也有竄來竄去打雪仗的小孩子。
他們走在人群裏,也像一對最普通的,從未經歷過分離的情侶。
雪下得很安靜,雲畔攤開手,幼稚地去接雪花,看着它在自己掌心裏融化,直到手背被凍得微微發青,才被周唯璨握住。
等走到便利店門口,借着明亮刺眼的光線,周唯璨停下腳步,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副耳釘,放進她手裏。
是兩片晶瑩剔透的菱形雪花。
和之前的很像,不過這副顯然貴重很多,菱格裏鑲滿了切工整齊的碎鑽,被白熾燈照得熠熠生輝。
雲畔眨眨眼,有點驚喜,卻嘴硬地說:“怎麽和之前那副不太一樣。”
周唯璨俯身,動作很熟練地将銀針穿進她耳洞裏,邊戴邊說:“暫時沒找到一模一樣的,先湊合着戴。”
“好吧。”她大度地點頭。
耳釘很快就戴好了,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耳垂,須臾,不經意間提起:“過段時間,搬到我那住吧。”
困擾了一個多月的問題終于從他嘴裏說出來,雲畔有點扭捏,又有點期待,于是裝模作樣地開口:“以什麽身份?”
他配合地思考片刻,“室友?”
是和想象中截然相反的答案,雲畔頓時無言,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看到周唯璨在笑,笑得很晃眼,一如從前,仿佛下一句就會說——逗你的。
不過這次沒有,他直接給出了另一個選擇:“或者女朋友。”
女朋友?
好有誘惑力的選項。
雲畔就在這個瞬間回到了十八歲,輕聲問:“如果選女朋友……跟室友有什麽區別嗎?”
漫天卷地的雪夜,午夜時分的街道,四目相對的瞬息,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寂靜地消融。像極了在她夢裏才會出現的畫面。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周唯璨看着她,神情裏透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溫柔,半晌才出聲:“如果選女朋友——”
說到這裏,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裏,“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了。”
心跳聲倏然間跟十八歲那年坐在醫院大廳裏的自己重疊了,急促熱烈,震耳欲聾。
她根本拒絕不了這個人,無論六年前,還是六年後。
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裏,雲畔的生命力曾經被黑色情緒反複蠶食,像一片千瘡百孔的葉子,或一顆腐爛不堪的蘋果,看見海就想跳;看見樹就想上吊;看見刀就想割腕。
直到此時此刻,海水被填平了,樹稍變得柔軟,刀口開出花朵。
雲畔別無選擇,對于陽光背面的陰霾視而不見,只想握緊他的手,再也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