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長痛短痛
在雲畔前十八年的人生裏, 很難挑選出來自己最幸福或最痛苦的時刻。生活猶如一潭死水,日出日落都很尋常,昨天今天都很無趣, 她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也沒有特別在乎的人,因為她好像生來就什麽都有, 什麽都不缺。
正因如此, 當某一天,這個人真的出現了,才會放不了手,才會不停犯錯。
他似乎是不受任何思想裹挾支配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則标準, 永遠只做自己認為正确的事情。最清醒, 也最殘忍。
雲畔站在那間熟悉的出租屋裏,冷靜地回想過去一年發生的點點滴滴, 周唯璨對她不好嗎?傷害過她嗎?背叛過她嗎?其實都沒有。
所以還有什麽不甘心的呢,上次鬧成那樣已經很難看了, 雲畔想, 自己現在之所以站在這裏,不就是想要一個體面的結束嗎?
房間裏整潔到一塵不染, 上次被她撕碎的滿地紙屑也都被收拾幹淨了,除此之外毫無居住痕跡。周唯璨最近似乎沒有回來過。
雲畔想起自己清晨出門的時候, 跟雲懷忠說她想跟周唯璨見最後一面, 把話說清楚。雲懷忠不僅沒有生氣, 甚至還安排陳叔送她過來, 臉上的表情也是成竹在胸的, 仿佛對于他們會分開這件事早有預料。
不過雲畔也已經接受了, 分開當然是正确的選擇,畢竟中間還隔着一條人命。
她從不懷疑周婉如在周唯璨心裏的重要性,盡管那個女人無知,刻薄,狼心狗肺。
所以手術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搞砸。
道別的時候應該說些什麽呢?
祝你幸福?
好爛俗啊。
雲畔不禁自問,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和別人在一起過得幸福。
答案是否定的。
至少不要比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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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仔細想想,在這段感情裏,她也沒做過什麽讓周唯璨開心的事情,只是在不停地消耗他的耐心,堆積他的疲憊,幸福或許就更談不上了。
這簡直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最近吃過藥之後,雲畔的思維變得有些遲緩,想事情的速度比平時慢,不過睡眠質量的确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也不再頻繁做噩夢。
她坐在床邊,盯着熟悉的深藍色床單發呆。
在一起的時候,周唯璨什麽都沒有讓她做過,每次洗床單換床單都是自己動手;只要她喊餓無論再晚都會起來煮東西;她說了一句天花板漏水就立刻買來材料重新做了防水層;明明沒有錢平時也會給她買很多禮物……
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候,想起來的反而全都是他的好。
快打住吧,不然你又要犯錯了。
雲畔才剛說服自己移開眼睛,緊接着,就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下意識以為是周唯璨來了,她深呼吸了一下,起身去開。
刺眼的冬日陽光投射在樓道裏,将眼前人的輪廓照得模糊不清,修剪利落的黑色短發,熟悉的灰色衛衣和牛仔褲,好像很擔心她似的,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抱緊了她。
良久——
“畔畔,這段時間我想了很久,我有話想跟你說。”
雲畔愣愣地被他抱着,感到片刻茫然,很快又聽到他說,“其實……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
喜歡?她沒聽錯吧?
周唯璨在對她表白?是覺得反正都要分手了,說幾句違心話也沒關系嗎?
還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已經被眼前的人吻住。
發生了什麽?
這個人真的是周唯璨嗎?
雲畔又開始頭暈,四周的景色也變得混亂扭曲,尚未看清楚他的臉,就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稍稍偏過頭,她在樓梯拐角看到了周唯璨。
黑色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長褲……甚至連鞋子也是黑色的,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色彩,逆着光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她,又移向她身邊的人,黑色短發有點亂,隐約看得見眼底淡淡的烏青,很憔悴,也很消沉。
雲畔也跟着條件反射性地轉過頭,看向面前的人。
模糊的五官已經變清晰,竟然是謝川。
所以剛剛是她認錯人了。
所以周唯璨沒有對她說“喜歡”。
上次把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認成他,這次把謝川認成他……這一刻雲畔總算開始懷疑,診斷單上那句她嗤之以鼻的“輕微幻想障礙”,難道是真的?不可能吧?
