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it
三十號是謝川的生日。
謝家辦得很隆重, 雲懷忠也放下手頭的工作,特意趕回家。
雲畔當時正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雲懷忠走近, 打量了她幾眼, 不太高興:“怎麽衣服也不換頭發也不梳,一點都不得體, 這樣出門像什麽樣子?”
雲畔低頭看了自己一眼, 毛衣裙和大衣,雖然算不上是精心打扮,但是也跟不得體毫無關系。
一旁正在清理地板的羅姨趕緊向她使眼色:“好像是素淨了點兒,畔畔, 回房間換條裙子吧, 走, 羅姨陪你去。”
最後還是羅姨幫她挑了一條藍色星空連衣裙,盤好頭發, 戴了整套鑽石首飾,又拿出皮草大衣給她披上。
雲懷忠這才滿意, 帶着她出門, 敲響了謝川家的房門。
是謝川親自出來開的門。
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裝,領帶夾很貴氣, 發型也捯饬過,眉目間已經有了些許成熟男人的影子。
別墅裏很熱鬧, 客廳被改成了宴會廳, 觥籌交錯, 人影憧憧。
雲懷忠把手裏的跑車鑰匙遞過去, 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生日快樂, 車讓人給你停進地庫了, 晚點去看看喜不喜歡。”
謝川看了眼鑰匙的logo,也表現得驚喜:“還是雲叔叔疼我。”
又閑聊了幾句,雲懷忠便把雲畔推過去,別有深意道:“你們年輕人好好玩啊,我去找你爸媽聊聊天。”
他離開之後,氣氛瞬間冷下來,雲畔對此毫不在意,把手裏的禮物盒遞過去:“生日快樂。”
謝川接過,随手放在沙發上,垂眸看着腳下的大理石瓷磚,半晌才道:“你還記得今天是我生日啊。”
雲畔有點心煩:“你能好好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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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叫好好說話?”謝川從桌上端了一杯雞尾酒,輕晃幾下,“再過段時間,你會不會連我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沒再搭理他,雲畔冷着臉,轉身離開。
接下來一晚上,別墅裏的熱鬧和他們之間似乎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哪怕是面對面擦肩而過,誰也不跟誰說一句話。
連謝阿姨都看出來了不對勁,私底下過來問她怎麽回事,又勸她不要跟謝川一般見識,雲畔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只能敷衍地點頭。
身體裏的煩躁感越來越明顯,實在是待不下去,又撐了半個多小時,雲畔趁着沒人注意,悄悄從後門溜出去,提前回家。
摘掉首飾,換上睡衣,她倏然間覺得很累,累到一動不想動,累到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倒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想着周唯璨明天就回來了,不知不覺間便陷入熟睡。
夢裏,她站在一片迷霧森林,被無數的槍口同時瞄準,無路可逃,插翅難飛。
敲門聲連續不斷地響起,像極了子彈出膛的聲音,雲畔瞬間被驚醒,聽到門外雲懷忠的聲音:“把門打開,爸爸跟你聊幾句。”
盡管不情願,雲畔還是慢吞吞地起床,摁亮了燈,又擰開門鎖。
房門一開,濃濃的酒氣便湧進來,雲懷忠走進來,神色還算清醒,坐在沙發上問她:“剛剛怎麽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提前走了?”
“有點困,就先回來了。”
“今天是小謝的生日,你一直冷着張臉,還不聲不響地提前走了,你覺得合适嗎?”
雲畔站在門邊,頭還有點暈,忍着不适說:“明天再說吧,我有點不舒服,想睡了。”
“爸爸跟你說幾句話都不耐煩了是吧?”雲懷忠微微沉下臉,“你跟小謝最近到底怎麽回事,以前不是感情很好的嗎?”
“沒怎麽。”
房間裏靜悄悄的,除了中央空調輕微的運轉聲,什麽都聽不見,近乎死寂。
雲懷忠伸手扯了扯領帶,少頃,冷冷開口:“你以為你這一整個暑假都跑去哪了,我不知道是吧?”
這種感覺有點像平地驚雷。
雲畔被打得措手不及,還來不及反駁,又聽到他說,“你年紀小,識人不清很正常,只要你保證以後不再跟他來往,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我都可以不追究。”
“憑什麽?”
“憑你是我女兒,我做這些都是為你好。”
“為你好”這三個字究竟是什麽魔咒,為什麽每一次聽到,都讓她無法遏制地頭暈惡心。
雲畔扶着牆壁,慢慢挪到床邊,良久才出聲:“你去找之前那個電影演員吧……或者随便找誰都可以,再婚的事情,我以後不會再幹涉你了。”
“這是兩碼事。”
雲懷忠看着她,眼角的皺紋已經清晰可見,平靜道,“畔畔,你現在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從投胎那一刻開始就輸了,起跑線不同,眼界不同,人生軌跡也不同,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怎麽可能真正走到一起?”
雲畔微怔,“你調查他?”
