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唯一的意義
江城的夜景雲畔從小看到大, 早就已經看膩了,閉着眼睛都能夠回憶起天空的顏色,漲潮的聲音, 和風的味道。
可今晚是不一樣的。
記憶在瞬間産生了錯亂,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個和現在差不多的夜晚, 她心情雀躍地坐在小區門口的長椅上, 觀察着路邊來來去去的陌生人,等周唯璨輔導班下課。
那個小區叫什麽名字來着?
好像是瀾景家園。
有點可怕,她竟然連這個都還記得。
月光和海水一同漲潮,紙杯裏的牛奶已經冷透, 雲畔趴在桌上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對年輕的母女走進便利店。
小女孩看起來最多三四歲,紮着細細的麻花辮, 粉色羽絨服裏面套了件白色蓬蓬裙,抱着貨架上印着皮卡丘圖案的餅幹盒, 死活不肯撒手。
女人多次勸說無果, 無奈地領着她去收銀臺結賬。
女孩顯然很開心,抱着餅幹盒蹦蹦跳跳地走了, 雲畔的目光追随過去,看着她出了便利店大門, 走下臺階。
興許是餅幹盒太沉, 她抱不住, 沒走幾步, 便啪地一聲掉到地上。
圓形鋁蓋被摔開, 裏面的餅幹一袋袋滾落出來, 遍地都是。還好是單獨包裝的。
女孩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了一跳,在聽到母親的指責後,嚎啕大哭,聲音隔着一道玻璃門都蓋不住。
強忍着想要捂住耳朵的沖動,雲畔皺着眉收回視線,眼睛餘光卻瞥見一抹熟悉的影子。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到的,半蹲在臺階上,正在耐心地幫那個女孩撿七零八落的餅幹。
哭鬧聲立馬止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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餅幹很快就撿齊了,周唯璨把鋁盒蓋得嚴嚴實實,遞回她手裏,旁邊的女人連連道謝,而他只是敷衍地點頭,趕時間似的起身往前走。
雲畔隔着玻璃看那道黑色的影子,又找到了一個自己最愛冬天的理由。
因為冬天儲存了大量的黑夜,而黑夜會令她想起周唯璨。
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雲畔拉開椅子,剛走了沒幾步,他恰好推門進來。
對視片刻,周唯璨脫掉黑色大衣,裹在她肩膀上,說:“走吧。”
直到上了車,雲畔也沒問他們要去哪裏。
車上打着暖風,周唯璨摸了摸她的額頭,像在探溫度,一觸即離。
雲畔裹緊那件大衣,朝着他的方向轉過去,盯着他的側臉看了半天,忍不住問:“周末還加班到現在,是不是很累?”
“不累。”
“這算是壓榨員工吧,你們老板是不是有病。”
這句對白有些耳熟,周唯璨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手,又放開,“晚上吃了什麽?餓嗎?”
“有一點。”
話音剛落,車窗外頭,熟悉的黃色M字招牌一閃而逝,雲畔脫口而出,“我想吃麥當勞。”
周唯璨看了眼後視鏡,很利落地在路口拐彎,又開回去,停在麥當勞門口的臨時車位。
“外面冷,”他扣住了雲畔想解安全帶的手,“在車上等吧。”
“哦。”
車沒熄火,暖風還在吹,雲畔看着他下車、推開麥當勞的玻璃門、站在排隊點單的隊伍裏,才想起來,那件黑色大衣還蓋在自己身上。
衣服上那股淡淡的,屬于冬日雪水的味道很熟悉,也很好聞,雲畔感到安全,于是把大衣又往上攏了攏,将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透過車窗玻璃,觀察周唯璨的背影。
不只是她,隊伍裏有幾個女孩也在頻頻回望。
但也僅限于偷看,沒人敢上前搭話。
至于原因,雲畔再清楚不過。
不是因為周唯璨長了一張很會傷人心的臉,而是因為他看起來太捉摸不透了,很難被歸類、被界定、被獨占。
靠近他其實需要很多勇氣。
“就像一塊被水包圍的冰,你無法預料,是水先融化冰,還是冰先凍住水。”
雲畔沒來由地想起這句話,是許多年前,方妙瑜曾經打過的一個比方。
六年過去,那塊冰開始融化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車內太暖和,雲畔止不住地犯困,把腦袋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總算清醒了一點。
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周唯璨低頭點餐,等了沒幾分鐘,就拎着打包好的紙袋,轉身離開。
月光如影随形地追着他,高懸不落。
周唯璨打開車門,把手裏的紙袋遞過來。
雲畔低頭看了一眼,是她喜歡的兒童套餐,但是沒有她喜歡的冰可樂,不由得小聲抱怨:“為什麽沒有可樂?”