下意識地想推開,手臂卻被謝川抓得更緊,甚至挑釁地看了周唯璨一眼:“你來這裏幹嘛?不是已經分手了嗎?還想死纏爛打啊?”
周唯璨往牆邊靠了靠,視線落回雲畔身上,話卻是沖着他說的:“這是我家。”
語氣很冷淡。
被噎了一下,謝川輕哼道:“畔畔,我們走。”
雲畔卻不動,好半天才整理好紛雜的思緒,讓自己平靜下來:“……鑰匙我放在桌上了。”
“衣櫃裏我的衣服,我拿走了。”
“唱片機我不要了,你處理吧。”
“還有……”她抿抿唇,伸手想摘脖子上的項鏈,“這個還給你。”
周唯璨聽到這裏,出聲打斷:“不用了。不想要的話,就扔掉吧。”
扔掉?
也是。畢竟這條項鏈你本來就打算扔掉的。
雲畔遲疑幾秒,終于還是沒舍得摘下來。
謝川在旁邊等得不耐煩,冷着一張臉催促:“分都分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啊?走吧,我們回家。”
的确已經無話可說了。
原來分手這麽簡單。
而此時此刻,雲畔滿腦子想的卻是,剛才看見自己跟別人接吻,他難道就沒有什麽想問的嗎?就一點都不在意原因嗎?
如影随形的黑色情緒又冒出了頭,幹擾她的判斷,打破她的平衡。
靜默少頃,周唯璨慢吞吞地站直,最後看了她一眼:“以後……好好照顧自己,聽醫生的話,配合治療。”
頓了頓,又說,“別怕,會好的。”
後半句輕得仿佛一片雪花,來不及落下,就消融在空中。
說完,不等她反應,徑自轉身,下了樓梯。
雲畔不由自主地追出幾步,盯着他的背影,提高聲音道:“下個月我就要出國了。”
受那些可怖的負面情緒驅使,緊接着,她不受控制地撒謊,“謝川也會陪我一起去。”
話音未落就已經後悔。
好無聊啊。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期待他會有什麽反應?
不是想要一個體面的告別嗎?你在說什麽蠢話?
灰色房梁遮在他頭頂,同時遮住傾瀉的陽光,讓他的背影看起來死氣沉沉,像極了被黑色河水反複沖刷的月亮,捂不熱,也透不出光。
雲畔頓時頭疼欲裂,想起夜市的初遇,想起暴雨天的擁抱,想起出租車上的吻,想起出租屋裏的纏綿,也想起淩晨時分的急診樓外頭,他站在灰藍色的天空底下,笑着對她說,可是我希望你開心一點。
語氣那麽溫柔。
遙遠得已經快要抓不住了。
吃藥會導致記憶力變差嗎?
這簡直比分手還要可怕。
時間靜悄悄地走過,一秒、兩秒、三秒……難捱的靜默結束,總算聽到他的聲音。
“祝你,”周唯璨背對着她,說到這裏,停頓了幾秒,“身體健康。”
身體健康?
這種時候,通常應該接一句“祝你幸福”吧。
原來你也說不出口這句話嗎?
雲畔恍惚地想,卻沒嘗出多少快意,随後又輕聲說:“以後我可能會在國外定居,不會再回來了。”
“挺好的,”他仍然站在那裏,沒有回頭,“以後不用再見面了。”
不用再見面了……她想表達的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沒有一點點舍不得嗎?
