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普通朋友
今天是11月22號。
周唯璨的生日。
他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在一起的時候雲畔就知道。
生日當天他們甚至沒有機會見面,周唯璨在外面跑了一天兼職,她回家之前, 特意把那本《最初三分鐘》的英文原籍書偷偷藏在了出租屋裏某個隐蔽的地方。
那天雲懷忠把趙佩岚叫到家裏吃晚飯, 吃完飯之後,又開了瓶紅酒, 趙佩岚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拉着她的手聊到很晚,雲畔簡直不勝其煩,到最後連敷衍都不肯。
接到周唯璨打來的電話,是夜裏十一點半, 雲畔剛洗完澡上床。
電話裏他在笑:下次如果要把東西藏在空調上面, 墊腳的椅子記得放回原處。
而雲畔躲在被窩裏, 手指勾着發梢,小聲對他說:生日快樂。
分開的這六年裏, 有人給他過生日嗎?有人陪在他身邊嗎?
蛋糕店裏有一對情侶推門離開,冷風順着門縫鑽進來, 從聽到那句“生日快樂”開始, 周唯璨似乎就在晃神,沒有給出回應, 反而問:“臉這麽紅,過敏了?”
“沒有, ”雲畔立刻否認, “我就吃了兩口蛋糕。”
“喝酒了?”
“嗯, 一點點。”
勉強壓下心虛, 雲畔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果然還是滾燙的。
燒酒後勁太大了。
不知道信沒信, 總之周唯璨沒有追問,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快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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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他是想走,雲畔正在腦海裏搜尋合适的道別語,就聽到他說,“一起走吧,我送你。”
一起走吧……
可是他們還同路嗎?
雲畔有點茫然,今晚的偶遇對她來說完全在意料之外,盡管名為冷靜的外殼不至于破裂,心裏也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她想起一些很久遠的記憶,某次宿舍夜聊,方妙瑜故作成熟地感慨,你們以後就知道了,十八歲那年愛過的人是忘不掉的。
當時她覺得這句話不對,現在仍然覺得不對。
與年齡無關,與人有關。
跟十八歲沒關系,是周唯璨太難忘掉了。
臨近打烊時間,店員把門上懸挂的木牌從Open轉向Closed,原本稀稀落落的顧客也已經走得差不多,的确不能再坐下去了。
雲畔看了一眼桌上的生日蛋糕,頓感遲疑。
不管怎麽說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不吃一口生日蛋糕嗎?然而轉念又想,周唯璨是不吃甜食的,吃粽子不蘸糖,連咖啡也只喝美式。
最終雲畔什麽都沒說,跟着他起身,走出蛋糕店。
雨還在下,路面上有積水,空氣也是濕潤的,周唯璨撐開手裏的黑色雨傘,對她說:“過來。”
雲畔的确沒有帶傘,只能慢吞吞地挪過去。
傘面不算太寬,兩個成年人并肩走在一起,衣服布料難免摩擦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周唯璨身上那股幹淨清冽的香氣混合着雨水的潮濕,一同往她鼻腔裏鑽,勉強壓下的醉意又冒出了頭,雲畔略微心神不寧。
斷斷續續的雨聲裏,他問了一句:“冷嗎?”
“不冷。”
雲畔說完,忍不住想,如果是以前……他們會牽手的,不管在哪裏,只要走在一起就會牽手。天氣冷的時候,周唯璨還會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口袋裏,幫她取暖。
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回憶這些沒有意義的細節,雲畔強行掐斷了思緒,再次在心裏告誡自己——
別想了。
你們已經分手整整六年半了。
走出商業街,停在路口,周唯璨低頭拿出手機,看樣子是打算叫車。
視線瞥過馬路對面的公交站臺,雲畔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道:“坐公交吧。”
頓了頓,又說,“我很久沒坐過公交了。”
自從分手之後,就沒再坐過了。
周唯璨指尖停住,沒有猶豫,直接把手機鎖了屏,趁着綠燈的最後十秒,拉着她過馬路。
這個點兒剛好能趕上末班車,站臺很冷清,除了他們,只有兩個年輕的上班族,應該是剛加完班,黑眼圈很重,打着傘站在一邊,昏昏欲睡。
雲畔沒有在意他們,擡起頭看了眼周唯璨撐傘的那只手,思考許久,才狀似無意地開口:“手,疼嗎?”
聞言,周唯璨轉過身來,和她面對面站着,像是有點無奈:“不至于連傘都握不住。”
說完,又換了只手,把右手伸過來,放在她面前,“要檢查一下嗎?”
