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遺留行李
十一月底, 江城迎來了全面降溫。
季風刮得兇猛,砸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清晨七點半, 雲畔抱着一杯熱咖啡,昏昏欲睡地坐在階梯教室裏, 上那節最枯燥的工業設計史。
教室裏至少空了三分之一, 最近換季,很多人都感冒了,也有可能是單純地起不來,反正請起假來, 理由總是一大堆。
教授打開幻燈片, 繼續講現代工業設計的形成與發展時期, 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冒了,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 咬字含糊不清,雲畔只聽了幾句就開始出神。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還要冷。
高聳筆直的教學樓被籠罩在冬日薄霧中, 遠遠看去就是團模糊的影子, 窗外的銀杏樹被風吹動,嘩啦啦抖落一地枯黃樹葉。
雲畔偏過臉, 目光被落葉吸引。
去年的這個時候,銀杏樹也開得到處都是, 也變成了金燦燦的顏色, 她在夜市裏遇見一個人, 那個人對她越是冷淡, 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簡直像個受虐狂。
離開之前, 她在地上撿了一片銀杏葉, 幼稚地思考葉子離開樹之後,壽命還剩下多久。
回家之後,那片葉子被她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裏,然而只過了幾天,就徹底枯萎了。
壽命短暫到不值一提。
思緒自然而然地蔓延,雲畔回想起上個周末,很難得,周唯璨竟然休息,哪裏都沒去,陪她消磨了一整天。
清晨,她睡醒的時候,周唯璨就背對着她坐在書桌前看書,看得很認真,時不時還會停下來記筆記。
不舍得打擾,雲畔坐在床上盯着那個背影看了很久,最後是他主動回頭,把手裏看了一半的厚厚的書合起來,塞回抽屜裏,又過來抱她,問她餓不餓。
他們下樓吃早餐,出了綠廊巷,左拐不到一百米就有很多家早點鋪,雲畔已經摸得很熟。
其中一家的粢飯團很好吃,裏面的芝麻白糖炒得很香。而且老板認識周唯璨,每次看到他都笑得滿臉褶子,周唯璨只是随口說了一句,她喜歡吃甜的,老板就慷慨地抓了一大把芝麻白糖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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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他們在外面閑逛,然後買了點水果,回去看吳婆婆。
這段時間以來,雲畔跟着周唯璨來看過吳婆婆好幾次,彼此算是熟悉,可以自然地相處。
而她也從吳婆婆口中聽到了一些和周唯璨有關的事。
“從我認識阿璨開始,他就從沒回過家,說跟父母關系不好。我剛開始還總愛勸他,瞎操心,後來他告訴我,他媽媽再婚了,後爸不喜歡他,還帶着個不省心的弟弟,他回不回去根本沒人關心。”
“那段時間他總是帶着一身傷回來,血流的止都止不住,別提有多吓人,我問他怎麽回事,他就說自己欠別人錢,一時還不上,挨頓打也沒事兒,把我心疼壞了。我把攢下來的積蓄給他,他也只是擺擺手,讓我別瞎操心。”
“不過他媽媽生病這幾年,醫藥費住院費都是阿璨在想辦法,從來沒抱怨過一句,按理說就算他撒手不管,旁人也挑不出半點錯來。他那個後爸窩囊得要命,在修車廠給人補輪胎,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
……
這些話周唯璨從來沒有對她說過。