太陽穴突突跳動,雲畔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總算清醒過來,後知後覺地想要解釋清楚剛才的那些謊話,周唯璨卻已經走出很遠。
門環聲清脆響起,又消失。像從沒來過。
人來人往的清晨,周唯璨站在綠廊巷外頭那條早點街的路口,低頭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不遠處傳來高高低低的叫賣聲,蒸屜被打開,包子油條的香氣飄出很遠,他的側臉被籠罩在淡淡的煙霧裏,只剩手裏那點火星噼裏啪啦地亮着。
旁邊有認識的人走過,跟他打招呼,問他怎麽了,心情看起來不太好,周唯璨露出一個笑,敷衍地說沒事。
事實上這段時間他已經筋疲力盡。
剛開始是不想睡,後來是不能睡。
抽完一支煙之後,他不再停留,轉身走出巷口,站在路邊等公交。
這個點兒是早高峰的時間,不過是周末,所以人不算多,他百無聊賴地站在牆邊,盯着黃色的指示牌出神。
剛剛見了一面,她的狀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很多,看來治療的确有效。
身邊也有人陪着,謝川喜歡她,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
的确門當戶對。
手指摸進大衣口袋裏,周唯璨剛想再抽根煙,不遠處,931路公交已經駛入站臺。
他只好排在隊伍裏上車,随便撿了個位置坐下。
公交剛啓動不久,他已經昏昏欲睡。
一閉上眼睛,又看到醫院裏暗無天日的樓梯間,雜亂堆放着的一捆染血的鋼材,以及周婉如靜靜躺在那裏的模樣。
手指扒着樓梯臺階,應該是想往上爬,嘴唇微張,面容扭曲,是類似呼救的姿勢。後腦勺鑿出一個血淋淋的口子,鮮血糊了滿臉、滿身、染紅了身下灰色的石階。
看起來像是上樓梯的時候沒站穩,往後栽了一下,結果剛好磕在鋼材的銳角上。
周唯璨記得自己當時愣住了,良久才走過去,推了推她,又叫她的名字。
沒有反應。
沒有呼吸。
手機屏也摔碎了,就躺在一個灰塵遍布的角落裏,他拿起來,找到半小時前的最後一次通話記錄,號碼竟然是雲畔的。
而前因後果也很容易串連起來,通話內容應該不太愉快,周婉如打完電話,失魂落魄地上樓梯,不小心摔死了。
樓梯間的監控內容佐證了他的猜想。
周唯璨緩緩睜開眼睛,看着車窗外白茫茫的景色,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背着書包出去找兼職,因為年齡不夠四處碰壁,最後好不容易找了個發傳單的活兒,在馬路邊凍得哆哆嗦嗦,熬了一夜總算發完,結果先前找他的那人早就跑得沒影了。
想起周婉如的第一筆住院費,是他借高利貸換來的,因為還不上利息,所以被那群人堵在廢棄倉庫裏打得半死,又沒錢去醫院包紮,只能忍着,等皮肉自己長好。時間久了,就感覺不到痛了。
想起大一那年總算有資格去應聘家教輔導,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孩把剛燒好的沸水潑在他身上,他沒忍住把那個小孩揍了一頓,最後被家長扇巴掌,被指着鼻子辱罵,被掃地出門。
……
這樣不堪的回憶簡直太多了,兩只手都數不完。
就這麽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總算賺夠了手術費,總算等來了合适的供體,結果周婉如竟然摔死了。
在手術前夕。
可笑嗎?
但這就是他的人生。
如果只是想活着,那當然很簡單,哪怕一無所有,蹲在馬路邊給人磕頭、乞讨、賣藝,也能混口飯吃,也餓不死。
可如果是想有尊嚴的活着呢?
難于登天。
等公交抵達終點站,車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大概是因為這裏指向的地方是殡儀館,都恨不得繞着走,生怕被鬼纏上。
鼻尖倏地傳來冰涼的觸感,周唯璨站在路邊,擡起頭,才發現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無邊無際地飄落,遠處的屋頂、頭頂的枯枝、腳下的路面,全都被雪色覆蓋。
她看見初雪會是什麽反應?