雲畔低下頭,看着那只漂亮的手。
薄薄的皮膚之下是脈絡分明的淡青色血管,像極了綠色樹葉上的紋理,透着蓬勃的生命力,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來,而且抱得很穩。
除了不再屬于她之外,和記憶裏沒有差別。
意識到自己看了太久,她匆匆移開眼睛,打量腳下的幾片枯葉,欲蓋彌彰地建議:“既然回國了,還是找個時間去醫院看看吧,中醫不是有針灸之類的理療嗎?說不定能治好。”
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周唯璨收回手,輕描淡寫道:“沒必要。”
雲畔抿抿唇,不說話了。
又是沒必要。
六年前是這樣,六年後還是這樣。
明明是再三斟酌過的關心,卻仍然顯得過界。
而他們現在的關系,又該怎麽定義。
他忘了自己說過的“再也不見”嗎?
她真的有本事跟周唯璨做普通朋友嗎?
夜空逐漸雨停風歇,漆黑空曠的柏油馬路上亮起刺眼的車燈,由遠及近,最後緩緩停在站臺旁邊,車門開啓。
那兩個上班族頓時打起精神,快步上車,周唯璨也收了傘,跟在她身後,刷乘車碼的時候,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肩膀,低聲說:“我有空就去醫院。”
是類似安撫的語氣。
雲畔竟然說不出話來。
末班車上乘客寥寥,到處都是空座,周唯璨腳步沒停,一直走到車廂後部才回頭,示意她去坐那個靠窗的位置。
這一幕仿佛跟六年前重疊了。
周唯璨就坐在她旁邊,肩膀挨得很近,沒有半點避嫌的意思,像從沒離開過那樣。
雲畔心亂如麻,只好轉頭望向窗外,假裝在看風景。
半晌,又覺得自己這樣不說話,未免顯得小題大做,想來想去,還是選擇為自己辯解幾句:“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挺可惜的,而且現在醫學很發達,神經損傷不是沒有機會治好,生活中要用到右手的地方也很多。”
雨傘就放在腿邊,傘尖上挂着幾滴水珠,時不時往下滾落,周唯璨靜靜聽完,放緩了語氣,對她說“知道了”,又說“別擔心”。
雲畔很想反駁自己沒有擔心,然而實在心虛,最終還是說不出口。
沒多久,公交車駛離中心街區,開上高架橋,進入隧道。
一瞬間,所有的光線都消失,四周陷入純然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雲畔有種驀然失明的錯覺,不禁攥緊了衣擺,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緊接着,那只手就被握住,周唯璨靠近了一點,呼吸聲清晰落在她耳邊:“別怕。”
怕黑并不是丢臉的事情,所以被安慰一下應該也沒什麽關系吧。
雲畔這麽想着,腦袋又開始混沌,身體被某種久違的情緒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有點像宿醉,或高燒。
這條隧道很長,她記得很清楚,于是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膀上,汲取他的體溫。
是偏低的,沒那麽溫暖,卻讓人無法自拔地沉溺。
他們之間似乎不存在安全距離。無論是六年前,還是六年後。
這本該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早已過了最佳的糾正時間,所以無從補救。
車上靜悄悄的,車窗閉合,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全世界似乎都睡着了。只有他們還醒着。
恍惚間,周唯璨握着她的那只手動了動,用指腹摁了摁她手背上的某一處。
雲畔很快就反應過來,是那塊煙疤的位置。
明明看不見,也知道在哪裏嗎?
“怎麽沒做祛疤手術?”
雲畔微愣:“不想做。”
意識到這個回答不太對,又飛快地解釋,“平時太忙了,沒什麽時間,而且痕跡也很淺,看不出來。”
周唯璨“嗯”了一聲,仍然撫摸着那塊疤,順着她說,“那就不做。”
寂靜一旦被打破,再恢複,就會讓人不自在。
雲畔看不見,側臉無意間蹭在他衛衣領口上,與他鎖骨上方的皮膚相貼,頓時觸電般地移開。
“你這次回來……有什麽打算?”
從剛才在蛋糕店裏見到的時候,她其實就想問,“還走嗎?”
長長的隧道總算走完,高架橋兩側的燈光連成一條直線,雲畔重獲光明,身體後退了一點,正想抽出手,又被他緊緊握住。
周唯璨看着她,眼神是靜谧的,口吻也很尋常:“你希望我走嗎?”
雲畔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沒有聽懂他的用意。
他走不走這件事,應該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吧。
即使是六年前,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周唯璨也是自由的,捉摸不定的,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無論做出什麽選擇,無論是走是留,都只可能出自他本身的意願,不可能被任何人束縛。
沒有非要得出答案,周唯璨松開了她,同時也把問題抛了回來:“你呢,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雲畔思考了一下,沒有隐瞞:“可能打算,換個地方生活。”
對于這個回答并不意外,他點點頭,“準備去哪?”
