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殺死細菌
周日, 上午十點半,第二人民醫院門口。
雲畔走下出租車,穿着長長的駝色羊絨大衣, 戴了頂奶油白針織帽, 耳朵上的兩顆櫻桃被陽光照得亮晶晶,手裏還提着一堆價值不菲的保健品, 什麽燕窩野山參冬蟲夏草之類的, 都是她特意去買的。
站在住院部樓下,雲畔有點踟蹰,半天都沒想好要不要進去。
昨晚她跟阮希和錢嘉樂出去吃飯,是“幻晝”附近的一家韓國烤肉店, 生意很好, 煙很嗆, 音響裏播着震耳欲聾的韓文歌,錢嘉樂無意間提起周唯璨的母親, 因此告訴了她一些零散信息。
“我跟着璨哥去醫院看過阿姨一次,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他們關系還不算太僵, 後來徹底鬧掰,是因為璨哥那個後爸賭錢欠了一屁股債, 藥啊營養啊都跟不上,導致阿姨出院後病情又加重了。”
“不是我背後議論別人啊, 不過阿姨吧……看見璨哥确實也沒什麽好臉色, 反而對那個拖油瓶好聲好氣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親生的呢。”
“現在除了交錢的時候, 璨哥基本也沒怎麽去過醫院了。”
對于這些話, 雲畔半信半疑。
她始終記得, 周唯璨曾經提及過“唯一”的意義,既然他的媽媽會給他起這樣的名字,又怎麽可能不愛他呢?
周圍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一臉愁容,比門診樓的氛圍更加壓抑。
今天的最低氣溫已經接近零下,盡管陽光晴朗,仍然冷得錐心刺骨,雲畔只是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渾身都被凍透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最後她咬咬牙,腳步還是邁了進去。
偷偷過來看一眼應該沒事吧,反正周唯璨也不知道。
他總是把一切都說得很輕松,所以還是要眼見為實才能安心,于情于理雲畔都認為自己應該過來看望一下,萬一情況不太好的話,興許還能幫上點忙。
距離周唯璨去北京已經整整十七天了,這十七天裏,雲畔信守承諾,每天好好上課,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生活規律得不像話。
除了——她又開始頻繁地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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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醒時已經記不清細節,唯獨驚恐絕望的情緒猶在,藤蔓般纏住她的身體,讓她呼吸困難,喘不上氣。
很偶爾的時候,周唯璨會和她視頻聊天。
比起想見她,更像是為了檢查她的狀況。
在雲畔的強烈要求下,第一次視頻的時候,周唯璨給她大致看了一下宿舍環境,雙人間,南北通透,獨立衛浴,帶陽臺,書桌上還擺着她寄過去的加濕器,整體條件的确要比宿舍優越得多。
而他室友中途不小心入鏡,稍顯局促地跟她打了聲招呼,個子稍矮,寸頭,麥色皮膚,笑起來還算陽光,東北口音很重,比起物理,更像是學體育的。
第二次視頻差不多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夜裏十一點左右,應該是部門聚餐回來,攝像頭打開的時候,周唯璨剛洗完澡,穿着薄薄的衛衣和運動長褲,發梢還在滴水,流進鎖骨,懶散地倚在陽臺欄杆上,彎了彎眼睛,沖着鏡頭裏的她笑。
那一刻雲畔有種被擊中的感覺。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其實有點累。
不知道究竟是工作累,還是聚餐累。
雲畔盯着他仔細看了好半天,才問:“晚上吃了什麽?”
“烤鴨。”
“好吃嗎?”
“湊合。”
“喝酒了嗎?”
“幾瓶啤酒,算嗎?”
雲畔看着他略顯疲倦的神情,忍不住抱怨:“實習已經這麽累了,還要抽空去聚什麽餐,浪費時間不說,又影響你休息,你們老板是不是有病。”
周唯璨笑了一下,順着她說:“可能吧。”
陽臺是半封閉式的,風聲呼嘯而過,吹亂了他的黑色短發,雲畔無意識地掐了掐手心,狀似無意地問:“你們聚餐的時候……有女生嗎?”
“有。”
“幾個?”
他想了想,“兩三個吧。”
“長什麽樣子?是不是單身?多大了?哪裏人?都是你們部門的嗎?”