開心?難過?還是兩者都有。
周唯璨站在原地,點了第二支煙。
煙灰斷斷續續地掉落,在雪面上燙出一個又一個窟窿,他的睫毛、發端、肩膀也都沾上薄薄的雪花。
而他渾然不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着,直到遠處傳來若有似無的哭聲,順着風的方向擦過他耳朵。
于是他記起自己來到這裏的目的,活動了一下凍麻的手指,往殡儀館的方向走去。
臺階很長,越往上走,天就越暗,等到了殡儀館正門,有種日暮西山的錯覺。
此起彼伏的哭聲更近了,門口圍着好幾撥人,其中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氣,手裏抱着一個小小的木盒。
走進大門,周唯璨按照指示牌一路穿行,走到骨灰存放處。
排隊的人很多,他随便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等。
周婉如走了的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不是覺得難以啓齒,只是沒有精力,也不想應付那些無聊的關心。
館內是寂靜而壓抑的,與世隔絕。
周唯璨在這樣的氛圍裏逐漸放松下來,望着高高的灰綠色吊頂,腦海裏走馬觀花般回想起很多零碎畫面。
是某個普通的午後,周婉如回來了,站在他中學學校門口,理直氣壯地說:“我生病了,很嚴重,沒錢住院,你想辦法幫我弄點錢來吧。畢竟我是你的親生母親,你總不能不管我。”
——七歲那年你把我扔在福利院門口的時候,怎麽沒想起來你是我的親生母親?
是飯桌上爆發的一次争吵,男人扇了他一巴掌,恨恨道:“你有什麽本事?錢嘛掙不到幾個,天天就知道頂撞你媽,醫生說這次的檢查報告結果很不樂觀,還得接着住院,你就是個白眼狼,是個災星!”
——把住院費拿去賭博然後輸個精光的人不是你嗎?你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指責我?
腦海裏的書嘩啦啦翻過好幾頁,抵達頌南正門,交往了兩個月的初戀女友把爆米花扔到他身上,哭着說:“分手吧!你根本就不在乎我,這段時間我受夠了!”
而他無法對這些情緒感同身受,也不想挽留,于是只能說“抱歉”,說“祝你幸福”。
是幻晝門口,錢嘉樂摟着他的脖子問:“璨哥,你跟雲畔……是認真的?”
他反問:“我看起來不認真嗎?”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問你啊。”
他就笑了:“知道還問。”
是他去北京實習之前,林敬言喝多了,對着他颠三倒四地勸:“小周,你平時挺理智的一個人啊,怎麽談個戀愛就開始犯糊塗了?師兄今晚喝多了,勸你幾句啊,你跟雲畔……繼續在一起,對彼此來說都是折磨,不如趁早散了吧,長痛不如短痛。”
他記得自己問了一句,為什麽。
“這麽跟你說吧,成為精神病患者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時間久了,這種依賴會變得越來越病态,你就像一根引線,随時都有可能引爆她,對于她的治療也很難起到積極作用。還有——她的病你準備拖到什麽時候告訴她?等她知道了,她家裏知道了,就人那種家庭,還能允許你們繼續來往嗎?你自己動腦子想想,你倆有沒有以後。”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等我從北京回來再告訴她吧。”
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說,呆在一起的時間明明那麽多。
只是每次看着她笑,看着她撒嬌,就說不出口了。
他看了很多很多心理疾病相關的專業書,拿書裏的理論對照到她身上,也并不是每一條都挂得上鈎。
周唯璨從來都是很擅長接受現實的,可還是覺得雲畔不像一個病人,至少在他心裏不像。
是跨年那天,他下了飛機往綠廊巷趕,卻在巷口被人攔下。
咖啡廳裏,雲懷忠朝他推過來一沓厚厚的檢查報告:“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雲畔的父親,今天過來找你,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病情。”
那些檢查報告周唯璨一頁頁看完了,看得很慢,很仔細,一處細節都沒落下。
最後一張是醫生的批注:輕中度躁狂及重度抑郁反複交替發作,同時伴有嚴重自殘傾向,輕微妄想障礙。建議立即住院,接受封閉治療。
比想象中嚴重很多。
是他之前想得太樂觀了。
周唯璨盯着玻璃杯裏微微晃動的水,不住地想,事情變成這樣,始作俑者是他自己嗎?
如果早點狠下心來告訴她,是不是就不會這麽糟糕?