雲懷忠聞言,似乎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你說是調查那就是吧。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他媽媽有心髒病,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等到了合适的心髒供體,前幾天剛配型成功。”
“……什麽意思?”
雲懷忠笑意微斂,又換了副苦口婆心的語氣,“畔畔,爸爸不想讓你難受,但是你要是非得繼續跟他來往的話,就要考慮好後果。你已經成年了,應該知道無論做什麽選擇,都要付出同等的代價,畢竟錯過這個供體,照他媽媽現在的身體狀況,也沒幾年能活了。”
漲潮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恍惚間,烏壓壓的黑水漫過窗沿,倒灌進來,将整個房間都塗成沉郁的黑色。
錯過這個供體?
那周唯璨會恨死她吧。
耳朵裏嗡嗡作響,成群的蟲子在她身邊飛個不停,雲懷忠還在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麽,嘴唇一張一合,雲畔卻連半個字都聽不清楚。她的手又開始發抖,甚至比之前更加嚴重。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聲音重新由模糊轉為清晰:“……這麽多年,小謝那孩子對你怎麽樣,爸爸都看在眼裏,再加上你倆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父母關系也這麽融洽,你身邊不可能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了。”
“可是我不喜歡他。”
“感情是慢慢培養出來的,世界上原本也不存在什麽一見鐘情的戲碼,不都是在相處中——”
可是我已經證明了。
一見鐘情是存在的。
雲畔終于無法忍受,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爸爸,你現在是在威脅我嗎?”
口吻比想象中冷靜得多。
思考的時間短暫到很難抓住,她俯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摸出一把剪刀,眼都不眨地抵在心口,也學着他剛才的樣子,平心靜氣道,“你要是非得奪走別人的心髒,我也可以用我的來還。”
房間裏霎時鴉雀無聲。
那些倒灌的黑水變成堅硬的冰,凍住了時間。
雲懷忠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又轉變成某種奇異的驚慌,是雲畔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表情。
那股勝券在握的從容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張了張嘴,好半天才發出聲音:“畔畔,你冷靜一下,先把剪刀放下……剛才是爸爸不對,爸爸不應該和你這樣說話。”
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反而讓雲畔困惑,因為她并沒有打算真的做什麽,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而已。
她演得有這麽逼真嗎?
趁她出神的間隙,雲懷忠飛快地起身,短短幾步便跨過來,從她手裏一把奪走了鋒利的剪刀,丢到遠處,胸口不斷起伏,心有餘悸地打量着她。
雲畔仍在迷茫,不明白他的反應怎麽會這麽大。
不過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了,接下來的時間裏,雲懷忠沒有再提周唯璨半個字,也沒有再強迫她做什麽選擇,付什麽代價,只是坐在床頭,小心翼翼地給她蓋上被子,要她好好睡覺。
雲畔原本以為自己會失眠到天亮,然而那股熟悉的,仿佛剛剛長途跋涉過三萬裏的疲憊感再次占據整具身體,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着的,就已經失去意識。
睡醒的時候,雲畔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麽,眼淚卻流了滿臉,枕頭也被打濕。
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她擦掉眼角殘餘的淚水,敲門聲緊跟着響起,是雲懷忠站在門外問:“畔畔,起床了嗎?”
雲畔還未完全清醒,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鐘:“起了。”
“換好衣服,跟爸爸出去一趟。”
雲懷忠推開門,已經穿戴整齊,眼底一片烏青,胡茬也沒來得及剃,看上去已經把昨晚發生過的事情忘得幹幹淨淨。
不明就裏地換好衣服,雲畔下樓的時候,雲懷忠正站在客廳裏跟誰打電話,最後說了一句,大概半小時到。
等到上了車,雲懷忠又戴上藍牙耳機,打開電腦,遠程參加公司會議,雲畔坐在一旁煩躁地等待,直到抵達目的地,都沒有機會問出那句,我們要去哪。
然而也沒有必要再問了,因為答案就在眼前——
雲懷忠帶她來的地方,是第一人民醫院。
邁巴赫穩穩開進醫院的地下停車場,雲懷忠總算宣布散會,合上電腦,摘了耳機,示意她下車。
清晨七點過一刻,工作日,停車場裏很空曠,雲畔跟着他走進電梯,終于忍不住問:“為什麽要來醫院?”
