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沒有保質期
那晚回家之後, 雲畔毫無疑問地失眠了,在心裏把他們的對話複盤過無數次,包括周唯璨最後對她說的那一句, 你可以慢慢考慮。
仍然得不出結論。
他們真的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 重新開始嗎?
雲畔盯着天花板發呆,想起曾經在一部電影中看到過的, 名叫“空白盒子”的記憶删除醫院。如果這間醫院真的存在, 她希望周唯璨可以陪她去,共同删掉過去所有不愉快的、以及與周婉如死因有關的記憶,然後毫無芥蒂地重新開始。
可是這樣未免也太自私。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沒有見過面,但是每天都會聯系。
有時是短信, 有時是電話。
當年分手之後, 雲畔把他的微信删掉了, 因為如果留着的話,她會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翻聊天記錄, 然後逐幀回想當初發生了什麽。
所以他們現在只能短信聯系。
雲畔偶爾也會想,六年了, 他朋友圈裏的那片空白被填滿了嗎?
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 是晚上八點左右,雲畔記得很清楚, 當時她正在陪趙佩岚看一個很無聊的藝術展,接到周唯璨打來的電話時, 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她借口去洗手間, 一路跑到走廊盡頭才把電話接起來。
周唯璨大概是剛下班, 旁邊有點吵, 雲畔能聽到男男女女閑聊的聲音, 間或夾雜着幾句專業術語。
至于內容……好像也沒聊什麽特別的,但是雲畔記得自己當時心跳很快,走廊裏空無一人,寂靜像潮水般湧過她的身體,随着他細微的語氣變化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很放松,很自在,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逗她。
中間,他稍稍壓低聲音,問她還有沒有哪裏疼。
雲畔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條件反射性地說沒有。
Advertisement
他們聊了整整九分四十三秒,而且全部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
放在別人身上可能很正常,但是放在周唯璨身上簡直破天荒。因為他不喜歡煲電話粥,從來都是有什麽說什麽,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聊。
因此,挂電話之前,雲畔忍不住問:“你現在是在追我嗎?”
“不然呢?”他有點無奈,“我昨天說的話你都忘了嗎?”
“……沒忘。”
雲畔說到這裏,又想起那個不斷糾纏的夜晚,想起他沉沉的呼吸聲,也想起天亮時他們在窗邊接的吻,腦子一熱,追問道,“這六年裏,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時間在這一秒應該是凝固的。
不過也無需收回,因為周唯璨對她說:“嗯,很想。”
直到打完電話,穿過走廊,從展廳裏找到趙佩岚,雲畔仍然在晃神,心情怎麽都平複不下來。
半晌,還是拿出手機給他發短信:「你昨天說,我可以慢慢考慮,最慢的話,是多久?」
這次等了将近半個小時:「多久都可以。」
因為周唯璨,雲畔打算離開江城的計劃暫且擱置了。
盡管如此,她仍然不願意聽雲懷忠的安排進分公司,僵持了幾天,剛巧盛棠聯系她,說打算開一間畫室,問她有沒有興趣。
雲畔立刻答應下來,她并不在意投資有沒有風險,也不在意這間畫室未來的收益,只是單純地想跟雲懷忠對着幹。
這幾年裏,說不怨他是不可能的,雲畔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初他沒有插手,現在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轉眼間便到了周末,雲畔吃過晚飯,看書的時候,接到謝川的電話,說現在過來,接她去參加舞會。
是之前就已經約好的,雲畔答應下來,去衣帽間随便找了條裙子換上。
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鎖骨和肩膀上的吻痕還沒徹底消掉,與白皙的皮膚對比強烈,于是最後只能穿旗袍,把盤扣嚴嚴實實地扣完。
上車的時候,謝川打量了她一眼,無奈道:“是去參加舞會,你穿這個腿都邁不開吧。”
“我又不跳,”雲畔把披肩擱在腿上,不以為意,“等會兒我打個招呼就走了。”
謝川被噎了一下:“你就這麽不想跟我呆在一起?”
雲畔沒接話,反而問:“對了,我們的事,你打算什麽時候跟叔叔阿姨攤牌?”
