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錯也錯到底
回江城之後, 日子變得清閑下來,趙佩岚只要一有空就會過來看她,親自下廚, 雖然雲畔筷子總共也動不了幾下。
而關于工作, 趙佩岚也有很多想法,提出過讓她先進分公司歷練幾年, 也提出過幫她投資做點生意, 通通被雲畔拒絕了。
因為她打算以後換個城市生活。
江城這個地方,于她而言,充滿回憶,也充滿束縛。
她已經二十五歲了, 身體狀況也很穩定, 不想再做一只被雲懷忠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
至于離開這裏以後……
雲畔想試着好好生活。
聽起來很難, 實施起來只會更難,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是不可否認, 自從在東非和周唯璨偶遇之後,她變得沒那麽想死了。
那些曾經難以忍受的, 梅雨天裏潮濕到恨不得滴出水來的床單;陽光暴曬下空氣裏無處遁形的灰塵顆粒;想要試着戒斷助眠藥物卻屢屢失敗的夜晚……也都變得沒那麽糟糕了。
生命力是不是會傳染?
她也說不上來。
晚上七點左右, 雲畔坐在那家讀書時經常光顧的韓國烤肉店,轉眼間就喝光了半瓶燒酒。
店裏仍然煙熏火燎, 開門的時候,穿堂風裹着烤爐裏的濃煙一齊吹來, 嗆得她不住咳嗽。
嵌在牆面上方的電視機播完一支韓國偶像團體的歌曲MV, 黑屏了幾秒, 又變成工體演唱會現場。
萬人場館裏座無虛席, 燈牌熒光棒連成一片起伏的藍色海洋, 四面臺上, 追光亮起的瞬間,臺下的歌迷開始放聲尖叫,熱情幾乎要掀翻整個場館。
錢嘉樂穿着一件豔麗的紫色綢緞襯衫和黑色緊身褲,露出大片鎖骨皮膚,妝容精致,發間鋪着閃爍的亮片,嗓音一如既往的動聽,live甚至比錄音版更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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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擡頭看了幾眼,不得不承認,阮希說的沒錯,他天生就應該成為大明星。
可是成為大明星之後呢?
耳邊再次回蕩起阮希的聲音,是一通半夜打來的國際電話,沒有不甘,沒有不舍,口吻趨于平靜:“畔畔,我跟錢嘉樂分手了。”
至于原因——
雲畔曾經在微博頭條上刷到一篇狗仔發布的新聞,解密偶像歌手Lane素人時期的過往情史,熱度高居榜首。
新聞稿裏全篇都是添油加醋的文字,附帶幾張他和阮希牽手擁抱的親密照,像素糊得就算不打碼也認不出是誰。
最多不超過三個小時,錢嘉樂的經紀公司就發表了聲明和律師函,指控這篇新聞純屬捏造,解釋照片中的女生只是Lane素人時期的好友,最後呼籲粉絲冷靜對待,不要打擾圈外人的正常生活,并且會對這篇新聞追究到底。
言簡意赅,邏輯嚴密,無懈可擊,的确是很成熟的公關團隊。
看到微博之後,雲畔立刻去翻了翻阮希的朋友圈,果然已經删得幹幹淨淨,情侶頭像也換掉了,沒留下任何與錢嘉樂有關的痕跡。像兩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那個時候他們還沒分手,只是轉為地下戀情。
雲畔私底下也關心過幾次,而阮希依舊沒心沒肺,無所謂地說:“沒辦法,他現在剛火,正處在事業上升期嘛,如果被爆出來有女朋友的話,粉絲肯定會跑光的,我能理解。”
當然,那段日子裏,阮希也會苦惱,會失落,會對她抱怨——
“我已經整整兩個月沒見過錢嘉樂了,只能從電視上看到他。他剪了頭發,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我們出去約會,換了三輛車才甩開狗仔,好不容易抵達餐廳,沒想到連包廂門口也有人蹲點,最後只能餓着肚子回家點外賣。”
“公司最近要求他和一個剛出道的女愛豆炒CP,還安排了一堆雙人活動,錢嘉樂前腳剛拒絕,後腳到手的代言就飛了。娛樂圈比我想象中還恐怖。”
“我們吵架了。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千方百計地哄我,翻着新華字典給我寫情書,反而指責我不懂事,指責我無理取鬧。”
“現在我們什麽都有了,不用再為錢發愁。他給我買了高檔公寓,買了跑車,買了很多奢侈品……可我還是想回到過去,想回到兩個人擠在出租屋裏同吃一碗面的日子。”
在一起的這些年,錢嘉樂把阮希保護得很好,半點個人信息都沒洩露過。
而真正分手應該是在兩年前,其實也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錢嘉樂出道以來雖然緋聞不斷,不過沒有一樁是真的。這點阮希也心知肚明,卻還是提了分手。
錢嘉樂試圖挽回過,甚至還拜托雲畔勸說過,全都于事無補。
後來他再也沒有在任何場合唱過那首《帶我走》。
盡管如此,雲畔仍然堅定地認為他們一定會複合,直到一年前,阮希交了新的男朋友。
她看過照片,外表普通,性情溫和,家境殷實,用阮希的話來說,就是二十四孝随叫随到好男友。
“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投入下一段感情,”電話裏,阮希把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畔畔,你也應該去試試。”
雲畔無法理解,于是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不愛錢嘉樂了嗎?”