“畔畔現在的情況需要盡快住院,接下來,大概一兩個月之內,我打算帶她出國定居,那邊的醫療環境和住院條件都是頂尖的,對她的病情很有幫助。不過……”
雲懷忠說到這裏,稍微停下來,喝了口咖啡,“如果你們還在一起的話,以畔畔的個性,肯定不會同意出國,就算我強行把她帶過去,她也會想辦法偷偷跑回來。”
的确。
她會偷偷跑回來,或許還會跟他說,我們私奔吧,像電影裏演的那樣亡命天涯,好不好。
“周先生,關于你的身世背景,我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剛剛說的這些,希望你能配合,盡快讓畔畔對你死心,否則你母親的手術,我不擔保會發生什麽。當然,如果你真的愛她,應該知道怎麽選擇。”
周唯璨有些嘲諷地笑了。
從小到大他做過的決定數不勝數,結果不一定是他想要的,走向不一定是對他有利的,而共同點只有一個——這些決定都是正确的。
回綠廊巷的路很短,他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她身體的每一寸,他明明都檢查過,除了手背上那塊煙疤,沒有任何疑似自殘留下的痕跡。
當然,那塊煙疤也是因他而起。這是無法抹除的事實。
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快樂到底有多少,難過又有多少?這個問題周唯璨之前也不是沒想過,他再次試圖計算,然而雲畔到底不是一道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擺在那裏的數學題,沒有固定的脈絡走向,所以總是得不出答案。
推開鐵門,尚未走上樓梯,他就停下腳步。
唱片機的聲音傳出來,裹住他的神經。
以前沒發現,竟然這麽刺耳。
分手這兩個字要怎麽說才顯得比較好聽?
他不知道,沒經驗。
以前結束一段戀愛的時候,好像沒這麽難,一句分手吧,一句不合适,足夠解釋所有。
可是這些在雲畔面前行不通。說什麽都沒用。
——她只會覺得是我不要她了。
——長痛短痛歸根結底不都是痛,有分別嗎?
周唯璨說不出口,直到猝不及防地從她手臂上看到那些縱橫交錯、觸目驚心的,嶄新的傷痕。
他已經很少因為誰而感到痛苦,他習慣活得麻木,否則,他的人生中需要痛苦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然而傷口和自殘行為都是真實存在的,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怎麽可能視而不見?再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麽?
于是只能承認自己無能為力,承認自己一無所有,幫不了她,更救不了她。
分開是更好的選擇。各種意義上的。
雪越下越大了,窗戶半敞着,冰涼的雪花落在他唇角,像一個晶瑩剔透的吻。
耳邊最後響起的,是她說過的那句,我愛你。
周唯璨不知道她是怎麽把這三個字說出口的,但的确很好聽。好聽到即使是再愛無能的人,都很難拒絕。
——愛是什麽?愛這個字眼被創造出來的意義又是什麽?
——是為了在分別時,讓人更深刻的感知痛苦嗎?
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得不出答案。
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
隊伍已經變得稀稀落落,周唯璨起身去領骨灰,平靜地想,如果哪天他突然發現自己的人生變得一帆風順花團錦簇毫無波折,想要的全都有,不想要的都甩掉,他才會覺得哪裏出了錯。
站在窗口前,他遞出手裏的火化證,工作人員很快就把那個長方形的黑檀木骨灰盒抱過來,道了一聲,節哀。
語氣跟說“歡迎光臨”、“謝謝惠顧”沒什麽區別。
周唯璨暫時不想走,于是又回到長椅上,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
骨灰盒就放在腿上,沉甸甸地壓着他的骨頭,有點硌。
當人沉浸在幸福裏的時候,很難感知到危險已然悄悄逼近。
這種一夕之間失去所有的感覺,實在是久違了。
“人死了就會變成一個盒子,不會說話,不會動,也聽不見你的聲音。”
應該是小時候,周婉如還會抱着他講睡前故事的時候,曾經說過這句話。
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跟周婉如說說話,于是低下頭,看着手裏的檀木盒子,好半天才叫了一聲:“媽。”
從七歲那年被丢在福利院門口之後,就再也叫不出口的稱呼,現在竟然也能輕輕松松說出來了。死亡果真能抹掉一切。
“對不起。”
“下輩子還是做陌生人吧。”
恍惚間,幾滴透明的液體砸在骨灰盒上,無聲無息。
周唯璨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不過殡儀館大概是全世界存儲眼淚最多的地方了,在這裏,無論哭得多狼狽也無所謂,也理所當然,沒人會多看一眼。
