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
周唯璨走後的這段時間, 她跟條紋襯衫曾經見過一次面,吃過一頓飯。
具體都聊了些什麽,雲畔已經不記得了, 只記得臨走前, 條紋襯衫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後隐晦地提醒:“你跟小周之間的事情, 我一個外人, 不好多說,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覺得你太過在意他了。你的情緒會因為他而陷入極度的大起大落,這樣其實是病态的,長期下去, 只會讓你們的關系越來越脆弱, 無論是你還是小周, 都會很累。”
這些話雲畔當時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這一分這一秒, 卻飛蟲般圍繞在她耳邊,循環播放。
耳邊傳來條紋襯衫驚訝的聲音:“雲畔?”
頓了頓, 又試探着問, “你這是……來醫院做檢查嗎?”
雲畔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視線仍然盯着那張藍色胸牌,姓名欄那裏, 一筆一劃地寫着林敬言。
原來他叫林敬言。初次見面的時候或許曾有過自我介紹, 只是她沒在意。
不遠處, 雲懷忠已經匆匆趕來, 握住她的肩膀, 驚魂未定地打量着她:“畔畔, 你沒事吧?”
雲畔麻木地搖頭。
作為一只逃跑失敗的獵物,她理所當然地被抓了回去,重新被四面八方黑漆漆的槍眼瞄準。
雲懷忠帶着她回診室開藥,人漸漸變多了,裏面恰好有患者就診,于是他們在門口等。
雲畔隔着一道門聽見女生壓抑的哭聲,說她真的很痛苦,已經無法正常生活了;說她遭遇一丁點挫折都會崩潰得想死;又說身邊沒人理解她,她鼓起勇氣對好友傾訴,得到的只是一句,你都多大了,別犯公主病。
雲畔渾渾噩噩地站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着雲懷忠去窗口取藥、下電梯、回到地下停車場的,回家的路上也很安靜,車上沒有人說話,陳叔大概以為他們吵架了,透過後視鏡看了幾眼,沒敢作聲。
走進家門,雲懷忠把手裏的藥放在餐桌上,又過來摸了摸她的臉頰,輕聲說:“爸爸還有工作要處理,晚點回來陪你,先把藥吃了,回房睡覺吧。”
雲畔低着頭不說話,耳邊又聽見他的保證,“畔畔,別害怕,爸爸會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給你治療的,很快就會沒事的。”
不知道是在說服她,還是在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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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懷忠走後,雲畔徑直回了卧室,把門反鎖,拆了那幾盒藥,按照醫囑,從那些瓶瓶罐罐裏倒出來三粒藥片。
白色藥片就躺在手心裏,雲畔打開陽臺的窗戶,将手一揚,那些藥片轉瞬便沒了蹤影。
她站在窗前發呆,任由冷風刀片般刮進來,好像想了很多,細究起來卻是一片空白。
就這麽站了很久很久,雲畔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看日落,當遠處的橙日徹底墜入海平線,她相信自己也被燒光了。
不可能再複燃了。
麻木地挪了挪腳步,她回到床邊,拉開床頭櫃,卻找不到那把剪刀。
不止剪刀,房間裏所有的危險物品一下子全都不見了,包括針線盒。
雲懷忠是什麽時候叫人拿走的?雲畔煩躁地開始拉扯自己的頭發,片刻之後,猛然想到什麽,快步走向角落,從畫架上的木盒裏翻出來一把用來削炭筆的美工刀。
她伸出手臂,迫不及待地在手肘內側劃了一道,暗紅色的鮮血溢出來,痛苦也跟着溢出來,滴答、滴答,通通釋放在空氣裏。
等血不再流了,雲畔反而覺得疼,于是又熟練地劃出第二道、第三道傷口。
粘稠的鮮血沿着手臂不斷向下滴落,她松了口氣,慢慢清醒過來。
手機鬧鈴驀地響起,雲畔低頭看了一眼,發現已經晚上七點了。
在她原本的預想中,最遲這個時間,她就應該出發去綠廊巷了。
現在也來得及。
于是她抽出紙巾,胡亂地擦了擦手臂,又披上一件厚厚的深色羽絨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
下了樓梯,剛好撞見正在布置餐桌的羅姨。
“畔畔,這麽着急去哪啊,先把晚飯吃了吧。”
雲畔腳步沒停:“不用了,我回來再吃。”
羅姨卻追上來,有點為難地看着她:“雲總安排了,讓你今天好好呆在家裏。”
“我有急事,必須要出去。”
羅姨猶豫片刻,還是妥協:“那……你零點前一定要回來,雲總晚上有應酬,說是要後半夜才能回家。”
坐上出租車的時候,雲畔望着窗外的霓虹燈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今晚是跨年夜。
周唯璨這個時間回來,原本是打算陪她跨年的嗎?