周唯璨有點無奈地看着她,少頃才說,“我怎麽知道。”
“那你們聊天了嗎?加微信了嗎?”雲畔控制不住地追問。
“聊了幾句,微信沒加。”
“聊什麽了?”
“忘了,”他說,“就打了聲招呼。”
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了。再聊下去會讓他不耐煩。
雲畔心裏這麽想着,下一句卻仍然是:“不可能吧,她們肯定纏着你不放,肯定聊了很多。”
周唯璨終于嘆氣:“部門裏将近二十個人,幹嘛要纏着我不放。”
——當然是對你感興趣啊,喜歡你,或許還想和你發生點什麽。
這些話還來不及說出口,那個東北室友忽然推開陽臺門走進來,應該是聽到了幾句他們的交談,一邊收衣服一邊打趣:“哄對象呢?”
言語間已經熟稔了很多,之前的陌生和局促感煙消雲散。
也就過了十天而已。
男生回過頭來,又沖着手機攝像頭說,“那啥,別擔心啊妹妹,我替他作證,安分着呢,聚完餐連KTV都沒去,趕着回來跟你視頻。”
雖然覺得他很聒噪,不過雲畔的确放心了不少,男生又閑聊幾句,就離開了。
深藍色的夜裏,周唯璨把手肘撐在欄杆上,看着她:“別人一說你就信。”
“啊?”
“我說就不信。”
口吻是平直的,聽不出來是什麽意思。
雲畔立刻解釋:“……沒有不信,只是想知道得再清楚一點。”
停了停,又轉移話題道,“對了,我聽阮希說,最近有一個經紀人看中錢嘉樂了,想簽他來着,又是出國培訓又是發專輯什麽的,吹得天花亂墜。”
似乎對錢嘉樂簽不簽經紀公司,出不出專輯并不感興趣,周唯璨靜靜聽她說完,才輕聲開口:“你瘦了。”
雲畔怔住:“有嗎?”
“有,這幾天好好吃飯了嗎?”
“一日三餐都在好好吃,”她又開始撒嬌,“可能是因為太想你了,相思病也會瘦的。”
周唯璨笑了笑,視線仍然望着她,從開視頻到現在似乎都沒移開過,哪怕是室友剛才過來收衣服的時候,神情也很溫柔,“我31號回去。”
雲畔站在密不透風的電梯裏,看着輪椅上穿着病號服的老人,記憶游蕩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機又看了一眼。
今天才26號。
好漫長。
叮咚一聲,電梯抵達三樓。
雲畔找到導醫臺,問護士周婉如住在哪一間病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住了很久,護士似乎對這個名字很熟悉,查都不查就報了病房號。
住院部擁擠不堪,走廊裏幾乎站滿了人,包括一些臨時搭在外面的折疊床位。
能住到這來的應該都不是什麽小病小災,耳邊時不時能聽到壓抑的哭聲,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阻隔了所有陽光和希望,這裏就像陰冷潮濕的下水道,爬滿了細菌。
努力壓下心底的抗拒,雲畔穿過那些哭聲,即将行至走廊盡頭,終于找到那間病房。
深吸一口氣,她提着那些保健品,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病房是四人間,中間用藍色布簾隔斷,雲畔走進去,張望了一圈,最後在左側靠窗位置的那張病床的信息板上,看到了周婉如的名字——
“性別:女,年齡:45歲,病因:擴張性心髒病”。
而此刻她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長發淩亂,身體側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雲畔又開始緊張,好半天才開口:“阿姨,您好。”
周婉如動了動,緩緩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你是?”
和雲畔想象中相同,盡管滿臉病容,形銷骨立,她也仍然是個美人,只是這種美裏摻雜着濃濃的風塵味道,顯得豔俗。
“我是……周唯璨的朋友,聽說您身體不太好,我剛好在附近,就過來看看。”雲畔抛出打好的腹稿,把手裏提着的東西放在她床邊。
“朋友?”視線轉向堆了滿地的保健品,周婉如意味不明道,“他還有這麽闊綽的朋友呢。”
聽出她口吻裏的嘲諷,雲畔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沉默片刻,好聲好氣地問:“您身體好點了嗎?”