周唯璨回答:“因為你感冒了。”
“啊?是嗎?”雲畔有點反應不過來。
“是,”他一邊倒車,一邊伸手過來,摸了摸她大腿邊緣開叉的旗袍布料,淡淡道,“穿得太少了。”
從動作到語氣都沒有任何暧昧成分,只是陳述事實。
雲畔抱着紙袋,無話可說,于是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拆兒童套餐裏的玩具。她很久沒買過,不知道現在送的是什麽系列。
拆開包裝盒,才發現竟然是《貓和老鼠》裏的湯姆。
是彈簧玩具,底座能黏住,雲畔撕開雙面膠,小心翼翼地貼上,視線巡視一周,最後黏在了儀表盤正中央的位置。
而周唯璨縱容着她的小動作,什麽都沒說。
不知不覺間就下了高速,車子在分岔口拐入科技園的方向。
路過一對牽手散步的母女時,雲畔又想起剛剛在便利店碰見的那個小女孩,想起周唯璨幫她撿餅幹的畫面,一時沖動道:“你想要小孩嗎?”
十字路口遭遇紅燈,周唯璨踩着剎車緩緩停下,向她投來略顯詫異的一瞥。
的确是詫異,仿佛從沒考慮過,更不打算讨論。
清了清嗓子,雲畔接着往下說:“你之前說過小孩很煩,但如果是自己的,會不會不一樣?”
至于剩下的話……通通堵在喉嚨裏,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精神類疾病是有概率遺傳的。在我身上已經得到驗證。
——所以我可能生不了。
“不會。”
周唯璨卻這麽回答,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紅燈還剩十五秒,他不知道在想什麽,又過了三秒,驀地湊近,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來一枚镂空的藍色蝴蝶發卡,別在她發間,語氣像在哄她,“好了,別胡思亂想,自己都還是小孩呢。”
“……我都快二十六了。”
“是嗎?”周唯璨捏了捏她的臉,“那也不大啊。”
雲畔看着那雙流動不息的黑色眼睛,總覺得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在這樣的注視裏,似乎無需煩惱,更無需憂愁,只要像以前那樣,蒙上眼睛捂住耳朵跟他走就好了。
那座孤島也永遠都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
發卡又是什麽時候買的呢?
愛不釋手地摸了幾下,雲畔又拿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來來回回地看。
镂空的工藝很精致,小小一枚,薄如蟬翼,別在發間若隐若現,像一只真正的、展翅欲飛的蝶。
透過手機攝像頭,雲畔恍惚想起他曾經送過自己的那些耳釘,就連去澳洲的時候也沒舍得扔。
但是出院之後,她回到家裏,就怎麽也找不到了,那些耳釘,記憶,包括他,全部在她的世界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那根從未離身的舊項鏈,陪她在無數個漫長的夜裏失眠。
十五分鐘左右,周唯璨把車開進公寓小區的地下車庫,右拐到底,停進某個空車位。
車庫很新,面積也很大,按區域劃分,一目了然。
剛下車,他的手機就開始震動。
雲畔忍不住湊過去,在來電顯示那一欄瞥見錢嘉樂的名字。
不知道電話那頭錢嘉樂具體都說了什麽,周唯璨一直在聽,偶爾回應幾聲,最後才嘆了口氣道:“不是說明天還要拍廣告嗎?少喝點吧。”
一通電話打完,他們剛好走到電梯口。
刷完門禁卡,電梯上行的間隙,雲畔不禁出聲:“阮希要訂婚了,錢嘉樂知道這件事嗎?”
周唯璨點點頭:“剛才電話裏說了。”
“那他是什麽反應?”
叮咚一聲,電梯緩緩停在七樓,周唯璨幫她扶住電梯門,随口道:“還能什麽反應,醉得連話都說不清。”
雲畔立刻接話:“如果現在挽回的話,說不定還來得及。”
走廊裏靜極了,大理石瓷磚泛着冷光,能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周唯璨走到702門口,邊輸密碼邊問,“你覺得應該怎麽挽回?”
口吻是一貫的平靜。
應該怎麽挽回……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讓她大腦遲鈍,雲畔試着思考,卻難以理出頭緒。
進了門,換了拖鞋,周唯璨去廚房燒水,她不由自主地跟過去,“可是就這麽結束的話,你不覺得很可惜嗎?他們明明都還很愛對方。”
明明相識于微末,卻要相忘于江湖。
“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愛不愛,”
燒水壺發出輕微的噪音,溫度格正在快速跳升,而周唯璨側身看向她,“就算錢嘉樂現在跑去找她,阻止她跟別人訂婚,也改變不了什麽。”
他說得沒錯。
因為阮希想要的,錢嘉樂已經給不了了。
難道要他在自己演藝生涯最巅峰的時候宣布退出娛樂圈嗎?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對錢嘉樂不公平,阮希更加不會同意。
所以分開是最好的結局。
盡管如此,盡管如此。
雲畔擡起頭看他的眼睛,在心裏默念,盡管如此,我最讨厭你這麽理智的樣子了。
和分手時一模一樣的理智。
耳邊隐約回蕩起嘩啦啦的雨聲,鋪天蓋地,總也下不完似的,他的聲音夾雜在雨裏,沉沉聽不分明:謝川對你不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周唯璨臉上是什麽表情?雲畔試圖回顧,然而當時她滿心沉浸在遺書被發現的驚惶失措裏,怎麽都想不起來。
不過也沒那麽重要了。
就在這一分一秒,某個清晰分明的念頭躍出混沌腦海,宛如撥雲見日。
如果不是因為那封遺書,如果當時她給出肯定的答案,如果她跟謝川之間是真的,就不會有機場離別時的吻,不會有蛋糕店的重逢,更加不會有那晚的纏綿。
理智或許被抛到了九霄雲外,雲畔滿腦子都在想,周唯璨是不是真的相信,她這輩子還會愛上第二個人,因此頭腦發熱,問出了一個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你說要跟我重新開始——是不是因為我的病?是不是因為同情心作祟?”