而綠廊巷也比平時要熱鬧,家家戶戶都坐在外面聊天喝茶,雲畔下了出租車,走進巷口,偶爾有相熟的長輩和她打招呼,說話的時候,呵出淡淡的白氣。
阮希和錢嘉樂不知道跑到哪裏去跨年了,門窗緊閉,漆黑一片。
雲畔快速穿過那些不屬于自己的熱鬧,推開那扇舊舊的綠色鐵門,走上樓梯,拿出鑰匙打開房門。
外面天寒地凍,這裏卻仍然溫暖,像一座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孤島。
空氣中似乎殘留着周唯璨身上的體溫,她站在門口,打開天花板的頂燈,許久才邁開腳步。
房間裏靜得讓人心慌,雲畔打開角落裏的唱片機,直到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塞滿耳朵,才終于好過了一點。
她轉身走到那張單人床前,脫了鞋躺上去,閉上眼睛,幻想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場噩夢,夢醒了,她依然可以活在昨天。
眼眶又酸又澀,雲畔睜開霧蒙蒙的眼睛,仿佛看到周唯璨正背對着自己,坐在書桌前看書。
背影也像起了霧,一碰就散。
看着看着,某個念頭驟然劈開所有混沌思緒,躍出腦海。
她光着腳踩在地板上,一步步朝書桌的方向走去,最後,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
周唯璨平時會看很多書,大部分都是專業相關的工具書,其中也夾雜着一些諸如《荒原狼》、《尤利西斯》之類的文學小說,不過共同點是——這些書都被他放在書架上,而不是抽屜裏。
那麽,特地收進抽屜裏的,會是什麽書呢?
抽屜已經被拉開,露出封皮一角,雲畔伸出手,不知為何,指尖微顫,重複了好幾次,才成功地把裏面的三本書拿出來。
封皮上的标題也闖入眼簾——
《躁郁之心》、《心理學調查研究手冊》、《雙相情感障礙治療手冊》。
原來這些也是周唯璨平時在看的書。
不僅看了,甚至還做了很多筆記,圈了很多重點,關于如何跟躁郁症患者相處,基礎的藥理知識,以及實用的認知行為療法等等。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要這樣?
忍了一天的眼淚終于流出來,打濕了書頁,雲畔意識到自己在發抖,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把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一頁頁撕得粉碎,用力到連指尖都泛白。
白色紙屑雪花般紛紛揚揚落在腳邊,她茫然地思考,然後呢?
撕碎了就能當做不存在嗎?
別再自欺欺人了行嗎?
有些徒勞地半蹲下來,雲畔抱緊了自己。
眼淚一顆顆砸到地板上,悄無聲息,倏然間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雲畔僵硬地轉身,午夜時分的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樓道裏的聲控燈沒開,周唯璨裹着一身寒氣,踩着明與暗的分界線,站在門口。
面對滿地狼藉,他也沒什麽反應,跨過那道分界線,合上房門,把手裏的黑色旅行包随手丢在地板上,最後關掉了吵鬧的唱片機。
鼓點、貝斯、嘶吼……戛然而止。
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死寂重新籠罩了她。
秒針滴答滴答從身體裏走過,雲畔擡起頭,良久才說:“我今天,在醫院碰見林敬言了。”
“聽說了。”
周唯璨看起來并不驚訝,從桌上抽出幾張紙巾,走到她面前,同樣半蹲下來,給她擦眼淚。
聽說了,然後呢?
你沒有其他想跟我說的嗎?
你沒有什麽要跟我解釋的嗎?
只要你說,我就會信的。
只要你吹一口氣,我就會複燃的。
雲畔定定地看着他,那張過目不忘的臉近在咫尺,比視頻畫面裏更清晰,也更生動,就算伸出手也不會消失。
可是他不願意吹氣,也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這些書,”她聽到自己微啞的聲音,“都是你看的,是嗎?”