每次當雲畔提起,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事”,說“挺好的”,或者幹脆直接轉移話題。
只要是他不想說的話,你就算費盡心思也撬不出來半句。
這一點雲畔已經很了解。
下午沒做什麽,他們繞着街道漫無目的地兜圈,路過某家精品店,周唯璨給她挑了一對新耳環——兩顆紅豔豔的櫻桃,點綴着綠色莖葉,很精致。
雲畔有時候會覺得,周唯璨其實知道自己的耳洞是為了他打的。
走到街尾,沒有碰見那個盲人女孩。
雲畔站在自己上次一直站到日落時分的地方,看着那個熟悉的角落,卻怎麽都回憶不起當時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此時此刻,周唯璨就在她身邊。
她的心被填滿了。
吃過晚飯,回綠廊巷之前,他們照舊去了一趟巷口的超市。
站在人群裏排隊結賬的間隙,周唯璨接到導師的電話,在讨論她聽不懂的研究課題,雲畔忍不住看向櫃臺上的紅色軟中華,趁他不注意,悄悄讓收銀員幫自己取下一包,偷偷摸摸地藏在手裏。
——可惜結賬之前,那包煙還是被發現了。
周唯璨指着煙盒最邊緣的一行小字,問她上面寫的是什麽。
雲畔硬着頭皮回答,吸煙有害健康。
他就笑了,說知道就好,而後幹脆地把煙退掉。
最後買了一堆雲畔愛吃的零食回去,包括熱氣騰騰剛出鍋的糖炒栗子。
江城靠海,所以冬天是濕冷的,連風裏似乎都結着無形的水珠,他們走在巷弄裏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剛好撞上幾個大爺大媽在門口紮堆打牌,看見周唯璨,一個比一個熱情,連帶着對她也和藹可親。
偶爾有人打趣,“阿璨,你的小女朋友又來了啊”,周唯璨就笑笑,也不回應,只是用空閑的那只手去牽她,問她臉紅什麽。
臉紅什麽,雲畔也不知道,她只是無法抗拒這種能夠把兩個人牢牢綁在一起的稱呼。
聽起來很堅固,很長久。
樓道裏的感應燈最近修過一次,然而收效甚微,亮不亮全憑心情。
那扇墨綠色的大門合上,他們剛走進黑黝黝的樓道,就開始接吻。
雲畔已經習慣了把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反正周唯璨會接住她,會抱緊她。
短短兩層樓,攏共也才十六個臺階,雲畔不記得他們走了多久,後背很快就被汗浸透,不僅不再覺得冷,甚至開始發熱。胸腔裏咚咚的心跳和他沉沉的呼吸聲都太清晰,擦過她耳朵,引來一陣又一陣的戰栗。
感應燈偶爾亮起來,唇舌交纏時勾出來的銀絲也就無處可躲,穿堂風掠過,帶出糖炒栗子特有的焦香味,如同一個甜蜜到永遠都不必醒來的夢。
如果人有權利自由選擇死亡時間,雲畔願意選擇此刻。
終于走到門口,她被親得暈暈乎乎,偏偏周唯璨還低下頭看她,非要她自己拿鑰匙開門不可。
手心裏黏膩一片,鑰匙也差點握不住,雲畔手上那把才是租房時房東給的鑰匙,而周唯璨後來用的是自己新配的。
磨磨蹭蹭地把門打開,周唯璨随手把袋子丢在鞋櫃旁邊,把她抱到床上。
房間裏沒開燈,薄薄的月光透進窗沿,牆壁暈黃一片,映出交纏的剪影。
雲畔擡起頭,看見他黑色的發梢和眼睫,被汗浸濕,被月光照亮,眼底看不出多少情.欲,卻盛滿了她的倒影。
房間變得亂糟糟,衣服扔了一地,空調嗡嗡運轉着,盡管老舊,卻很暖和。
洗完澡,雲畔膩在他懷裏,盡管已經累到連手指都擡不起來,還是不願意睡,前言不搭後語地和他說一些廢話。
周唯璨如往常般安靜地聽她說完,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她手背上那塊煙疤,少頃,忽然開口——
“北京量子物理研究所那邊,給了我一個實習offer。”
雲畔愣住,原本想說的話硬生生被切斷,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很久才控制着情緒,“哦”了一聲:“那很好啊,應該是很難得的機會吧,什麽時候去?實習多久?”