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少眼淚可流,這裏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比他更加傷心。
等終于呆夠了,周唯璨起身,抱着手裏的盒子,走出殡儀館大門。
雪停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模糊的深灰色,烏雲密布,向地心的方向偏沉。
臺階很長,一眼望不到底,鋪滿積雪,踩在上面會聽到細微的聲響,他走了幾步,又停下,抽完了今天的第三支煙。
仍然是最便宜的白沙,又苦又烈,很能醒神。
天寒地凍,呼出來的煙霧似乎也能成冰。到此為止吧,他告訴自己,今天不能再抽了。
周唯璨其實很少留戀過去,更不期待未來。
對他來說,人只需要活在當下就夠了。畢竟往事不可追,未來不可期。
可是這一秒,他抱着周婉如的骨灰盒,站在殡儀館門口的臺階上,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卻是雲畔的臉。
無孔不入地鑽進回憶裏的每個縫隙,像風吹進骨頭裏,隐隐作痛。
說過“我愛你”,也說過“我恨你”,愛和恨或許都是真的,眼淚和煙疤同樣是真的,失望和痛苦當然也是真的。
寒風吹過,抖落枯枝上的冷雪,骨灰盒的木蓋輕微地響了幾下,周唯璨回過神來,伸手摁住,“想想而已,你不高興什麽?”
正欲繼續往前走,迎面忽然跑上來一個人影,跑得很快,在他面前氣喘籲籲地停住。
身上的衣服皺巴巴,不知道幾天沒洗,染着一頭雜草似的黃毛,面黃肌瘦,營養不良,是他那個不省心的弟弟。
周唯璨漠然地收回視線:“你不好好在醫院呆着,來這幹嘛?”
“爸已經醒了,沒什麽事了,我想過來看看媽。”
他眼眶紅紅的,應該是哭過了,邊說話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灰盒。
哦,對了,他那個後爸,在聽聞周婉如的死訊之後,心急如焚,趕來醫院的途中,因為闖紅燈而出了車禍。
截了一條腿,撿回一條命。
運氣不錯。
下午三四點鐘就已經瞧不見太陽了,天光晦暗,空氣靜谧,在這個地方,絕望和失去都是人人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眼前的男孩摸着骨灰盒,又開始哭,好半天都止不住。
“憑什麽他們動動手指頭就能讓我們家破人亡啊!這麽多年你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救媽嗎?好不容易等來的心髒供體,他們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不捐了,還有那通電話,那個女的也不知道跟媽說了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錯!她就是殺人兇手!應該償命!”
翻來覆去還是這幅陳詞濫調,周唯璨聽得頭疼:“行了,都說了是意外,把這些話咽回肚子裏,以後一個字都不許再提。”
“沒有她們家的幹涉怎麽會有意外?我們做錯了什麽,等了這麽久才等來合适的供體,才攢夠錢做手術……現在全都被毀了,媽死了,爸殘廢了,什麽都沒有了……”他說着說着,又開始哽咽,“憑什麽啊,這個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吧!”
“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周唯璨面無表情地看着遠處,腳步沒停,“早點習慣。”
男孩終于受不了,快步追上來,發洩般一拳打在他下颌,咬牙道:“你他媽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窩囊了?你還是我哥嗎?別讓我看不起你!”
這一拳下了狠勁,周唯璨沒防備,被打得偏過臉去,舌尖立時嘗出淡淡的血腥味,不過他也懶得還手,咽下那口血沫,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骨灰盒,确認沒灑,才繼續往下走。
身後的人還在跟蒼蠅似的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而他想的只是,臺階也太長了。似乎永遠都走不完。
雪地裏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周唯璨沒管自己滲血的唇角,也沒再回應他的咒罵,在越來越暗的天色裏,終于想明白愛是什麽。
是永遠比痛苦多一點。
是近在咫尺卻無法擁有。
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作者有話說:
為了慶祝回憶部分完結,再發一些小紅包吧^^
PS:接下來休息兩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