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抱着蜃樓
這種突如其來、陌生又熟悉的亢奮又持續了将近一周。
雲畔的學習效率猛然拔高, 從早到晚精力旺盛,完全不需要睡眠,原本閑置了很長時間都沒能看完的幾本設計類工具書, 只花了短短幾天就從頭翻到了尾, 甚至重要部分全都做好了筆記。
饒是自律如葉舒桐,也震驚于她的高效率。
然而雲畔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膨脹着, 猶如一只灌滿了氣體的氣球, 而結局已經清清楚楚陳列在她眼前——就是在情緒的最高點,“嘭”的一聲,爆裂而亡。
除此之外,她的分享欲也急劇增長, 連以前覺得無聊到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能和別人聊得有來有回, 葉舒桐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問過她一次, 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雲畔搖搖頭,說自己心情很好。
這是實話。
周三的某個下午, 她上完了所有的課,百無聊賴地在校門口的水果店買了一袋橘子回宿舍。
當時葉舒桐還沒回來, 宿舍裏沒有人, 雲畔也無事可做,于是坐在書桌前剝橘子, 每剝一個,都會認認真真地數清楚總共有幾瓣。
其中有一次, 她連着剝了三個橘子, 竟然全部都是八瓣, 于是拿出手機, 用一副發現新大陸似的新奇口吻, 興奮地把這件事告訴周唯璨。
對方隔了半個小時才回複, 沒有笑話她大驚小怪,也沒有讨論八瓣橘肉到底合不合理,只是叮囑了一句:別吃太多。
雲畔很想聽話,可是她的行為和意識完全不受控制,似乎只能機械性地重複着吞咽的動作,用來對抗過剩的精力,直到把滿滿一袋橘子全部吃完。
事實上,她确信哪怕自己手裏現在剛好握着一塊抹布,她也會不受控制地一直重複擦桌子、擦地板的動作,哪怕她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做過任何家務。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的緣故,而且那些橘子吃到最後越來越酸,到了半夜,胃酸不停分泌,灼燒感也愈發明顯,雲畔被疼醒的時候,後背已經浸滿冷汗。
她跑到洗手間抱着馬桶吐了半天,直到連反出來的酸水都吐幹淨,才搖搖晃晃地扶着牆壁站起來,回到床上,盯着窗外稀薄的月色發呆,少頃,又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然而胃痙攣的感覺到底跟用刀片輕飄飄在手臂上劃道口子不同,雲畔翻來覆去,疼得難以入睡,猶豫片刻,還是從枕邊摸出手機,給周唯璨打電話。
Advertisement
淩晨兩點半,按理來說沒什麽可能打通,然而,聽筒裏漫長的忙音結束,即将自動挂斷的前一秒——電話還是被接了起來。
短暫的靜默過後,周唯璨的聲音響起,沒有被吵醒的不耐煩,低低的,像電流擦過她耳朵:“怎麽了?”
雲畔抱着手機,不由自主地叫了聲他的名字,又說:“我胃疼。”
最多不超過十分鐘,周唯璨給她打電話,讓她下樓。
雲畔輕手輕腳地爬下床鋪,出門之前,特地去洗手間照了一下鏡子。面色虛弱,嘴唇蒼白,再加上烏黑的瞳仁,怎麽看怎麽像恐怖片裏的女鬼。
雖然知道周唯璨看不出來,她還是用口紅遮掩了一下,這才慢吞吞地出門,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的,下樓梯的時候險些踩空。
宿管阿姨被下樓的動靜吵醒,看見她的臉色,吓了一跳,連忙給她開門,并問需不需要陪她去醫院。
雲畔搖搖頭說不用,話音剛落,就隔着半敞的宿舍大門、幾層矮矮的石階、以及地面上的一塊月光,看到了等在那裏的周唯璨。
這麽晚了,他是怎麽進來的?
