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閃爍的眼淚
這六年多的時間裏, 除了澳洲的心理醫生之外,雲畔從未主動跟任何人提及過周唯璨的名字,包括阮希。
所以很多人都以為她早就忘了, 早就放下了。
心理醫生勸過她很多次, 面對痛苦不能一味逃避,要勇敢直面, 要狠心把腐肉剜掉, 才能徹底痊愈。
可雲畔其實也沒打算痊愈。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把周唯璨放下了,那麽她的人生還剩下什麽?
只是想想就覺得很可怕。
所以,當此時此刻,雲畔坐在環境幽暗的清吧裏, 看着方妙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聽着方妙瑜掏心掏肺地說醉話時, 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在火鍋店等你的時候還在想,萬一聊到周唯璨的話, 會不會不自在。”方妙瑜嘆了口氣,“不過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這個名字啊, 雖然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雲畔一口口抿着酒, 沒吭聲。
她看起來也不在意,自顧自道, “說實話,雖然不肯承認, 但是上大學的時候我挺羨慕你的, 因為你天生就什麽都有, 什麽都不用自己争取, 跟我們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剛開始跟你做朋友, 也是我虛榮心作祟, 覺得跟你玩很有面子,但是我也知道,你其實對人際關系根本不在乎。”
說到這裏,她有點自嘲地笑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這張臉,至少在感情方面,我沒輸過。所以後來連喜歡的人都被你搶走,我才會那麽挫敗,那麽不甘心。”
雲畔心想,也不算是搶走吧。
不過無論是六年前還是六年後,她都懶得解釋,所以只是随口轉移了話題:“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之前聽盛棠說,你現在跟傅時煦在一起了?”
“嗯,沒辦法,這幾年挑來挑去都不如他啊。”方妙瑜眼底已經有了醉意,歪了點頭看她,“你也別那麽固執,別鑽牛角尖,還是得找個愛你的人,才好過日子。”
雲畔說:“我一個人也挺好的。”
方妙瑜聞言,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該說是同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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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又喝了口伏特加,“我是不是沒有跟你說過,我當初是怎麽跟周唯璨在一起的?”
的确沒說過。雲畔也沒問過。
“我追他的那段時間,他其實一直對我愛答不理的,後來我喝多了,怎麽想怎麽不甘心,大半夜跑去頌南找他,騙他說我要跳樓。”
說到這裏,方妙瑜忍不住開始笑,笑得連肩膀都在顫,“好笑吧?那會兒确實挺蠢的。他可能是被我煩得沒辦法,也可能是怕我真想不開,就答應跟我試試。”
“可是在一起之後,我還是不開心,總是和他吵架,發脾氣。因為周唯璨太冷了,跟他在一起很累,也很折磨……就像他明知道傅時煦喜歡我,卻根本不在意,不避嫌,平時該怎麽玩還怎麽玩,一點都不在乎我……”
不知道是不是酒勁兒上來了,她越說越慢,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幹脆直接趴在吧臺上睡着了。
玻璃杯裏的雞尾酒不知不覺就見了底,方妙瑜仍然沒有要醒的意思,雲畔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于是拿出手機,給家裏的司機打電話。
就在她撥號的時候——方妙瑜擱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傅時煦的名字。
雲畔替她接起來,報了清吧的地址。
電話裏,傅時煦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語調:“麻煩你先看着她,我就在附近,十分鐘左右過來。”
挂斷電話,雲畔百無聊賴,又點了一杯雞尾酒。
或許是因為很久沒有人跟她聊起從前,聊起周唯璨,漫長的十分鐘裏,她的腦袋被各種各樣的片段塞滿,是破碎而不連貫的。
雲畔覺得有點頭疼,因此想起自己晚上還沒吃藥,于是從包裏翻出兩粒藥片,混着酒精吞了下去。
當喧嚣沸騰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腦海中最後閃過的,是她第一次回國,跟阮希錢嘉樂坐在那家烤肉店吃飯的場景。
氣氛原本是融洽的,直到錢嘉樂不顧阮希明裏暗裏的阻攔,執意要提周唯璨。
“大概去年三四月份吧,我不是簽了經紀公司嘛,喊璨哥出去喝酒慶祝。當時我還不知道阿姨的事兒,也不知道你倆已經分了,老是跟他聊你,他也不搭腔,就在那低着頭喝悶酒。後來說着說着我也察覺到不對勁,就沒再提了。”
“不過那晚他喝得實在太多,我以為是你倆吵架了,剛勸了沒幾句,結果他莫名其妙站起來,轉身踹了隔壁桌的椅子,把一個男的直接摁到地上了。”
阮希似乎對此也不知情,忍不住發問:“什麽情況啊?”