“愛啊,但是愛有什麽用呢。”
阮希輕聲嘆息,“我跟錢嘉樂分手之前,幾乎每晚都在等他,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總是沒時間,總是回不來。我平時就連走在路上也會疑神疑鬼,生怕有人偷拍我,曝光我,人肉我,每一天都活得膽戰心驚。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
雲畔沒有再勸。
畢竟她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團糟,沒有資格對別人的感情指手畫腳。
越長大越發現,愛本身就是一場自我毀滅的過程,區別是有些人最終浴火重生,有些人甘願粉身碎骨。
烤盤上的牛排滋滋作響,雲畔總算想起翻面,毫不意外地發現已經烤焦了。
她原本只是心血來潮走到這裏,毫無胃口,幹脆找服務生過來滅掉炭火,又要了一瓶燒酒。
電視上,錢嘉樂換了一套寬松的白色西裝,握着話筒站在舞臺中央,有些哽咽地向臺下的粉絲表達感謝,最後說:“接下來,為大家帶來最後一首歌,也是收錄在我第一張專輯裏的,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一首歌。”
話音未落,臺下就已經有人扯着嗓子在喊:“唯一!唯一!”
雲畔頓時愣住,直到燒酒倒了滿杯,開始溢出來,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擦拭桌面。
而舞臺上的歌聲一字一句鑽進她耳朵——
捉摸不透的天氣
孤獨下沉的島嶼
裹滿月亮的淤泥
每一幕都組成你
無須庸常世俗定義
無法停止為你着迷
錯也錯到底
這首歌頭幾年火到家喻戶曉,店裏很多人都在跟着哼唱,雲畔喝光了杯子裏的酒,嗓子火辣辣的,像含着刀片。
這首歌的歌詞是她寫的。
當時是她病情穩定之後第一次回國,錢嘉樂正在籌備首張個人專輯,聊天時無意提起,專輯還差最後一首歌。因為公司資金不足,曲子甚至是他親自譜的,但是歌詞實在寫不出來。
雲畔鬼使神差地對他說,自己可以試試。
封閉住院的日子很煎熬,偶爾睡不着的時候,她會躲在床上偷偷寫沒有地址的信,通常是想到哪裏寫到哪裏,寫完就撕碎丢掉,生怕被誰看到。
回到澳洲之後,沒多久雲畔就在一個失眠的夜裏填完詞發給了他,沒有署自己的真名。歌詞其實粗糙又青澀,但是錢嘉樂沒有要求她修改半個字,一錘定音。
歌曲已經唱到尾聲,最後一段是變奏,錢嘉樂的音域很廣,唱起高音毫不費力,收尾幹淨又漂亮,臺下的歌迷此起彼伏地歡呼,場館裏人山人海,沸騰不休。
千千萬萬個喜歡他的人裏,唯獨少了那麽一個。
記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錢嘉樂跟阮希撒嬌的時候,曾經說過,其他人都不重要,有你一個就夠了。
言猶在耳,現在呢?變了嗎?
盤子裏的烤肉幾乎一口沒動,十八度的燒酒倒是喝了整整兩瓶,雲畔頭暈得要命,勉強讓自己保持清醒,走出烤肉店大門。
外頭飄着細雨,雨點淅淅瀝瀝地沿着屋檐滑落下來,打濕她的鞋尖。
江城的秋天永遠是濕冷的,雲畔沒帶傘,單薄的風衣也無法禦寒,慢吞吞走在冷風裏,抱緊了雙臂。
腦袋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色也模糊不清,她不想回家,于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穿過長長的步行街、閃爍變換的霓虹燈影,最後停在街角一家蛋糕店門口。
雙腿不聽使喚,怎麽都挪不動。
不再是六年前那塊五彩斑斓的招牌,店面擴張了半間,店裏也重新裝潢過,徹徹底底的改頭換面。雲畔不禁又擡頭看了一眼,确認招牌上的确寫着“囍樂蛋糕房”,才推門進去。
風鈴聲清脆響起,長着一張娃娃臉的女店員笑着對她說,歡迎光臨。
夜已深,店裏仍然稀稀落落坐着幾桌,一眼掃去都是情侶,神色甜蜜地打情罵俏。
而她淋着雨一路走過來,衣擺尚在向下滴水,醉意未消,臉頰滾燙,狼狽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店員貼心地遞來紙巾,雲畔輕聲道謝,草草擦拭了一下,就繞過前臺往左走。
透明冰櫃擺放的位置和記憶中一樣,生日蛋糕的種類數不勝數,琳琅滿目。雲畔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個水果蛋糕問:“這個裏面有菠蘿嗎?”