沒等雲畔想明白,周唯璨已經朝她走來,皺着眉,只打量了幾眼她的臉色,就轉過身,在宿管阿姨面前半蹲下去,示意她上來。
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雲畔如願以償地摟住他的脖子,将腦袋擱在他肩膀上。
十月中旬,淩晨兩點半,風裏已經泛出涼意,像一塊潮濕的抹布,擰幾下就能滴出水來。
校園是寂靜無聲的,所有建築樓都熄了燈,遠遠望去像一只巨大的、蟄伏着的怪獸,随時都有可能蘇醒,把平靜的夜晚撕出一個血淋淋的口子。
雲畔閉着眼睛,聞他身上的味道,想象自己正在攀一座雪山。
周唯璨背着她一路從女生宿舍樓走到宜安正門,沖着門口執勤的保安道謝,說麻煩您了,又露出了那種很禮貌,很周到,也很招人喜歡的笑容。
保安翹着二郎腿坐在值班室裏,手裏夾着煙,樂呵呵地對他點頭,還關心了雲畔幾句。
談話間,她聽出來——原來是因為周唯璨給他捎了一條煙,所以才大半夜被放行。
那條煙此刻就靜靜躺在值班室的桌面上,被月與燈一同照亮,紅色的軟中華包裝,已經被迫不及待地拆封。
周唯璨自己抽過這麽好的煙嗎?雲畔想不起來。
出了宜安校門,那輛純黑色的摩托就停在路邊,幾乎要融化在夜色裏。
周唯璨給她戴上頭盔,又把她抱上後座,動作比平時要小心,仿佛抱着的是個嬌弱的玻璃盒子,稍有不慎就會碎掉。
不知道是不是雲畔的錯覺,他今天把摩托開得很穩,遇到路障還會提前減速,不像以前那樣風馳電掣地一路狂奔。
沒多久,周唯璨把車停在醫院急診大樓門口,熄了火,回頭問她難不難受。
雲畔立刻搖頭。
他卻還是不怎麽高興。
從剛才在宿舍樓下見面的那一刻開始,就不怎麽高興。
這讓雲畔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而這種忐忑,在值班醫生聽到她是因為空腹吃了太多橘子而導致反胃嘔吐的瞬間,達到了頂點。
雲畔形容不來醫生當時看她的眼神,總之不像是在看一個大腦健全的正常人,最後什麽都沒說,給她開了幾盒胃藥,又讓她去輸液大廳挂點滴。
是奧美拉唑,作用應該是保護胃黏膜。
淩晨時分的輸液大廳很空曠,到處都是空位置,只有寥寥幾個人影。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長椅……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白色,這讓雲畔誤以為自己被一塊巨大的白色裹屍布所包圍,因此感到輕微的窒息。
忍住想要拔腿就走的沖動,她跟着周唯璨在最後一排安分地坐下,護士端着注射盤走來,熟練地給她紮針。
止血帶已經綁好,手背血管也消了毒,針頭即将刺入皮膚的瞬間,周唯璨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雲畔微怔,心想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害怕打針,更不害怕疼,可是周唯璨那麽溫柔,甚至還在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長發。
針頭紮進去,護士撕下醫用膠布,又固定好滴管的位置,這才端着注射盤離開。
臨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周唯璨幾眼。
那一刻雲畔也想把她的眼睛捂住。
輸液大廳裏靜悄悄的,牆壁上挂着一臺電視機,應該是照顧其中兩三個生病的小孩,播的是《貓和老鼠》,沒有臺詞。
動畫裏,湯姆賠上了所有,借高利貸、簽賣身契、甚至不惜以抵押身體為代價,卻仍然未能捕獲白貓的芳心,傷心絕望之餘,最後準備卧軌自殺。
火車轟鳴聲越來越近,那幾個小孩被誇張的畫面逗得捧腹大笑,雲畔卻只覺得湯姆很可憐。
不被愛就會這麽可憐嗎?
正在出神,周唯璨忽然開口,問她手是不是很冷。
雲畔低下頭,看見自己正在輸液的手背被凍得微微發青,正想說沒關系,他的手已經虛虛覆了上去,小心地沒有碰到針頭,掌心貼着她,比平時要溫暖。
她于是順理成章地開啓話題:“我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周唯璨看着她:“你把自己搞成這樣,我應該高興嗎?”
“我不是故意的,”雲畔試圖為自己解釋,“……我只是想弄清楚每一個橘子到底有幾瓣而已。”
這個借口找得實在拙劣,因為就連她也無法理解自己當下行為的緣由。
而眼前的人依然平靜,甚至還問她:“現在清楚了嗎?”
她回憶道:“最少的七瓣,最多的有十八瓣。”
周唯璨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只是摸了摸她的臉,輕聲道,“那以後就不許再這樣了,知道嗎?”
語氣堪稱溫柔。
“知道了,”雲畔乖乖應下,又主動提起,“我現在已經好多了,胃也沒那麽疼了。”
“餓嗎?”
“有一點。”
周唯璨看了眼牆上的時鐘,“挂完水回去,給你弄點吃的。”
她得寸進尺道,“我還想吃上次的泡面。”
“今晚只能喝粥。”
“哦……”
聽話地沒有再堅持,雲畔又挨過去一點,靠在他肩膀上,用空閑的那只手去揪他衛衣領口細細的抽繩,過了會兒,狀似無意地問,“你覺得我奇怪嗎?”
