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過是失戀
開始規律服藥之後, 雲畔的情緒的确比之前要平穩,不過同時也變得昏沉嗜睡。
這種平穩更像是強行拿一個玻璃罩子把體內的洪水猛獸暫時關起來,時刻都有可能被反撲。
她也開始每周定期去醫院檢查, 接受心理輔導, 雖然趙醫生明裏暗裏勸過她好幾次,讓她盡管辦理入院手續, 可是雲畔仍然下不了決心。
日日夜夜和一群瘋子關在一起, 真的會對病情起到幫助作用嗎?她對此深感懷疑。
盡管趙醫生很溫柔很有耐心,經驗也很豐富,最開始的時候,雲畔仍然很抗拒和他深入交流。尤其是情感相關的話題。
最後趙醫生朝她遞來紙筆:“如果不想說話, 寫下來也可以。畔畔, 能不能告訴趙叔叔, 現在閉上眼睛的話,你腦海中會浮現出來什麽?”
思考的時間短暫到忽略不計, 雲畔依言閉上眼睛,然後毫無邏輯地在紙上寫:紅色的血、初雪、舊項鏈、噩夢、倒計時……最後一個單詞剛寫完就用筆塗成了黑色。
寫了三次, 塗了三次。
趙醫生沒有追問她寫的是什麽。
雲畔的生活變成了家和醫院兩點一線, 因為她不同意住院治療,所以雲懷忠開始禁止她外出。當然她本身也不想出門。
周唯璨每天都會給她發微信, 提醒她吃藥,早中晚各一次, 準時到堪比鬧鐘。
情緒穩定一些的時候, 雲畔會回複:「不是說彼此冷靜一下嗎?你在幹嘛?」
情緒不夠穩定的時候, 她會回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是全世界最讨厭的人, 離我遠一點,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
周唯璨有時候會對她說“對不起”, 每天的消息卻沒間斷過。
某個深夜,雲畔失眠了,忍不住拿起手機問他:「你是AI嗎?」
回複快得簡直不可思議:「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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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問:「你想我嗎?」
這次聊天框裏靜止了很久:「睡不着?」
停了停,他又打字道,「這幾天怎麽樣?好點了嗎?」
希望破滅,雲畔開始口不擇言:「跟你有什麽關系?滾吧!不用你假惺惺地關心我。」
而周唯璨對此全無反應,只是說:「吃完藥不困嗎?早點睡吧。」
一月中旬,雲懷忠去宜安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回來的時候,在餐桌上,不經意地提起:“畔畔,爸爸接下來幾年的工作重心都在國外,我已經幫你聯系好了那邊最權威的精神科醫生,而且住院環境也比國內要好得多。你不是不喜歡國內的醫院氛圍嗎?下個月就收拾收拾,跟爸爸一起去國外吧,正好換個環境,心情也能放松一點。”
雲畔下意識地拒絕:“我不想去。”
過了會兒,又說,“我也沒有很讨厭國內的醫院氛圍。”
如果出了國,不就意味着徹底結束了嗎?
不對。都已經這樣了,你還在幻想什麽?
還關心你并不意味着還想和你繼續,只是同情心作祟而已。
醒醒吧,別再裝睡了。
雲懷忠緩緩放下筷子,看起來有些悲傷,許久才說:“畔畔,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死氣沉沉的別墅裏,他終于打算說一些陳年舊事:“你媽媽……當年就是因為躁郁症自殺的。她留了遺書,希望對你保密,所以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對于這個答案已有預感,所以雲畔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或恐慌,畢竟想自殺簡直再平常不過了。
自殺等于解脫。
“其實當初懷你的時候,她的情緒就變得很不穩定,那個時候我以為是懷孕的正常反應,沒有放在心上。後來你出生了,她的情況卻沒有任何好轉,甚至更加嚴重,有時候上一秒還在抱着你,哄你睡覺,下一秒就會對着桌上的水果刀發呆。”
“那幾年裏,我帶着她看了醫生,吃了藥,全國各地的專家不知道找了多少,還是沒有起色。時間久了,我也覺得很累,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經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氣,回到家之後還要面對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引爆的定時炸彈。”
“我很愛你媽媽,沒想過要和她分開,可我也是真的很累,畔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爸爸……”
說到這裏,雲懷忠眼裏隐隐有了淚花,表情頹喪。
是那種無能為力的頹喪。
雲畔心想,有什麽不能理解的呢。
道理不是很簡單嗎?和瘋子呆在一起太久,自己也會瘋掉的。
所以她也沒有資格指責周唯璨什麽,自己的人生一團糟了,就要把別人也毀掉嗎?