周唯璨把她的眼淚擦幹,将洇濕的紙巾丢進垃圾桶,沒有回避她的視線和問題,對她說,是。
“為什麽?”雲畔試圖輕扯嘴角,卻怎麽都笑不出來,“你也覺得我有病,是不是?所以剛剛跟我上過床,就迫不及待地帶我去見醫生,是不是?”
周唯璨沉默了大概半分鐘,總算出聲:“本來是打算回來再說的。”
口吻平靜得簡直可恨,“沒有一開始就告訴你,是怕你接受不了。”
“所以你承認了……你就是覺得我有病。”
他不說話。
好殘忍啊。
為什麽不能否認一句呢?哪怕是騙她。
理智搖搖欲墜,她艱難地開口:“我以為你會懂我,會理解我,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
“我本來也沒什麽不一樣。”
周唯璨看着她,眼睫微垂,遮住了神情,“我說過,喜歡我,你會失望的。”
喜歡?失望?
可是在一起這麽久了,你連一句喜歡也沒對我說過。
因為沒有喜歡,所以不怕失望,是嗎?
雲畔聽見名為理智的城池坍塌的聲音,土崩瓦解,支離破碎,她站在一地殘骸廢墟裏,失魂落魄,無處可去:“所以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究竟算什麽?跟我接吻的時候,做.愛的時候,你心裏又把我當成什麽?神經病,瘋子,還是路邊的流浪貓流浪狗?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善良,很有同情心啊?是不是——”
剩下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嘴唇被堵住了。
一室昏黃裏,雲畔遲鈍地意識到,周唯璨在吻她。
或許只是單純地因為,不想再聽她說這些了。
這個吻并不溫柔,反而很粗暴,牙齒碰撞,舌尖交纏,嘴唇好像磕破皮了,但是沒有人在意。
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接過吻了。
面對面的時候,只要對視一眼,就會想接吻。是本能。
如果分開的時間久了,本能會消失嗎?
雲畔不知道,至少這一秒,她無法抗拒。
如果現在突然發生地震、爆炸、火災,或者任何自然事故就好了。
他們就能死在一起,再也不用考慮其他了。
外面越來越熱鬧,所有人都在等待零點的到來,等待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周唯璨也放開了她,擦去她唇角混合着唾液的血絲。
“沒有你想得那麽嚴重,”明明剛接完吻,說話的時候卻連氣息都沒亂,“生病很正常,沒什麽大不了,每個人都會生病。”
剛剛完成的究竟是一個吻還是一針鎮定劑,雲畔分不清,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冷靜了些許,不再像個瘋子似的大喊大叫。
不對。她本來就是瘋子啊。
檢查報告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他都已經承認。
所以她還在擔心什麽,害怕什麽呢?
雲畔閉上眼睛,醫院陰冷潮濕的走廊和鋪天蓋地的哭聲又浮現在面前。
“……可是我不想被關進下水道裏,那裏爬着很多細菌,我會被吞噬的。”
她喃喃自語,不由自主地往他懷裏鑽,周唯璨沒有拒絕,甚至抱緊了她。
這個擁抱又讓雲畔燃起希望,“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好不好?我會努力讓自己變正常的,不會再說奇怪的話,做奇怪的事了,你幫幫我,好不好?”
周唯璨卻只是看着她,不說話。
開口于他而言似乎也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漫長的等待裏,零點的鐘聲敲響,一聲又一聲,振聾發聩,窗外響起孩子歡呼雀躍的聲音,很多人都在跟着進行倒計時。
——三、二、一。
——嘭的一聲,絢爛璀璨的煙花在城市上空綻開。
夜空被照亮,原本昏暗的房間也被照亮。
新的一年要來了嗎?
雲畔仍然沒有實感,周唯璨的目光卻偏離幾寸,落向別處。
還沒分清他在看什麽,她身上厚厚的羽絨服就已經被脫下來,動作堪稱強硬。
周唯璨握着她的手腕,微微向外翻轉,純白色的衣袖已經被鮮血染透,和皮膚黏在一起,觸目驚心。
雲畔發現自己的手腕在細微地抖,然而很快就意識到,好像是他的手在發顫。
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周唯璨卻握得更緊,甚至把她的衣袖向上掀,直到那三道縱橫交錯的傷口暴露在空氣裏,無處躲藏。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無需推敲或驗證,雲畔清楚從他的眼神裏讀出頹然,讀出痛苦,讀出心灰意冷。
煙花還在無休無止地升騰,在漆黑夜空中綻放,沸騰,最後湮滅,消散,結束短暫的生命。
“我幫不了你。”
他眼底剛才究竟有沒有閃過動搖,雲畔看不清,抓不住,回過神來的時候,面前的人,仍然最堅固,最殘忍,“聽話,去看醫生,好好吃藥,配合治療。”
雲畔睜大眼睛看他,耳朵裏嗡嗡作響,來不及反駁,手機鈴聲就急促地響起。
——是羅姨打來的電話。
并且已經是第三通了。
雲畔別無選擇地接起來,聽到她焦急地詢問:“畔畔,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回來啊?”
