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黑夜一無所有
抵達江城機場, 是晚上八點左右。
雲畔喝醉之後睡得很沉,飛機落地的時候都渾然不覺,還是空姐把她叫醒的。
腦袋裏亂糟糟的, 被回憶塞滿, 盡管她的酒量這幾年已經好了很多,但是紅酒後勁兒大, 下飛機時仍然頭重腳輕, 暈得不行。
等行李上轉盤的間隙,雲畔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擡起頭來照鏡子,才發現自己嘴唇上破了一塊皮。
大腦遲緩地運轉, 好半天, 總算想起來, 這是周唯璨咬出來的。
為什麽當時半點都不覺得痛。
從包裏拿出一支口紅,雲畔欲蓋彌彰地塗上, 遮住那塊咬痕,而後走出洗手間。
取完行李往出口走,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裏的謝川。
和從前讀書時那副渾不吝的樣子不同, 自從接手了公司業務,他整個人就越發成熟沉穩, 話也沒以前那麽多了。
在澳洲的這幾年,雲畔只回來過兩三次, 每次都是來去匆匆, 然而每一次見謝川, 都能夠很明顯地看出他身上的變化, 和周唯璨不同, 時間的确改變了他。
明明經歷了這麽多, 明明過去了這麽多年,為什麽周唯璨一點都沒有變。
雲畔跟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有些出神地想,世界上真的存在永遠都不會碎的靈魂嗎?風吹不倒,火燒不盡,刀砍不斷,無論如何都有路走,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不禁又想起自己那封被撕碎的遺書,想起那晚的對話,思緒還來不及往更深處蔓延,手裏的行李箱就被謝川接了過去。
雲畔迅速切斷了腦海中所有與他相關的畫面,跟着謝川一路走出八號門,上了停在外面等候的黑色SUV。
車廂裏安靜到了極點,司機全神貫注地開車,而謝川就坐在她旁邊,好半天才問:“坐那麽久飛機累不累?要不要先送你回去休息?”
雲畔搖搖頭:“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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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非好玩嗎?”
“還行。”
“那邊是不是挺熱的?我一個朋友之前八九月份去的,差點中暑。”
雲畔低頭看了眼手機,回複完阮希的消息,随口道:“沒到中暑的地步。”
頓了頓,又說,“我有點累了,想睡一會兒。”
謝川聞言,立刻從後座抽出一個頸枕遞給她,“睡吧,到了我叫你。”
在殘存的酒精作用之下,雲畔很快就睡着了。
這次什麽夢都沒做,什麽人都沒有。
睡醒的時候,車子已經停進了酒店的地下車庫。
頭沒那麽暈了,雲畔緩慢地睜開眼睛,聲音有點沙啞:“幾點了?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謝川稍稍湊近,很自然地拿走了那個頸枕,“來得及。”
今天是謝阿姨的生日。
在雲畔決定去東非旅行之前,就已經和謝川約好了,回國後會陪他一起參加生日宴。
下車之前,雲畔打開行李箱,從裏面翻出自己特地提前準備好的禮物,一套在澳洲知名設計師那裏私人訂制的珍珠首飾。
走進電梯,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現在已經夜裏十點多了。
她竟然在車上睡了整整兩個小時。
生日宴說不定都快結束了。
謝川笑起來,安撫道,“沒事,反正那些人也無聊得很,等他們都走完才清靜。”
果然,酒店電梯大門打開,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裏空蕩蕩的,只零星站着幾個人,正在舉着酒杯閑聊。
都是熟面孔,從小到大玩在一個圈子裏的。
看到雲畔,他們顯然都很驚訝,湊過來寒暄,問她什麽時候回來的,澳洲呆起來舒不舒服,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以及——什麽時候跟謝川定下來。
雲畔随口敷衍了幾句,便以要去找謝阿姨賀壽的由頭先行離開。
穿過長長的走廊,是一個私人包廂,她推門進去的時候,看到謝阿姨穿着長長的淺灰色旗袍,正坐在沙發上跟友人打電話。
看到她的時候,眼睛亮了亮,似乎很驚喜,連電話都不打了,随便找了個借口挂斷,便快步走過來握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心疼道:“那邊的飲食不習慣吧?我們畔畔怎麽又瘦了?”
雲畔有點無奈:“哪有,我周末基本都是回家吃飯的,不信您摸摸我的臉,還胖了幾斤呢。”
謝阿姨也跟着笑了:“你都三年沒回來過了,阿姨和叔叔都很想你,謝川就更別提了,天天念叨着呢。”
說到這裏,又問,“你爸呢,這次沒跟着你一起回來嗎?”