“有的!”店員立刻熱情推銷,“我們這款蛋糕一直賣得很好,是經典款,而且今天就只剩最後一個啦。”
雲畔于是說,“幫我拿出來吧。”
周圍有人打量她,時不時交頭接耳,大概是因為她看起來有點落魄。
對于這些視線毫不在意,雲畔結完賬,端着蛋糕走向一張靠窗的雙人桌,徑自坐了下來。
發梢仍然潮濕,黏在後頸處,很難受,她随手紮了個馬尾,盯着面前賣相精致的蛋糕發呆。
玻璃窗上結滿水珠,不遠處,路燈映照着積水的街道,泛着冷光,猶如一條無邊無際的河流。
酒精或許麻痹了神經,雲畔不顧後果,挖下一勺蛋糕,往嘴裏送。
還是記憶裏的味道。
沒有變。
綿密松軟的奶油融化在唇齒間,留下淡淡的香氣,對面的座位明明空無一人,雲畔卻恍惚間看見周唯璨的臉。
那個時候還很冷淡,不愛笑,沉默的時候,像一座漆黑的孤島。
雲畔咽下第二口蛋糕。
六年有多漫長,兩千多個日夜從她指縫中溜走,偶爾如同一滴水落進大海裏,無影無蹤;偶爾如同洪流從身邊呼嘯而過,泥沙俱下。
時間究竟帶走了什麽,又留下了什麽?
那句“都過去了”,是真心話,還是言不由衷的安慰?
在東非朝夕相處的幾天裏,機會明明那麽多,她卻像鴕鳥似的一再逃避,怎麽都說不出口那句遲到了六年的,節哀。
門上懸挂的風鈴再次響起,叮叮咚咚,很動聽。
有人裹着一身潮氣推門進來,随手将長柄雨傘挂在木架上,氣質很特別,有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就連最簡單的黑衛衣牛仔褲也穿得跟別人不一樣。
店員重新挂上甜美的笑容,說完“歡迎光臨”之後,視線仍然黏在他身上,怎麽都挪不開。
沒有在意門口的動靜,雲畔自顧自挖出第三勺蛋糕。
尚未來得及送進嘴裏,就被誰伸手攔住——
“又想進醫院啊。”
語氣很淡,聽不出情緒。
雲畔卻霎時被這個聲音釘在原地,眼皮跟着重重跳了一下,好半天才僵硬地偏過頭。
看清是誰之後,手裏的勺子一時沒拿穩,直直下墜,落到腳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周唯璨很自然地彎腰撿起,又抽出紙巾,将勺子擦幹淨,遞給她。
愣了幾秒,雲畔用力去掐自己的手背,眼前的臉反而更加清晰,而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銀釘也被照得閃閃發亮。是無法錯認的真實。
她接過勺子,放在一旁,良久才反應過來,怔怔地問了一句廢話:“你回國了?”
“嗯,”周唯璨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剛回來不久。”
點點頭,雲畔思緒依舊混亂,暈暈乎乎地盯着眼前的人,只能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想讓氣氛變得尴尬,她清咳一聲,試着寒暄:“還習慣嗎?江城這幾年……變化挺大的。”
周唯璨似乎笑了,靜靜注視着她,反問道:“你習慣嗎?”
被酒精侵蝕的大腦神經緩慢複蘇,拉成一根緊繃的弦,雲畔看着他,一時無言。
時間應該是靜止的,所有擾人的聲響都消失了,他們面對面坐着,對視的時間不知不覺超過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對于現在的關系而言,已經很逾距。
然而誰都沒移開眼。
他還記得機場的吻嗎?還記得離別前說過的話嗎?
這些雲畔通通問不出口,卻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倏然記起自己為什麽會鬼迷心竅地走進這家店,為什麽會控制不住地想吃生日蛋糕,為什麽會覺得今天格外漫長,于是張張嘴,對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