“急什麽,”他看過來一眼,意味不明道,“反正我們都是單身,今天說明天說有區別嗎?”
雲畔扭頭看向窗外,隔了幾秒,才用朋友的口吻勸了他一句:“你也該踏踏實實找個女朋友,好好過日子了。”
謝川卻很無所謂:“你不是也沒找嗎?耗着呗,看誰耗得過誰。”
大部分情況下,話題聊到這裏,雲畔就會開始不耐煩,開始懶得理睬,可是今晚沒有。她心平氣和地繼續說了下去,“有意義嗎?在我心裏,一直都只把你當成好朋友而已。”
夜幕低垂,山路蜿蜒,謝川似乎有些煩躁,等駛出潮平山,幹脆把車停到路邊,固執地問,“為什麽?我哪裏不好?”
雲畔一時無言。
哪裏不好,她也說不上來,可愛是能夠用這些來衡量的嗎?
如果真能做到清醒、克制、成熟,頭也不回地從一段親密關系中抽身,并且永遠不會重蹈覆轍,那麽愛這個字眼還有什麽意義?
時至今日,雲畔仍然認為,愛應該是超越一切的本能,是甘心把自己燒成灰燼的決心。
人沒有愛真的能活下去嗎?
至少她不能。
或許是她沉默了太久,謝川用力抓了抓頭發,打開車窗,點了一支煙,沒頭沒尾地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周唯璨回來了。”
少頃,又問,“你是不是跟他聯系了?”
撣了撣煙灰,他等得有點不耐煩,“問你話呢。”
雲畔臉色也冷下來,“你問我就要回嗎?”
謝川聞言,愣了幾秒,才轉過頭來看她,神色有點受傷,半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目光陡然變深,一言不發地湊近,伸手去扯她旗袍的領口。
雲畔往後躲了一下,然而脖子上的吻痕實在顯眼,避無可避。
車廂裏的氣氛瞬間凝重下來,謝川盯着那塊淡紅色的吻痕看了很久,掐滅手裏的煙,驀地冷笑了一聲:“當年分手的時候,他不是說了再也不見嗎?需不需要我再給你複述一遍?這幾年裏你總是說自己不想談戀愛,想一個人呆着,我都能理解,可結果呢?他一回來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疼,眼巴巴地又爬到他床上去了。雲畔,你是不是真把自己當成他養的寵物了,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能不能有點尊嚴啊?”
雲畔沒有生氣,沒有不滿,平靜地聽完,甚至想不出有什麽可反駁的。
分開幾個六年都沒用。她就是忘不了周唯璨。
剛分手那段時間,雲畔也強迫自己去恨過他,可是恨太輕了,甚至無法成型,找不到支點,天平永遠向愛那一端傾斜。
最後,她也只是略顯疲倦地開口,“謝川,我們之間的事和他沒有關系,就算沒有他,我也不會喜歡你。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說完之後,沒再猶豫,雲畔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最近降溫降得很快,外面天寒地凍,冷風呼嘯而過,她不由打了個哆嗦,把披肩嚴嚴實實地圍好,就這麽原路折返。
等上了潮平山,她突然又不想回家了,幹脆找了家24小時便利店,進去避寒。
晚上九點半,便利店裏只有幾個穿着校服的學生在叽叽喳喳地選關東煮,雲畔很想喝咖啡,但是醫生說過她不适宜攝入太多咖啡.因,權衡再三,最後還是點了一杯熱牛奶,穿過貨架和那幾個糾結的學生,坐在便利店最裏側,靠窗那一排的椅子上。
等那幾個學生終于推門離開,噪音總算消失,雲畔舒服了一點,看着窗外黑漆漆的景色發呆。須臾,又把紙杯貼在臉頰上,感受着那點來之不易的溫度。
年輕的店員正坐在收銀臺後面玩手機,不知道是不是錢嘉樂的粉絲,音響裏連着好幾首都是他的歌,冷門的熱門的都有,曲風也都不同。
雲畔支着下巴,一首又一首百無聊賴地聽,恰在此時,宿命般接到了阮希打來的電話。
第一句話是:“畔畔,我下周就回江城啦,到時候我們好好出來聚聚!”