“國外那邊還有生意要忙,他暫時回不來。”
雲畔陪着她坐下,把手裏的禮物盒放在茶幾上,“阿姨,生日快樂。”
謝阿姨笑吟吟地拆開了絲綢帶,把其中一條流光溢彩的珍珠項鏈取出來,愛不釋手地摩挲:“還是畔畔知道我的喜好。”
兩人坐着聊了會兒天,最後,她意有所指道,“你跟謝川也都不小了,過完年就二十六了吧?阿姨不是催你們,不過也是時候挑個好日子,把終身大事定下來了。”
雲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回去的時候,謝川親自開車送她。
江城和三年前沒什麽分別,還是那座被海水包圍的,潮濕陰冷的南方小城。
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倒退,他們一路經過大學城、玉溪街、綠廊巷……最後彎彎繞繞地開上潮平山。
三年前,趙佩岚懷孕了,在澳洲生下一個男孩,雲懷忠和她領了證,回國大張旗鼓地補辦了酒席,還在其他熱門地段重新買了一套別墅,舉家搬了進去。
趙佩岚去年就回國了,替他打理國內的資産,看着溫溫柔柔的一個人,手腕卻很強硬,在生意場上吃得很開,同時對雲畔也沒什麽可指摘的,比對自己親生兒子還上心,後媽當得很夠格,挑不出半點錯處。
盡管如此,雲畔還是想回潮平山,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有些感情是無法替代的。
出神地看着懸崖邊的風景,聽着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良久,雲畔輕聲開口:“謝阿姨剛剛問我,準備什麽時候定下來。”
似乎對此早有預料,謝川觑了她一眼,斟酌着問:“那你是怎麽想的?”
頓了頓,又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
話音未落,就被她打斷,“我們之前說好了,只是在父母面前演戲,暫時堵住他們的嘴,等時機到了,你會找個理由跟他們說清楚的。”
謝川沉默下來。
車載音響裏播的是一首曲風舒緩輕快的純音樂,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還忘不了他?”
車窗開了少許,大片大片的晚風灌進來,她的聲音混在風裏,平靜得過分:“都過去多久了,總提以前的事也沒意思。”
謝川牽起嘴角,笑容有些心不在焉,“是沒意思,還是不想提?如果,如果他現在回來找你——”
“這跟我們現在讨論的話題有關系嗎?”雲畔出聲打斷,“我跟他早就結束了。”
回憶實在太過不堪,埋在身體最深處,平時照不見光,然而一旦撕開,便是連皮帶骨頭,不見血不罷休。
談話至此結束,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們心照不宣地沉默。
只餘車載音響裏的歌曲列表,一首一首滾動播放。
下車之前,謝川最後對她說:“畔畔,我對你一直都是認真的,我們的事……你不用急着拒絕,可以想好之後,再給我答複。”
雲畔沒有回答,徑直下了車。
的确和其他人無關,和周唯璨也無關,她從頭到尾只把謝川當成童年時的玩伴,長大後的至交,沒有半點風花雪月的念頭。
正值初秋,小區裏的銀杏樹開得密密層層,月色掠過金燦燦的樹影,像盤旋飛舞的黃色蝴蝶,也像陽光照在湖面上,浮光躍金的倒影。
雲畔站在樹下看了很久,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嘴唇。
離開的時候,一片金色的銀杏葉晃晃悠悠地墜落,她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像六年前那樣,幼稚地收進外套口袋裏,決定再做一次實驗。
這次能活多久呢?
她不知道。
“你考慮考慮,要不別回去了,幹脆以後就來醫院上班吧,薪資待遇我跟你保證,肯定是當地最高的。”
亂哄哄的酒吧裏,一個年輕男孩正在舞臺上彈尤克裏裏,引來陣陣歡呼,Damon喝高了,醉醺醺地摟着他的肩膀,英語說得也颠三倒四,“這一年你在坦桑尼亞不是也呆得挺舒服的,幹嘛非要走。”
“是挺舒服的,”周唯璨任他摟着,用閑聊的語氣說,“可是放心不下啊,得回去看看。”
Damon擺擺手道:“別唬我,你孤家寡人一個,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說到這裏,又想到了什麽可能性,煞有介事地猜測,“你該不會在中國有老婆孩子吧?因為感情不合,所以沖動之下,一個人跨越半個地球,跑到東非來散心?”
