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數流星
她沒有聽錯。
周唯璨對她說了“唯一”。
雲畔很想問他, 你還記得嗎,你媽媽給你取名的時候,說過你名字裏的“唯”是“唯一”的意思。所以你甚至拿這兩個字來當微信名。
你忘了周婉如的心髒供體是怎麽丢的了嗎?忘了她是怎麽死的了嗎?
她在你心裏明明那麽重要, 明明不可動搖。
可是這些話如果真的問出口, 會不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至少這個夜晚,不該問吧。
雲畔踮起腳尖, 鴕鳥似的抱緊了他。
和以前一樣安全, 只要躲在這個懷抱裏,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過了幾分鐘,周唯璨把她放開:“把感冒藥喝了。”
沒再拒絕,雲畔乖乖喝完了, 還是溫熱的。
喝完藥之後, 她坐在客廳裏, 開始吃那份兒童套餐,而周唯璨打開筆記本電腦, 坐在她旁邊工作,手指敲敲打打, 很投入, 等她吃完最後一根薯條,突然出聲:“吃飽了嗎?”
“吃飽了。”
雲畔不知道周唯璨是什麽時候注意到自己的, 但是從很久以前他就是這樣,無論在做什麽, 總是會分出一點注意力給她。只給她。
熱水就在手邊, 雲畔吃藥的時候, 猶豫了一下, 沒吃阿普唑侖。在他這裏, 應該不用擔心失眠。
旗袍很緊身, 穿在身上不舒服,她吃完藥,開始提要求:“我想洗澡,有衣服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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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洗吧,我給你找。”
周唯璨說完,又問了一句,“花灑現在會開了嗎?”
“……”
雲畔裝作聽不見,輕車熟路地走進主卧的浴室,把衣服随手丢在床上,又把那枚蝴蝶發卡小心翼翼放在盥洗臺上方的置物架裏,這才打開花灑。
熱水迎面澆下來,像灼熱的觸摸。
水汽漸漸蒸騰,包裹住浴室,也包裹住她的身體,她不禁回想起不久前的夜晚,又強迫自己切斷了思緒。
洗完澡,吹幹頭發,她裹着浴巾走出來,發現周唯璨就站在衣櫃前,手裏拿着一套淺灰色的家居服,沖她招了招手。
雲畔走過去,看着他把那件棉質襯衫放在自己身前比劃:“穿這件?”
“好。”
周唯璨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還難受嗎?”
“吃完藥好多了。”
雲畔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衣櫃裏的衣服,她上次其實就很想看,只是沒來得及。
仍然是深色系為主,她巡視完,指着其中一件看起來格格不入的白毛衣問:“這件毛衣是你自己買的嗎?”
周唯璨看着她,沒回答。
雲畔幹脆直接把那件毛衣拿了出來,山羊絨材質,摸起來很柔軟,左心房的位置紋了一只抱着月亮的兔子。當時她就是被這只兔子吸引的。
“……這是不是我給你買的那件?”
周唯璨笑了一下:“想起來了?”
雲畔擡起頭看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好半天才說:“你不是不喜歡嗎?為什麽留到現在……我記得你總共也就穿過幾次,而且還都是我軟磨硬泡才肯穿的。”
“是不喜歡,”他看了一眼那件毛衣,“不過是你買的,就留着了。”
所以那本《最初三分鐘》也留着了,甚至帶去了東非,是嗎?
書頁都翻皺了,看書的時候,你會想起過去嗎?會想起我嗎?
你明明很在乎,明明沒放下。
眼眶變得酸澀,突如其來的委屈裹挾了她,雲畔洩憤似的騙他:“可是分手之後我把你送給我的東西都扔了,微信也删了,因為當時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厭你。”
周唯璨沉默幾秒:“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你說我是全世界最讨厭的人,還說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我。”
周唯璨摸了摸她通紅的眼角,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眼淚不受控制,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雲畔開始哽咽:“可是封閉治療的時候,我每天都在想你……後來有一次,我站在窗邊,忽然很想往下跳,但窗戶被封死了,我打不開……”
“清醒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活着,所以我很積極地配合治療,希望能夠快點出院。可是總有那麽幾個瞬間,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只想死,我覺得他們都很吵,很讨厭,我不想活在這樣的世界裏……”
周唯璨聽到這裏,一把抱緊了她。
雲畔被他抱得快要喘不過氣來,骨頭也被壓得很疼,積攢了那麽久的傷心終于找到流瀉的出口,斷斷續續地往下說,“我試過一次,用鋼筆自殺,差點就成功了,可是劃破動脈的時候,我又開始想你,想再見你最後一面……”
“對不起,”周唯璨撫摸她的頭發,呼吸似乎有點亂,“我以為——”
“以為我真的和謝川在一起了,治好病,開始新生活了,是嗎?”