雲畔想起自己最近看的那本書,《鱷魚手記》,裏面有一句話:“健康的人才有資格談戀愛,把愛情拿來治病只會病得更嚴重。”
這也是他想說的嗎?
人要學會自救。
興許是因為她休學的消息傳開了,手機裏塞滿了未接來電,阮希、盛棠、葉舒桐……甚至還有方妙瑜的,雲畔通通沒回,任由手機在桌面上震個不停。
期間謝川來找過她幾次,她也不想見,把自己反鎖在卧室裏,怎麽喊都不肯出來。
周唯璨依舊會給她發消息。有時候甚至還會拍日落拍晚霞,拍趴在路邊睡覺的小貓給她看。
沒有一丁點兒要斷絕來往的意思。
好好吃藥、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看天空、看飛鳥、看晚霞……
這些風景你平時走在路上也沒空留意吧?
除了這些廢話你就不會說別的了嗎?
還不如AI。
偶爾雲畔也會恍惚,從開始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
周唯璨是真實的嗎?會不會只是她虛構出來的?
因為太渴望愛,所以虛構出了一個完美的夢。
夢是不會停留的,更不可能有感情,天一亮就消失。
所以現在天亮了。應該消失了。
手機屏幕上透出來的光漸漸微弱,雲畔打下一行字:我們分手吧。
幾秒後,又删掉。
她終于想通,“彼此冷靜一下吧”,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把選擇權交給了她。
那麽,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麽呢?
應該是那天下午,雲畔接到的一通電話。
當時她剛吃完藥睡下,意識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聽見手機在響。
原本沒打算接的,可那是一串陌生的本地號碼,而且很執着,已經連續不斷地打了好幾通。
雲畔強忍困意,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半天,最後在腦海中搜尋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還是摁下綠色接通鍵。
果然聽到了那個耳熟的聲音——
“是雲畔嗎?”
“嗯,是我,”她撐着床頭,慢慢坐起來,咬字清晰地問,“阿姨,有事嗎?”
那天她在周婉如的床頭留下了自己的聯系方式,包括姓名。
“是這樣……阿姨現在遇到了一點麻煩,實在不知道應該找誰,所以就想給你打個電話問一問,”手機那端,周婉如的聲音不複上次見面的刻薄跋扈,反而顯得楚楚可憐,似乎随時都有可能崩潰,“我前段時間跟一個絕症病人的心髒配型成功了,本來是打算這幾天就做移植手術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眼看着他已經宣告腦死亡,醫院那邊手術準備也都做好了,他家屬卻突然說不捐了……”
說到這裏,她再也抑制不住,捂住嘴哭了起來,聽筒裏面能聽到淺淺的回聲。
大概是在某個無人的空曠走廊,或樓梯拐角。
好像也沒什麽意外的。
雲畔心想,怪不得雲懷忠最近都沒有問過她出國的事情了。
原來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或許是她的沉默讓周婉如更加心慌,她邊哭邊說:“姑娘,我知道你跟我兒子關系不一般……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幫幫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像極了動物瀕臨絕望時發出的悲號。
雲畔有些迷茫,死有什麽不好嗎?活着這麽累,這麽痛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為什麽不想呢?