剛剛那個醫生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醫生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眼神去看自己的病人?
“我有時候——很偶爾的時候,”她鼓起勇氣往下說,“會覺得我和別人好像不太一樣。”
這一秒的勇氣從何而來,這些話又是怎麽說出口的,雲畔想不通,然而後悔已然太遲。
無人的走廊裏,她仿佛看見自己的靈魂被剝離開來,一縷煙似的緩慢升空,是個模糊的灰色影子,觸摸到純白色的天花板,逐漸變成透明的顏色。
在那個影子徹底消失之前,她聽到周唯璨的聲音:“為什麽非要和別人一樣?”
雲畔仰起頭看他,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是啊,為什麽非要和別人一樣。
他明明說過,想得太多,只會自尋煩惱。
電視機裏的《貓和老鼠》已經播完,進入冗長無趣的廣告時間,有一個小男孩坐不住了,又哭又鬧,讓父母換臺,年輕的女人手忙腳亂地安撫着他,動靜好半天才消停。
而周唯璨仍然看着她,專注到眼裏似乎只有她,這種專注讓雲畔感到無措,少頃,他開口,應該是想說些什麽,手機鈴聲恰好在此刻響起——
音量不大,卻足夠清晰,也足夠打斷這一秒的對話。
周唯璨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無意識地皺眉,卻還是接了起來。
就在她面前,沒有避諱。
電視機上,廣告畫面裏,女演員站在藍天白雲椰子樹下,手裏握着椰汁,笑容明媚到沒有任何煩惱,與此同時,周唯璨冷冷開口:“有事嗎?”
雲畔聽不見手機那端的人在說什麽,只聽到他又問了一句,“多少?”
廣告播完,輸液大廳重新安靜下來,周唯璨坐在冰涼的長椅上,眼神望向遠處,醫院裏的光線極其刺目,照亮他黑沉沉的眉眼,和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不知道對方又說了些什麽,他竟然笑了一聲,“我現在沒空。等着吧。”
或許是這句話刺激到了對方,手機裏的聲音猛然拔高,雲畔也因此聽清楚了那幾句難聽的咒罵,以及那個有點耳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無須過多聯想,就能自動在腦海中和某一張臉畫上等號。
周唯璨已經很幹脆地挂斷了電話。
雲畔遲疑着問:“是之前在醫院門口的——”
話音未落,就聽見他說:“是。”
“這麽晚了,他找你幹嘛?”
“沒事,不用管。”周唯璨似乎完全沒有将剛才那通電話放在心上,更加沒有将那些不幹不淨的辱罵放在心上,視線仍然望着她的手,又摸了幾下,确認不涼了,才松開。
是又沒錢了嗎?
是淩晨三四點打電話來要錢的嗎?
雲畔不由得想,如果那個男人可以突然死掉就好了。
全球每天平均會有十七萬人死亡,他為什麽不是那十七萬分之一?
希望他快點死掉吧。
如果他死了,自己會很開心的。
吊瓶裏的液體不知不覺間已經見底,周唯璨起身去找護士過來拔針。
接近淩晨四點,天空是一片霧蒙蒙的青藍色,雲層深處還藏着幾顆殘星,空氣裏彌漫着破曉時分的寒氣,綠化帶上也覆蓋着零星的灰色露水。脆弱而荒涼。
周唯璨牽着她走出急診樓,走出醫院大門,沒有管那輛摩托,而是低頭在手機軟件上打車。
雲畔出聲提醒,他卻只是說,回綠廊巷太遠了。
是擔心太冷了嗎?
還是擔心太颠簸?
這些言外之意明明如此清晰,偏偏他就是不願意說出口。
站在路邊等車的間隙,周唯璨擡頭看着渺茫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麽,良久,輕聲開口:“我不覺得你哪裏奇怪。”
目光也終于離開那片模糊的灰藍色,回到她臉上,靜谧而溫柔。
雲畔擡頭看他,緊張感油然而生,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周唯璨卻靠過來,用指腹拭去了她出門前特意塗的口紅,又說,“但是我希望你開心一點。”
“我現在就很開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嗎?”周唯璨笑了一下,“沒騙我?”
“……沒有,真的很開心。”
天好像永遠都不需要再亮起來了,沒有什麽值得憂愁或恐懼的,就算是海市蜃樓,消失之前,雲畔也篤信自己會牢牢抱住,于是撲進他懷裏,再次強調,“和你在一起,我就是全世界最開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