“那桌坐的是對情侶,吵架來着,聲音賊大,好像是男的嫌他對象太粘人,愛查崗,疑神疑鬼之類的吧,說她腦子有問題,不正常,讓她抽空去精神科挂個號查查,把女孩都說哭了。”
錢嘉樂啧了一聲,“當時那場面別提有多吓人,幸好璨哥手裏沒東西,要是碰巧拎個酒瓶的話,我都怕他把人打死。旁邊女孩都看傻了,哭到一半跟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不動。”
阮希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後來呢?沒事吧?”
錢嘉樂擺擺手,又開始吹噓,“哎呀,我們一群人都在呢,能有什麽事兒,那男的就是個慫包,我們随便吓唬他幾句,他連屁都沒敢放一個,捂着滿臉血就跑了。女孩倒是對着璨哥連連道謝,又是遞紙巾又是噓寒問暖的,但是璨哥什麽都沒說,轉身也走了。”
“明明剛把人揍得半死不活,但是當時他的背影看起來……怎麽說呢,挺頹廢的,我沒見過他那副樣子,好像打輸的、被揍的那個人都是他自己。我不放心,在後頭跟了他一路,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整整四十分鐘,一次都沒回過頭。”
清吧裏氛圍很安靜,說笑聲也都是低低的,雲畔盯着眼前的空酒杯,透過色彩斑斓的玻璃,看到了某一時期的自己。
那時她剛得知周婉如的死訊,吃不好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周婉如的屍體,是死不瞑目的慘狀。
她有責任嗎?她是間接的殺人兇手嗎?
如果在白紙上列思維導圖,無論絞盡腦汁羅列出多少種分支,最後指向的答案似乎也只有一個——是。
如果不是因為雲懷忠的威脅,周婉如的心髒不會丢;如果不是因為那通電話,周婉如不會失足摔死。
就像周婉如和周唯璨之間血脈相連,無法分割那樣,雲懷忠做下的惡,她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這些全都與我無關。
是她自以為是的愛情,毀了周唯璨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牽挂,是她讓周唯璨多年以來的所有努力化作泡影。
明明只差一步。
所以她接受了“再也不見”。
可是周唯璨為什麽能夠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沒有半句指責,沒有半句埋怨,平靜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雲畔想自己是真的喝醉了。
因為清醒的時候她絕無可能放任自己去想這些,哪怕思緒只是冒出一點頭來,她也會以最快的速度掐死。
十分鐘到了。
傅時煦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一邊去扶方妙瑜,一邊對她道謝。
雲畔被迫清醒過來,朝他點點頭,懶得寒暄。
耳邊聽到傅時煦客氣地問:“你住哪?我們先把你送回去吧。”
不想跟他們一起走,雲畔自然而然地扯謊:“不用了,司機已經在路上了。”
不疑有他,傅時煦點點頭,帶着爛醉如泥的方妙瑜走了。
那一刻雲畔竟然有點羨慕。
她也想有人來接。
可是如果來的人不是周唯璨,似乎也沒有意義。
所以最終只能強撐着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出酒吧大門。
吹了吹冷風,整個人舒服不少,雲畔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蕩。
今天是周末,路上人很多,也很吵,那些高的低的聒噪不堪的聲音鑽進她耳朵,像撞在燈罩上半死不活茍延殘喘的飛蟲。是她最最厭惡的。
走完半條街,雲畔站在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看着馬路對面黑壓壓的人群,百無聊賴地等紅綠燈。
手機就在此時,短促地震動了一下。
她原本懶得看,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
是周唯璨發來的。
內容只有兩個字——
「回頭。」
無需思考,雲畔握着手機,條件反射性地回過頭。
隔着兩米左右的距離,周唯璨踩着一地枯黃的銀杏葉,穿着薄薄的藍色外套,灰衛衣,牛仔褲,眸光專注地看着她。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銀釘很亮,像一顆閃爍的眼淚。
那一刻雲畔原諒了周遭所有嗡嗡叫的飛蟲。
旁邊站着的那個滿臉驚訝的人,是陳屹嗎?還有後面那群人,看起來都很眼熟。
不過也無所謂,她沒有心思去逐一辨認。
一步、兩步、三步……
周唯璨正在朝她走來。
與此同時,漫長的紅燈倒計時結束,那些原本靜止的影子開始慌慌張張地向前擠,穿透空氣,填滿斑馬線。
雲畔不小心被誰推了一下,頭暈得差點站不住。
——她沒有摔倒。
因為周唯璨走過來,接住了她。
像從前無數次那樣。
杏色月光沿着樹縫一路往下淌,滲透地面,他眼底有很淡的笑意,然而正在快速流失,等徹底蒸發之後,皺着眉問她:“又喝酒了?”