“還沒想好。”
畢竟是以後要長期定居的城市,所以她希望自己慎重一點,等完全考慮清楚之後再實施計劃,免得将來後悔。
“叮咚”一聲,響起廣播提示到站的聲音。
潮平山到了。
對話被切斷,周唯璨拿起一旁的雨傘,利落起身。
下過雨的空氣很清新,夜空中盤旋着的烏雲也開始消散,露出深藍的底色,和冷月模糊的邊緣。
路邊的銀杏樹開得燦爛,不過葉片已經變成枯黃的顏色,用不了多久就會掉光。
雲畔想起自己的實驗——比上次多活了整整三天。有進步。
山頂別墅區的輪廓越來越近,大部分都已經熄了燈,寂靜無聲地伫立着,與城市一同睡去,等待次日清晨醒來。
接近零點,路上幾乎不見人影,除了滴答滴答的雨水和淺淺的腳步聲,什麽都聽不見。
雲畔很想找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和他敘舊,最好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可是找不出來。
竟然找不出來。
殘餘的酒精又開始作祟,她有點頭暈,身後遠遠駛來一輛黑色商務車,經過的時候并沒有減速,車胎濺起陣陣水花。
其中一個水窪很深,蓄滿污水,雲畔恰好走在旁邊,車輛疾馳而過,污水濺得很高,朝她的方向潑過來。
——在衣服和頭發被淋濕之前,周唯璨反應很快地拽住她,把她摁到了附近的燈柱上,稍微用了點力道,自上而下地俯視着她:“想什麽呢,路都不看。”
雲畔從他的語氣裏判斷出來,他有點不高興。
這種不高興通常發生在她走路發呆的時候,鑽牛角尖的時候,傷害自己的時候,以及——半夜一個人跑出去,不小心撞車的時候。
陌生又熟悉。
後背貼在冰涼的燈柱上,風衣還沒徹底幹透,貼着皮膚,有點冷。
周唯璨不僅沒有放開她,反而靠得更近,街燈灑下的光是昏黃的,和他的體溫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這個距離很危險。
只要稍微再靠近一點,他們就有可能接吻。
雲畔的心跳開始加速。
周唯璨低下頭,心無旁骛地看她,睫毛很長,眸光很亮,而後,摸了一下她發燙的臉頰:“喝了多少?”
“兩瓶……燒酒。”
他笑了一下,“你以前一瓶啤酒都會醉。”
雲畔莫名心慌,視線不自覺地瞥向別處。
因為他提及“以前”。
這分明是禁區。
周唯璨卻把她的下巴掰正,強迫她面向自己。
月光在他漆黑的眉眼之間落下一片陰影,雲畔仰起頭,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能感受到他的視線,足以隔絕所有,包括空氣。
她被困在這道視線裏,耳邊又聽到他的聲音,是漫不經心的,“我們交換問題吧,我問你一個,你問我一個,怎麽樣?”
這句臺詞實在耳熟,雲畔忍了幾秒,還是沒忍住,出聲提醒:“可是你當時并沒有跟我交換。”
不僅連名字都不肯告訴她,還走得飛快,頭都沒回。
銀杏葉就是在那晚撿回家的。
“第一個問題,”對于她的控訴置若罔聞,周唯璨直截了當地開口,“最近自殘過嗎?”
對于這兩個字實在敏感,雲畔條件反射性地回答:“沒有。”
這是實話。
他點點頭,沒再出聲,用意很明顯,是在等她提問。
這種交換的确公平,浪費的話有點可惜,雲畔想到這裏,沒再猶豫:“你還記得,在機場發生了什麽嗎?”
“記得。”
周唯璨看着她,“第二個問題,不想留在這裏,是因為我嗎?”
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剛才在公交車上提起的時候,他看起來明明很平靜,明明不在意。
雲畔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回答,目光又開始閃爍,好半天才含糊道:“有一部分原因吧。”
生怕他會追問,她簡直是刻不容緩地抛出自己的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麽打耳骨釘?”
話音剛落,周唯璨就笑了,很淡,也很生動,像是笑她明知故問。
冷風從很遙遠的地方吹過來,樹影來回晃動,水窪上月亮的倒影也被吹皺,雲畔的馬尾不知何時散了,長發淩亂地鋪開。
“這也要問啊,”
周唯璨幫她把碎發撥到耳後,“因為你。”
作者有話說:
本章發點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