雲懷忠卻沒有回答,思緒仿佛被抽空了,正望着顯示屏上不斷跳轉的樓層數字出神,一夜之間,鬓角甚至生出幾根白發。
沒等雲畔厘清緣由,電梯已經穩穩抵達七層。
雲懷忠拉着她的手走出電梯,目光所及之處再次被刺眼的白色填滿,雲畔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手心也冰涼一片。
她當然來過第一人民醫院,不過從沒來過七樓,雲懷忠卻對這裏很熟悉,帶着她穿過走廊,拐了好幾個彎,最後停在一間診室門口。
雲畔擡眼,在牆壁上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液晶顯示屏——精神科專家門診(三)。
血液似乎凝固了,她來不及逃跑,就被雲懷忠帶了進去。
整潔到一塵不染的診室裏,專家穿着白大褂,正坐在電腦桌前辦公,看到他們,立刻起身笑着打招呼:“來得這麽快啊,門診時間都沒到呢,看來路上不堵。”
雲懷忠也笑,跟着寒暄幾句,又對雲畔說:“這是你趙叔叔,還記得嗎?小時候趙叔叔經常去家裏的,還抱過你呢。”
雲畔其實已經記不清了,敷衍地點了一下頭,不說話。
雲懷忠見狀就說,“爸爸先出去了,你聽趙叔叔的話,讓他給你做個檢查。”
診室裏燃着一種不知名的熏香,很好聞,很放松,雲畔卻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趙醫生倒了杯茶,放在她手邊,笑着說:“一轉眼畔畔都長成大姑娘了,眼睛和嘴巴,跟你媽媽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雲畔總算有了點反應:“你認識我媽媽?”
他點頭,顯然不想多聊,又是那副諱莫如深的語氣:“以前……有段時間很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結束這個話題,說完之後,他就轉身從辦公桌上拿了幾張表格過來,放在她面前,“你先填一下表,別緊張,也別胡思亂想,都是一些常見的問題,跟平時網絡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理測試差不多。”
雲畔大腦混亂,視線落到紙面上密密麻麻像螞蟻爬的字跡,努力眨了好幾次眼,才終于看清。
像是急于擺脫什麽,她拿起筆,填得很快,很匆忙,到了後面,幾乎是一目十行。
等到全部填完,雲畔放下表,無意間在表格背面看到幾行英文,她在心裏翻譯過來: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漢密爾頓抑郁量表、躁狂評定量表……
來不及全部看完,趙醫生已經過來,整理好了那些紙張,重新放回自己桌上,沒有立刻去翻閱,而是和顏悅色地對她說:“我叫護士帶你出去做幾項檢查,等做完了,你再回來找趙叔叔,好嗎?”
雲畔下意識地抗拒:“什麽檢查?可以不做嗎?”
然而在這裏,抗拒毫無用處,笑容甜美的護士已經推開門,領着她走了出去,熟練地到另外兩個房間做儀器檢查。
檢查做得很快,護士跟她說話的态度像對待一個小孩子,輕聲細語的,生怕吓到她。
清晨的陽光很刺眼,能看清空氣裏的灰塵顆粒,走廊裏仍然空空蕩蕩,雲畔跟着她回去,恍惚間看到了很多很多灰色的人影,正在逃命似的向她狂奔,觸摸她的皮膚,拉扯她的腳踝,最後洪水般沖過她的身體。
再次回到那間專家診室的時候,趙醫生已經戴上眼鏡,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那幾張表,時不時拿筆圈出某一處。
護士把那沓檢查結果也遞過去,趙醫生看着看着,眉頭緊鎖,雲畔站在旁邊,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緊張。
這種緊張像極了剛參加完一場沒把握的考試,就要站在老師旁邊等待批閱。
難熬的等待時間結束,他終于放下那些報告,這次連笑容都顯得勉強:“畔畔,你先去沙發那裏坐一會兒吧,沒事的,別緊張啊,我和你爸爸聊幾句。”
雲畔立刻鴕鳥似的轉身,剛走到紗簾後面的沙發區,雲懷忠就推門進來。
盡管交談的聲音很低,她依然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
“考慮是遺傳……病情……嚴重……盡快住院……”
指甲無意識地摳進沙發縫裏,那種被細菌爬滿身體的不适感又來了。
雲畔懷疑自己幻聽。
她可以接受自己偶爾的“奇怪”,偶爾的“不正常”,也可以接受自己是人群中的異類,甚至可以永遠不被大多數人理解,但是她無法接受自己真的有病。
她怎麽可能有病,怎麽可能是個瘋子呢?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布藝沙發被她的指甲劃破,白色的棉花漏出來,像腦漿,雲畔只看了幾眼,就覺得反胃,腦海中倏地閃過周唯璨的身影。
對了,他明明說過的。
說過“我不覺得你哪裏奇怪”,也說過“為什麽非要和別人一樣”。
周唯璨一定會相信她沒有病的,其他人說的話也沒那麽重要吧,專家也不是沒可能誤診吧。
想到這裏,雲畔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來,推開門,跑出診室。
周唯璨晚上就回來了。
她要立刻去綠廊巷。
身後傳來雲懷忠着急的喊聲,她渾然不覺,穿過那些摩肩接踵的灰色人影,在走廊上朝着綠色Exit的方向狂奔——
直到不小心和誰迎面撞上。
那人把她扶起來,口吻溫和:“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聲音竟然很熟悉。
呼吸愈發急促,良久,雲畔才說服自己擡起頭。
無論多麽不想承認,站在她面前的人千真萬确就是條紋襯衫,穿着與趙叔叔相同的白大褂,領口挂着藍色胸牌,上面是一張兩寸證件照,下面寫着,“精神科助理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