雲畔立刻意識到自己現在很像一個酒鬼。
上次喝多了跑去吃菠蘿蛋糕,這次喝多了在大馬路上閑逛。
她想解釋,是因為和方妙瑜很久沒見,所以喝了幾杯,可是又不想提及方妙瑜的名字,所以最終什麽都沒說。
而陳屹宋晗那一群人也走過來了,客氣地和她打招呼,看她的眼神裏有種熟悉的尴尬。仿佛時間倒流回了數年前的包廂,親眼目睹她和周唯璨接吻的那一刻。
雲畔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尴尬,隔了幾秒才發現周唯璨的手還扶在她腰上,似乎沒有要松開的意思,于是自己站直了。
“還真是你啊,”陳屹摸了摸後腦勺,讪讪道,“我還以為看錯了呢,你不是去澳洲定居了嗎?”
“剛回來。”
“哦,這幾年過的挺好吧?”
“挺好的。”雲畔禮貌地答。
寒暄至此結束,陷入僵局。
不過陳屹很快就反應過來,和六年前一樣,熱情地發出邀請:“我們正想去KTV玩呢,你要是沒事兒的話跟我們一起去呗,反正也都認識。”
雲畔聞言,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
“不想去就不去。”周唯璨對她說。
于是她立刻拒絕了。
陳屹的眼神變得更加微妙,來來回回掃視過他們,最後定格在周唯璨身上,用不是很贊成的語氣道:“別告訴我你也不去了啊。”
“下次再約吧。”
“不是下不下次的問題,”陳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聲音壓得很低,“……這麽久了,還沒長記性啊?我警告你,最好別再犯糊塗。”
周唯璨安撫似的拍拍他肩膀,“不至于。”
“又是不至于,”陳屹張張嘴,眼神很複雜,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是顧及着雲畔在場,沒有說出口,“算了,今天先這樣,回頭再說吧。”
事實上雲畔并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麽,因為酒精讓她頭重腳輕,意識混沌。
直到一群人都走光,周唯璨才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發什麽呆。”
雲畔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盡量清醒地回答:“沒什麽。”
周唯璨垂着眼看她,須臾,丢下一句“在這等着”,就轉身走了。背影很利落。
耳骨上那滴晶瑩的眼淚在她眼前一閃而逝。
雲畔怔忡片刻,又在路邊半蹲下來,這個姿勢讓她感到安全,随手撿了顆石子,歪歪扭扭地寫字。
大概是喝多了,手指軟綿綿的沒力氣,寫出來的字也不好看,于是又胡亂擦掉。
身邊不斷有人來了又走,輕的重的腳步聲彼此交疊,雜亂無章。
雲畔丢了石子,盯着一眼看不到頭的瀝青路面出神。
幾分鐘後,她從一衆腳步聲中清楚分辨出了屬于周唯璨的,由遠及近,最後停在她面前。
頭頂落下一片灰色的影子,似乎有溫度。
雲畔擡起頭,發現周唯璨竟然也半蹲下來了,就和她面對面。
手裏的白色紙杯冒着淡淡的熱氣,飄過他烏黑靜谧的眉眼,以及眉骨邊緣的小痣,最後融入流動的空氣裏。了無痕跡。
把溫熱的紙杯往她臉頰上貼了一下,周唯璨開口:“蹲在這種蘑菇呢?”
雲畔卻突然很想問,當時打完架,一個人回家的路上,那四十分鐘裏,你在想什麽?後悔認識我嗎?
可是問不出口,萬一答案是肯定的呢?于是只好逃避般接過紙杯,抱在手裏,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是溫熱的牛奶。
周唯璨靜靜看着她,等她喝完,才問:“心情不好?”
雲畔抿抿唇:“有一點。”
“為什麽?”
——因為發現我們好像不具備重溫舊夢的資格。
可是她不能這麽說,也不敢把沉疴痼疾撕開,于是只好垂下眼睛,含糊地找了個借口,“……牛奶沒加糖,不好喝。”
周唯璨好像笑了,也好像沒有,少頃,摸了摸她的腦袋,對她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