可是這些是她該談論的嗎?周唯璨這些年來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救活這個女人嗎?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着生機就在眼前,誰都知道,只要錯過這個供體,就等于死路一條。
勉強讓情緒平靜下來,雲畔輕聲道:“我知道了。阿姨,你別擔心,我知道應該去找誰,移植手術的事情,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周婉如似乎愣住了,很久才問:“真的嗎?你、你真的有辦法,不是騙我的吧?你剛剛說知道應該去找誰……意思是,他家屬臨時反悔這件事,跟你有關系,是嗎?你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的心髒、我的心髒到底去哪了……”
雲畔一時分不清究竟誰才是瘋子。
懶得再聽這些廢話,她頭疼欲裂,直接挂斷了電話。
睡意也跟着消失了。藥物不再起作用。
她慢吞吞地下床,走到陽臺前,抱着自己半蹲下來。
落地窗被雲懷忠找人封死了,她出不去,觸摸不到藍天,聞不到海水的味道,漲潮時發出的聲音也微弱得像幻覺。
透明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蒼白,瘦弱,雙眼無神。
雲畔張張嘴,她也張張嘴,雲畔伸出手,她也伸出手。
雲畔對她說:“接受現實吧,你就是有病。”
她不說話。
“別再掙紮了,好聚好散吧,拖下去有意義嗎?”
她不說話。
“已經回不去了。”
她還是不說話。
雲畔又對自己重複了一遍,已經回不去了,移開視線不再看那個影子,然後撥通了雲懷忠的手機號碼。
“我做好決定了,我跟你去國外治療。”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塗鴉,畫出一只企鵝,“手術的事情,希望你幫幫她,不管怎麽說,也是一條人命。”
雲懷忠答應得很爽快,語氣随即又變得小心翼翼:“畔畔,你不要怪爸爸,把你一個人留在國內,爸爸真的不放心。”
雲畔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又在玻璃上畫出一個冰箱。
電話挂斷,她接着發呆,時間流逝的聲音很清楚,每一秒都被量化,鑽進她的毛孔裏。
良久,雲畔動了動發麻的手指,打開微信,找出周唯璨的頭像,點進聊天框,一氣呵成地給他發消息——
「我已經冷靜夠了,也想清楚了,關于我們之間的關系。周六早上七點半,在綠廊巷見吧。我想當面和你說。」
其實也不是非得當面說,“分手吧”只有三個字而已,微信說,電話說,哪怕是托人轉達,不都是一個意思嗎?
可是還想再見一面。
畢竟,以後應該也見不到了。
天漸漸暗了,外頭無端下起了雨。
玻璃窗上水霧彌漫,光與影的界限也被抹去,終于什麽都看不清,觸目所及之處,只剩一片遼闊的空茫。
大概一個小時過後,手機震動了一聲。很細微。
是周唯璨發來的微信:「真的想清楚了?」
雲畔盯着這幾個字,有點想笑,卻怎麽都笑不出來。
怎麽又開始拖拖拉拉了啊。
——我們現在的狀态,也不适合再繼續了。
不是你說的嗎?
不是你讓我去看醫生的嗎?
于是她回複:「嗯。想得很清楚。」
沒什麽舍不得的。
已經走到這裏了。
不過是失戀。
雨勢轉急,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玻璃上,水花四濺。
世界變成了昏暗的青灰色,海水不斷上漲,天空不斷下沉,直到連成一片。
“對方正在輸入中……”
“對方正在輸入中……”
有這麽多話要說嗎?
不覺得解脫嗎?不覺得輕松嗎?
雲畔低着頭,盯着那行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的“對方正在輸入中”,眼睛一眨不眨。
房間裏也開始下雨了,透明的雨水啪嗒啪嗒滴到屏幕上,破碎之後,又滑落。
最後周唯璨回複了什麽,她記不清了,或許是“好”,或許是“知道了”,也或許是別的。
打字的時間那麽久,但是發出來之後,的确只剩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