周唯璨聽笑了,“那我也太混蛋了吧。”
“也是,不像你的性格,”Damon贊同地點頭,緊接着,又不死心地追問,“那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周唯璨喝光杯子裏最後一口威士忌,看着冰塊慢慢融化成水,“不一定,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夜深了,馬路上很安靜,初秋的風依舊燥熱,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
周唯璨走出人聲鼎沸的酒吧,仍然毫無醉意,碰巧和一個外籍女孩擦肩而過,女孩回過頭來,笑着往他手裏塞了一張紙條。
空氣裏摻雜着濃郁的香水味,他拆開紙條,是一行用口紅寫下的聯系方式。
随手把紙條撕碎丢進垃圾桶裏,周唯璨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一塊冰涼的月光底下,擡頭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無端想起一句詩: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從黃昏飛入黑夜,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而寫下這首詩的詩人,卻選擇了卧軌自殺,年僅二十五歲。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在反複印證,生命究竟有多脆弱無常。
坦桑尼亞路上連紅綠燈都不設,更沒有警察查酒駕,周唯璨心安理得地啓動引擎,沒有直接回學校,一路駛離市區,穿過草原,穿過沙漠,最後抵達那片霧茫茫的黑色群山。
繞着懸崖峭壁轉了好幾圈,最後終于找到記憶裏的那個藍花楹開得最燦爛的地方,把車停在周圍,他拿着手電筒,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那塊熟悉的,有棱有角的石碑。
什麽字都沒刻,阿花就葬在這裏。
上次來看她,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石碑附近雜草叢生,周唯璨盤腿坐下來,耐心地清理幹淨。
十月中旬,藍花楹已經開始枯萎,花瓣皺巴巴的,新鮮不再,他也不在意,開始慢悠悠地編花環。
沒有阿花在旁邊搗亂,拱他的手,咬他的褲腿,花環很快就編好了,周唯璨拍掉上面的灰塵,将其挂在石碑上。
“這半年你過得怎麽樣?”
“最近一直沒時間來看你,沒怪我吧?”
他對着石碑開口,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
懸崖上的風掠過,盈滿自由的氣息,腳下綿延不絕的山脈仿佛會呼吸,擁有無窮的生命力。然而生命本身卻是世界上最偶然不可預測的東西。
明天會發生什麽尚且沒人說得準,更遑論以後。
夜空近到觸手可及,周唯璨擡起頭,心想黑夜一無所有,他也一無所有,這幾年裏,世界仿佛已經徹底跟他切斷了聯系,他也因此脫下枷鎖,獲得自由。
那麽,還有哪些東西,是時間也無法帶走的嗎?
腦海中許多原本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他回想起畢業前夕,跟室友出去慶祝,一群人在酒吧喝到半夜,最後七倒八歪。他作為在場唯一清醒的人,拿出手機叫車的時候,不知道具體是哪一秒,腦子一熱,決定買張機票,找個地方出去散散心。
選擇明明那麽多,最後幹擾他的判斷,影響他的決定的,是她很久以前曾經說過的話:那個走進非洲的紀錄片還挺有意思的,有機會的話,以後想去東非看看。
現在親眼看到了,還有遺憾嗎?
回到學校,已經是午夜時分。
走廊裏的煤油燈還燃着,陸峥正站在院子裏蔫巴巴地抽煙,聽見動靜,瞬間回頭:“怎麽才回來?”
周唯璨随口答:“出去轉了轉。”
陸峥便嘆氣,苦着臉問:“璨哥,你真要走啊?之前不是說等這個學期的課上完,再考慮回國的事嗎?就剩幾個月了,陪陪我呗,到時候咱倆一塊走。”
“這不是碰巧有新老師來嗎,”周唯璨走近,懶散地站在樹下,伸手接住一片落葉,“正好交接。”
“哎,你也太狠心了吧,看把那群小孩哭成什麽樣了都,這幾天上課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Nyala說要用中文給你寫封告別信,正苦練漢字呢,非得讓我給她找中文字帖。我還聽Tel說,學生們打算給你餞行,辦個聯歡晚會來着。”
周唯璨有點無奈,“餞行就算了。”
陸峥念叨了半天,話鋒一轉道,“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呢,前段時間過來旅游的那個女孩,跟你到底是什麽關系?你這麽着急回國是不是因為人家啊?”
“你覺得是什麽關系?”
“那肯定是舊情人了,沒有第二種可能,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別人完全不一樣,”陸峥言之鑿鑿地開口,又特意補充了一句,“而且你對那群小孩都沒這麽溫柔過。”
周唯璨笑了一下,放開手裏的落葉,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我又不喜歡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