第二句話是:“這次估計會呆久一點,因為我準備跟男朋友訂婚了,所以要見見家長,商量一下流程之類的。”
雲畔無法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
遺憾?惋惜?或許更加複雜。
她從來都是一個對周遭世界漠不關心的人,很難和誰共情,卻不由自主地問:“你真的想好了嗎?”
阮希仍然是笑着的,情緒沒有任何波動:“嗯,我們戀愛都談一年多了,他很包容我,人品好,三觀正,還沒有不良嗜好,一下班就回家陪我。這麽優質的對象我要是不好好把握,以後肯定會後悔的。”
“跟他訂婚,就不會後悔了嗎?”
不遠處的瀝青馬路上正巧駛過一輛公交車,車身貼着錢嘉樂前段時間的新代言,海報上,他笑容燦爛,眼神清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從前。
雲畔盯着那張海報看了幾眼,再次試圖勸說,“其實,如果你想回頭的話——”
來得及的。
他一定在等你。
“我不想。”
阮希難得打斷了她,沉默了将近半分鐘,才澀聲道,“畔畔,我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你別動搖我。”
“你不是說過,想永遠做他的頭號粉絲嗎?”
“可是他早就不需要了。”
阮希竟然笑了,語調卻依舊平直,是不易察覺的心灰意冷,“誰年輕的時候沒說過幾句傻話呀,承諾是不需要兌現的,因為保質期只有說出口的那一秒。”
承諾是不需要兌現的。
因為保質期只有說出口的那一秒。
雲畔把這兩句話反複咀嚼,突然意識到,六年前周唯璨并沒有給過她任何承諾,而他們之間的回憶也早就過了保質期,他其實不必回來,更不必和她“重新開始”。
所以,為什麽還是回來了呢?
紛雜淩亂的思緒裏,她總算揪出一根細線,如夢初醒般将其捋直。
如果不是因為在東非的重逢,周唯璨或許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不一定是回江城。
畢竟江城這個地方留給他的,細數起來,也是痛苦居多,他應該一輩子都不想回來才對吧。
那麽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周唯璨是為了她,才回到這裏的。
第三首歌也播完,接下來,又變成了那首代表作,《唯一》。
耳朵裏被熟悉的旋律塞滿,紙杯裏的牛奶已經放冷了,雲畔不想喝,也不想走,腦袋埋進臂彎裏,拿出手機亂七八糟地打字。
「你說想和我重新開始,是真心的嗎?還是出于同情心,或責任感?阿姨的事,你真的不怪我嗎?那句都過去了,真的不是安慰嗎?」
打完之後,又把這些鋪天蓋地的問號逐一删掉。
手機屏幕亮起、熄滅、又亮起,雲畔有點困了,眼皮半阖着,強撐着沒有讓自己睡着。
然而短信界面上,不知何時起多出一行綠色的對話框,是她無意間摁下的發送鍵。
內容是:「你今天還沒給我打電話。」
雲畔頓時清醒過來,不想讓周唯璨覺得自己還像六年前那樣,又粘人又沒有分寸,手忙腳亂地想撤回。
可惜這是短信,不是微信,發出去就是發出去了,沒有反悔的可能。
最多不過十分鐘,他就打來了電話。
雲畔硬着頭皮接起來。
聽筒裏靜悄悄的,周唯璨不知道站在哪裏,語氣裏能聽出一點笑意:“還沒下班。”
雲畔不禁看了眼手機左上角的時間,已經夜裏十點多了。
耳邊又聽到他問,“睡不着?”
“……嗯,”她有點心虛,于是為自己解釋,“之前失眠比較厲害,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只有偶爾才會睡不着。”
正說着,便利店大門倏地被人推開,是兩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原本打瞌睡的店員也清醒過來,機械性地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周唯璨忽然問她:“你現在在哪?”
頓了頓,又強調道,“說實話。”
想要随便敷衍過去的念頭還未開口就被識破,雲畔悻悻報了自己的位置,語氣或許有些任性,“我不想回家,所以随便出來轉轉。”
“我過來接你。”
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說完之後,周唯璨直接挂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