周婉如扶着床沿慢慢坐起來,靠在枕頭上,不怎麽禮貌地打量她,那雙眼睛的形狀和眼尾的弧度卻和周唯璨幾乎一模一樣。
半晌,才了然似的笑了:“哦,你喜歡他啊。”
雲畔不說話。
“周唯璨知道你巴巴地跑到醫院裏來讨好我嗎?還買這麽貴重的東西。”周婉如搖搖頭,有點刻薄地嘆了口氣,“小姑娘,阿姨給你提個醒,你還是早點死心吧,喜歡他就是活受罪。他那個人跟他爸一個德行,都是喂不熟的狗,你對他掏心掏肺為他尋死覓活,他不僅不會感動,說不定還覺得你麻煩,覺得你多管閑事。”
這一刻雲畔簡直也要懷疑,她真的是周唯璨的親生母親嗎?真的是周唯璨沒日沒夜打工賺錢,寧願借高利貸也要救的人嗎?真的是周唯璨在這個世界上放不下的牽挂嗎?
接下來的話還有必要說嗎?口袋裏備用的銀行卡還有必要給嗎?雲畔站在原地,太多疑問塞滿了腦海,許久才平複下來情緒:“我過來不是想聽您說這些的。”
“那你想聽什麽?”周婉如冷冷道,“想讓我跪下來給他磕頭,感念他的大恩大德?還是想讓我承認,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啊?”
先前所有愛屋及烏的好感在此刻蕩然無存,雲畔不再去看那雙眼睛了,目光偏離幾寸,輕聲道:“我剛剛過來的時候,看到走廊裏很多人哭得撕心裂肺的,還有在角落裏打地鋪的,沒有他,您應該也沒辦法好好躺在病床上,安心地等着做手術吧。”
周婉如聽到這裏,反而笑得更開懷了:“那又怎麽樣?我生他的時候遭了那麽多罪,吃了那麽多苦,差點大出血死在手術室,這些都是他欠我的,他活該被我拖累,活該沒有未來,活該過成這副鬼樣子。”
話已至此,的确沒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雲畔克制着想要和她争吵的念頭,彎腰把地上占了太多空間的保健品往裏放,她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一看你就嬌生慣養的,跟我兒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勸你還是離他遠點,硬要纏着他不放,只會害了他。”
低頭的時候,那根細細的銀鏈從她毛衣領口滑落出來,在空氣裏晃蕩了幾下,周婉如的聲音就在這一瞬,戛然而止。
沒有在意她突如其來的沉默,雲畔從挎包裏取出便利貼和鋼筆,寫下自己的聯系方式,俯身貼在她床頭,客氣地說:“阿姨,我先走了,您要是遇到什麽麻煩,或者又缺錢了,就直接打我的電話。放心,我不會告訴周唯璨。”
周婉如仍然沒反應,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神情甚至稱得上是困惑,似乎正在思考一道無解的難題,嘴唇微張着,好半天都沒說出半個字來。
沒有耐心再跟她耗下去,雲畔徑直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一路穿過走廊,下了電梯,又走出住院部大樓,雲畔才停下來,靠在牆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那種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漸漸消失了,那些潮濕的細菌也從皮膚上緩緩剝落,她從包裏抽出幾張濕巾,将雙手反反複複擦拭幹淨,而後又拿出手機,點開周唯璨的微信頭像,删删減減地打字。
原本打了好幾行,發出去的時候只剩下一句:「我好想你。」
現在是午休時間,周唯璨回複得很快,沒有回應這句想你,而是問她:「吃飯了嗎?」
雲畔一邊回複一邊往外走,剛好路過麥當勞,于是推門進去,點了份和之前一樣的兒童套餐。
找了個空桌坐下,她把餐盤裏的東西拍照發給周唯璨:「因為太想你,所以來吃麥當勞了。」
緊接着,又問他,「你吃了什麽?」
拆包裝紙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雲畔還是覺得自己的手很髒,有很多看不見的細菌在爬,于是又跑進洗手間,用洗手液反反複複地沖洗,直到把皮膚搓得又紅又腫,才終于罷休。
等她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座位上,才發現周唯璨也給她拍了照,是食堂的鋁制桌面,兩葷一素,看起還算有食欲,對面的餐盤也入了鏡,露出一角粉色的手機殼。
拍照的時候應該沒有特意遮擋。
雲畔把手機殼的位置圈出來,發給他:「你對面坐的是女生。」
「唯一:同事而已,別多想。」
她咬着可樂的吸管,把這行字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勉強停止了揣測,說“好吧”,又說“我還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