雲畔把腦袋埋進他頸窩裏,眼淚掉得更兇了,“我是故意騙你的,謝川沒有陪我出國,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什麽反應,有沒有一點點舍不得。”
——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天還是周婉如的頭七。
——所以我發現自己好像搞砸了。
後來又渾渾噩噩地說了些什麽,雲畔自己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周唯璨給她擦了很久眼淚,對她說“我很舍不得”。
或許是因為感冒,她靠在周唯璨懷裏,緊貼着他的體溫,越來越放松,也越來越困,徹底地做到了助眠藥物的戒斷。
半夢半醒間,雲畔記得自己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緊,讓他不要走。
周唯璨回應了她,說以後都不會走,她才安心地睡着。
房間裏落滿黑暗,又漸漸浮起月光。
周唯璨坐在床邊,聽見她輕聲叫自己的名字,像夢呓。
“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你沒有變。”
“跟我十八歲那年喜歡上你的時候一模一樣。”
的确沒說過。
周唯璨靜靜看着她的睡臉,心想,你也沒變。躲過了時間。
輕輕碰了一下她的眼皮,他忽然想抽煙。
把腳步放得很輕,他走進陽臺,合上門,手指已經摸出煙盒,又怕她被嗆到,最終還是放了回去。
夜空微垂,星月交輝,周唯璨從遙遠的記憶裏捕捉到那間舊舊的福利院,也捕捉到年少時偷偷爬上屋頂看星星的自己。
其中有一次,他見到了流星,沒有許願,卻想起周婉如的臉。
後來還見過一次流星。
跟吳婆婆有關。
吳婆婆過世之前,無意間提起過,說如果自己死了,希望能夠落葉歸根。
年輕的時候,她從寧夏南部一個很貧窮的山區嫁過來,算是背井離鄉,當時的嫁妝只有兩塊紅布,她用那兩塊布給自己做了嫁衣和蓋頭。
來到江城之後,由于種種原因,丈夫和兒子相繼離開,她也再沒回去過。
吳婆婆沒有親人,身後事是他一手操辦的,取完骨灰後,他沒有把人在江城下葬,而是草草整理了一套換洗衣物,連同骨灰盒一并塞進雙肩包裏,買了當晚最後一班飛銀川的機票。
飛機落地,已經是隔天清晨,他在機場随便解決了早餐,又片刻不停地轉大巴去西吉縣。
手機地圖顯示全程四百公裏,大巴差不多要開六個小時。
到了西吉縣之後,還要走一段陡峭險峻的盤山路,旁邊标注了紅色嘆號,提示該地區最近地質災害頻發,注意出行安全。
沒有放在心上,周唯璨把手機塞回外套口袋裏,雙肩包放在腿邊,靠在車窗上補覺。
旁邊坐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不知道在給誰打電話,吵吵嚷嚷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又湊過來和他搭讪,問剛剛有沒有吵到他。
周唯璨笑笑,說沒有,很自然地和他聊了下去,聽他推心置腹地講了幾段年輕時的情史,順便摸清楚了吳婆婆家附近的地形情況。
開過一段又一段高速,大巴總算抵達終點站,西吉縣。
下車之前,男人還特地提醒了一句:“你要去的地方最近剛發過洪水,危險得緊,大哥勸勸你,要是沒什麽重要的事兒,你最好還是先等幾天,看看情況再去。”
周唯璨對他道了謝,心想,他總共也就剩下兩天假期,學校裏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等着處理,不可能耗在這裏。
正值日暮,火燒雲染紅了半邊天,夕陽撕破雲層,浩浩蕩蕩地墜落。
他下了車,站在車站外頭抽煙醒神,四處打聽了一圈,果然沒有司機願意上山。
沒辦法,他只好自己跑去租了輛車,除了底盤高和四輪驅動之外,沒有任何要求。拉合同單子的時候,租賃中心的老板同樣勸了他很久,讓他晚幾天再上山。
事實上,除了路況太差,上山的路比周唯璨想象中順利得多,不僅沒遇上山洪,甚至連一滴雨也沒下。
這一次好運的确眷顧了他。
天色逐漸黑透,透不出半點光亮,越往上開路就越陡,空氣也越稀薄,沉沉的烏雲迎面壓下來,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無孔不入地往車裏鑽,籠罩住他的每一根神經。