緊接着,又提醒道,“雲總那邊剛剛打電話過來,最快一個小時就能到家,還問我你睡了沒有,我暫時替你瞞過去了,不過——”
“別擔心,”知道不該給羅姨添麻煩,雲畔輕聲說,“我現在就回去。”
“好好,現在外面到處都是人,你小心點,注意安全啊。”
……
電話挂斷,周唯璨已經起身,把随手丢在桌上的鑰匙拿了起來:“我送你。”
沒有再掙紮,雲畔重新穿好羽絨服,慢慢站起來,跟在他身後出門。
聲控燈已經不必再亮了,因為煙花燃放的瞬間,整個樓道亮如白晝,雲畔看着他的背影,有點恍惚地想,新的一年,到底意味着新的開始,還是結束。
應該還有辦法吧,也不是無路可走了吧,如果她乖乖聽話,去看醫生,接受治療……
長長的巷弄裏圍滿了看煙花的人,所有人都在笑,都沒有煩惱,顯得他們像異類,一前一後地在人群中穿行,沉默不語。
然而在這種珍貴的團圓時刻,也沒人發覺。
就這麽一路走出巷口,站在拐角處的路燈底下。誰都沒說話。
雲畔擡起頭,發現煙花快要燃盡了,只剩下幾顆噼裏啪啦的火星,閃爍在漆黑夜空裏,又湮滅,無聲無息。
馬路邊站滿了人,大部分在拍照,也有很多情侶在接吻,道路兩旁伫立着的銀杏樹,葉子已經掉光了,只餘光禿禿的樹枝,她盯着其中一根很适合用來上吊的樹幹,好半天才說服自己移開眼睛,打破寂靜:“如果我去看醫生,去住院,我們……”
怎麽辦。
雲懷忠還會允許他們再見面嗎?
萬一她的病治不好呢?
這些他也全都無所謂嗎?
話音剛落,一輛黃色的出租車疾馳而來,打着雙閃,在路口停下。
周唯璨走近幾步,俯身打開車門,又把她塞進後座,借着剛才的話頭說完剩下半句話:“我們現在的狀态,也不适合再繼續了。”
什麽意思?
他在說什麽?
雲畔本能地伸出手,用力摁住車門,猶如一場無聲的拉鋸,司機等得有點不耐煩,回頭催促了一句,她沒有理會,隔着半敞的車門,固執地問他:“你是要跟我分手嗎?”
天盡頭刮來陣陣冷風,凍得她哆嗦了一下。
周唯璨扣在車門上的手松動了一瞬,卻什麽都沒做,黑色短發淩亂地遮住眼簾,眼角也被風吹紅了,沒有回應那句“分手”,只是說:“這段時間,彼此冷靜一下吧。”
冷靜一下,就是還有轉機的意思嗎?
分手這兩個字,對你而言,有這麽難說出口嗎?
這樣拖泥帶水,優柔寡斷,不是你的風格吧?
是因為你也舍不得嗎?
雲畔微微晃神,手指無力地垂落,與此同時,車門終于被他關上,寒風也被隔絕在外。
連一秒都不願再停留,司機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門,然而路面擁堵不堪,沒開出多遠,就被截住,被迫停在長長車流裏。
路中央的四名交警正在維持秩序,看得出來焦頭爛額,雲畔轉身,透過玻璃去尋找那個身影。
沒有走,周唯璨仍然站在巷口,身影單薄,被拉成一條筆直的線。
迎接新年的沸騰與熱鬧,人山人海的慶祝與歡呼,同樣與他無關。
冬日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發端、肩膀,像一簇透明的火,車輛重新緩慢向前,他的身影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直至被火燒光,餘燼被風帶走,只剩一縷細細的,寂寞的煙。
風一吹,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