不知為何,語氣有點咄咄逼人,顯得像極了質問。
她明明沒想這樣的。
水燒開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周唯璨停頓了幾秒,從櫥櫃裏取出一只玻璃杯,又拉開抽屜,翻出兩包感冒沖劑,聲音随之響起:“我同情心沒那麽泛濫,也不喜歡給自己找麻煩。”
雲畔看着他倒水,抿抿唇,又問,“那是不是因為我們曾經在一起過,所以,你覺得應該對我負責?”
如果這麽解讀,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因為周唯璨千真萬确是一個責任心過剩的人,無論是周婉如還是吳婆婆——甚至包括她,他其實都可以撒手不管的。他的人生原本不必如此艱難。
将感冒沖劑撕開,倒進水杯裏,周唯璨用勺子攪了幾下,那些灰褐色的顆粒瞬間融化,變成液體。
“我是想對你負責,”他把這句話說得很慢,“但不是因為曾經在一起過。”
“……所以,是因為什麽?”
雲畔總算鼓起勇氣回頭,嘴上依舊不依不饒,“你不是說過,既然分開了,就說明不合适嗎?你還說過,不會浪費時間,和誰重蹈覆轍。”
周唯璨挑了挑眉,“什麽時候說的?”
“就是大一的那個寒假,我跟阮希去綠廊巷,在吳婆婆的院子裏撞見你包粽子的那次。”
他配合地回憶了一下,然後說,“我不記得了。”
語氣聽起來相當真誠。
雲畔只得選擇相信。
玻璃杯裏的感冒沖劑已經變得溫熱,周唯璨遞過來,她卻不肯接。
沒有糾結這個相較之下無關緊要的問題,也找不出讓談話自然而然繼續的方法,雲畔幹脆破罐破摔,固執而直白地再次詢問,“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想對我負責?”
或許是因為話題轉移得實在生硬,周唯璨竟然笑了,臉上沒有她想象中疲于應對的不耐煩,只有一點若隐若現的無奈,或許還有一點溫柔,像是在說:非要問得這麽清楚不可嗎?
就連周唯璨也感到棘手、為難的話,會是什麽呢?
雲畔盯着那枚閃閃發亮的耳骨釘,緊張到指尖微微蜷縮,甚至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先吃藥,等情緒徹底穩定下來,再聽他的回答。
周唯璨卻已經開口:“因為——”
剛才被他随手擱在流理臺上的手機倏地響起,震個不停,他似乎沒打算理,但是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還是皺着眉接了起來。
雲畔一顆心懸在半空,不上不下。
應該是工作電話,周唯璨還算認真,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臺面,偶爾回應幾句,什麽質量比和黑洞自旋的參數、雙黑洞并合系統、引力波理論模型……這些複雜的專業術語不停鑽進她耳朵,聽得她昏昏欲睡。
而方才那股非要得到答案不可的決心也在緩慢地消磨、流失,最終變成空氣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還是算了吧。
萬一答案不是她想聽的,簡直得不償失。
那點兒突如其來的勇氣瞬間煙消雲散,雲畔偷偷擡頭看他,正打算不着痕跡地從他身邊溜走,手腕卻被一把攥住。
退路也被一并切斷。
“不麻煩,我還有點事,剩下的明天再說吧。”
廚房裏靜悄悄的,周唯璨口吻很客氣,說話的時候,指腹就扣在她手腕內側的脈搏處,感受着那裏規律的跳動,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
又閑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電話總算挂斷,周唯璨俯身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樣,“跑什麽,又不想聽了?”
迷霧漸漸散去了,他的眉眼、呼吸、溫度,仍未消失。
盡管這樣形容有些矛盾,但是這一秒的他,是可以張開手臂去擁抱的,真實的海市蜃樓。
不再逃避,雲畔深吸一口氣,對上他視線:“想聽,你說吧。”
沒有繞圈子,沒有逗她,更沒有語焉不詳,周唯璨看着她,神情專注,一如從前:“因為除了你,我誰都不喜歡。”
有一滴水,順着這句話,墜入凍結的湖泊。
冰層霎時破裂,紋路淩亂,像血管,眼淚和大雨在那裏同時生長,漫過心髒。
心口莫名滾燙,雲畔睜大了眼睛,聽不太懂似的,謹慎追問,“你的意思是……在你心裏,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嗎?”
沒有讓她等,周唯璨揉了揉她的頭發,坦然道,“在我心裏,你是唯一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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