有那麽一秒鐘,死亡或許與他擦肩而過。
等手機徹底沒了信號,他也有驚無險地抵達目的地。
錯落的村莊像一排排黑影,他找了片空地停車,拿着地址挨家挨戶地打聽,最後終于找到吳婆婆家。
開門的是一個坐着輪椅的老人,眉眼和吳婆婆很像,應該是她姐姐。
果然,等他說明來意之後,老人眼裏已經盈滿淚花。
他取出雙肩包裏的骨灰盒,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故土的味道,盒身竟然能摸出淡淡的溫度。
那一瞬周唯璨意識到,他又送走了一個重要的人。
拒絕了吃飯留宿的邀請,他留下吳婆婆的骨灰盒和事先準備好的兩萬塊錢,提起雙肩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天一夜的長途跋涉并不算疲憊,他也的确很趕時間,然而下山的時候,卻臨時拐了個彎,決定出來吹吹風。
周唯璨記得自己當時坐在一塊裸露的黑色岩石上,生平第二次看到了流星。
流星劃過的剎那,他依然沒有許願。
這一次想起了雲畔。
他們曾經一起看過星星。
具體是在哪個晚上周唯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們一起吃了晚飯、逛了街、壓了馬路,因為她不肯回家,所以他們把一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三遍。
後來時間實在太晚,他還是把她送回潮平山了。她很不開心,在摩托車後座埋怨了一路。
因此,經過別墅區的時候他沒有停,而是繼續往上開,直至抵達山頂。
他們在空無一人的山頂看星星,聊天,接吻,後來還做了更多。
周唯璨記得當時她趴在自己懷裏喘氣,眼睛水汪汪的,聲音很輕,像在分享一個秘密。她說,如果一不小心的話,我們會不會一起從懸崖上滾下去。
他當時說不會,說別害怕,心裏卻想,如果真能滾下去,好像也不錯。
只是一晃而過的念頭,但他的确那麽想了。
師兄說的沒錯,他把這段戀愛談得越來越不清醒,越來越不理智。
至于失控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此時此刻,周唯璨靠在陽臺欄杆上,隔着一道玻璃門看向床上熟睡的人,仍然能夠把那個重要節點從淩亂的記憶段落裏準确抓取出來。
是他參加完競賽從北京回來的那個夜晚。
當時她失魂落魄地蹲在門口,穿着一條單薄的白色睡裙,渾身濕透。仿佛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那晚發生了很多,混亂到不堪細數。周唯璨現在還能想起她站在窗邊搖搖欲墜的樣子;想起她把煙頭燙在自己手背上的瞬間;想起她言辭激烈的指責;想起她嘴裏說着“別管我了行嗎”,眼底卻寫滿“不要走”。
她的确很麻煩。比想象中還要麻煩。像一盆嬌貴的花。
如果當時一走了之,或許也算“長痛不如短痛”。
可是他做不到。
站在樓下抽了兩支煙,淋了十分鐘雨,然後去了藥店,買了燙傷膏和冰袋,又折返。
這些就是他當時能做到的全部了。
那夜過後,周唯璨開始試着養一盆花,第一次,沒經驗,很怕養不活。
所以付出了比之前十倍百倍的精力和時間,所以越來越難抽身。
頭腦發熱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天長地久。
不過最後,這盆花還是差點被他養死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根莖已然腐壞,奄奄一息。
因為親眼目睹了她的枯萎,所以徹底清醒,所以迷途知返。
國外有先進的治療方案,有一流的醫療團隊,有她的家人,還有她的未來。
周唯璨以為這盆花會起死回生。
分開的這幾年裏,也不算是全無音訊。他聽阮希提起過,她在澳洲生活得很好,病情穩定,身體健康,正在準備讀研;也聽陳屹提起過,她和謝川在一起,感情和睦,門當戶對,據說好事将近。
不可否認,他從這些只言片語中獲得了些許安慰,覺得日子就這麽過下去也不錯,也能接受。直到在東非重逢,那盆花告訴他——
我活不下去了,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原來養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