“兩周後入職,大概三個月。”
其實已有預兆。
大四原本就沒有課要上,除了論文就是實習,周唯璨也不可能因為陪她而虛度光陰,原地踏步。
他的時間很寶貴,不應該浪費在她一個人身上。
雲畔知道自己應該理解,應該聽話,應該讓他放心,更應該證明給他看——上次那些糟糕到令她不願回想的記憶,不會再發生。
她沒有那麽脆弱,她能夠适應偶爾的離別。
于是她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故作輕松道:“知道了,你去吧,北京冬天很冷,而且很幹燥,你記得買個加濕器,別穿得那麽少,別感冒,也別熬夜工作……好好照顧自己。”
周唯璨擡起她的下巴,口吻像打趣:“怎麽突然這麽懂事啊。”
因為不想當累贅,不想讓你覺得麻煩,不想再聽到你說,“可我覺得累”。
然而無論怎麽想,三個月都好漫長啊。
眼眶又開始發澀,雲畔飛速眨了幾下眼睛,問他:“初雪的時候,能回來嗎?”
去年的初雪就是我們一起看的,在淩晨三點鐘的出租車上,你吻了我,對我說下雪了。
你還記得嗎?
“我有空就會回來,”周唯璨卻說,“不用等到初雪。”
“真的?”
“我騙過你嗎?”
視線變得霧蒙蒙,眼淚再也止不住,雲畔摟着他的脖子,悶悶道:“我知道,你以後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會走得很遠,站得很高,把所有人都遠遠甩在身後。”
周唯璨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臉頰:“你現在的語氣,很像路邊擺攤算卦的江湖騙子。”
“……不用算卦,也不是江湖騙子,我就是知道。”
臉頰被淚水打濕,她的聲音裏有不明顯的哽咽。
周唯璨不再笑了,靜靜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後低頭吻掉她的眼淚,語氣裏似乎有嘆息,“開心也哭,難過也哭,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好像總是哭。”
雲畔後來回味過很多次他當時的語氣,該說是無奈嗎?還是心疼?亦或兩者皆具。
總之,無論如何,面對分離,她認為自己這次的表現很合格,除了忍不住哭了一小會兒之外,沒有流露出任何類似焦慮或不安的情緒。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離開的那天,周唯璨允許她去機場送行。
同去的還有錢嘉樂。
雲畔實在不明白他對周唯璨過分的依賴是從哪來的,一路上表現得比自己還難受,哭喪着臉,似乎周唯璨不在,天都會塌下來。
到了機場,雲畔才知道,之前那個半導體的項目,雖然獎牌和榮譽是團隊所有人一起拿的,但是這次的實習offer,卻只給了周唯璨一個人。
孟瑤不在,或許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臨別之前,周唯璨把一張寫着條紋襯衫聯系方式的紙條塞進她手裏:“如果遇到什麽麻煩,或者不開心的事,就打他的電話,師兄人很好,不用擔心會打擾他。”
雲畔心想我為什麽要打他的電話,我有你不就夠了嗎,卻還是乖乖把紙條裝進了外套口袋裏,對他說“知道了”。
而他看起來仍然不大放心,又問:“這次會聽話嗎?”
雲畔頓覺緊張,立刻豎起手指保證道:“會的!我保證。”
周唯璨這才點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進安檢之前,最後對她說了一句,“等我回來,有話跟你說。”
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自己遺留的行李,随時都會回來取。
雲畔不禁猜測,她身上應該已經貼滿了“立等可取”的标簽吧。
她很想問周唯璨是什麽話,很想讓他現在就說,可是他已經朝着自己和錢嘉樂揮手,而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安檢。
背影那麽灑脫。毫無留戀。
錢嘉樂還在唉聲嘆氣:“璨哥不在,我心裏老是覺得沒底,空落落的。”
雲畔不說話,視線仍然追随着他離開的方向,直到那個背影跻身于一眼望不到頭的旅客隊伍裏,人海茫茫,終于連最後一片衣角也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人終究沒有辦法把自己塞進行李箱裏,只能等在原地。
機場應該就是世界上最讨厭的地方了吧。
在這裏,離別那麽輕易,重逢卻要靜候歸期。
作者有話說:
破鏡好像要來了
那就發點小紅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