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舊的項鏈
八月的大多數日子, 雲畔都住在綠廊巷。
周唯璨很忙,白天基本不見人影,總是要到深夜才能回來, 暑假的家教輔導課應該很賺錢, 可是他仍然在見縫插針地做很多別的兼職,非得把自己的時間全部填滿不可。
也很好理解。他本來就是那種不會讓自己的腳步停下來的人。
原本空蕩的出租屋漸漸被雲畔置辦的家具擺件、她帶來的衣服、以及她的痕跡填滿。
衣櫃的空間原本就不大, 被她的衣服占了将近三分之二, 周唯璨對于她這種鸠占鵲巢的行為似乎也沒什麽意見,看着她一件件往裏面挂,只是笑着問她,是打算搬家嗎。
雲畔其實也給他買了很多衣服, 大部分都在她看膩之後被扔掉了, 只留下幾件經過精挑細選, 認為一定合适的。
雲畔把那些衣服偷偷疊好放進衣櫃夾層裏,然後再在某一個普通的清晨, 周唯璨準備出門之前,變戲法似的拿出來, 軟磨硬泡地讓他換上。
絕大多數時候, 周唯璨都是不會縱容的,敷衍幾句照常出門, 不過也有極少的幾次,雲畔鐵了心不放他走, 他也會無可奈何地換上新衣服, 咬她的嘴唇, 問她滿意了沒。
和雲畔想象中相同, 他穿什麽都很好看。
周唯璨出門之後, 時間會一下子變得很慢, 雲畔百無聊賴地起床洗漱,心情好的話會下樓買早點吃,心情不好就随便點個外賣糊弄過去。
下午的時候,她通常會回家,畢竟也不能總是從早到晚地不在家。
而那個珍珠耳環——或許應該叫她趙佩岚,偶爾會過來,帶一些昂貴但沒用的禮物,陪雲畔吃飯或閑聊。
剛開始雲畔還會覺得不自在,不過後來也習慣了,無論她在不在,都能夠視而不見、熟視無睹地做自己的事情,而那些禮物也通通堆進地下室的雜貨間,等待積灰。
羅姨私底下還勸過她幾次,說這個趙阿姨人挺好的,讓她試着相處相處。
雲畔只當耳旁風。
難得有那麽幾天,周唯璨休息的時候,他們也會出去吃飯、逛街、漫無目的地軋馬路。
Advertisement
周唯璨偶爾會叫上條紋襯衫。
雖然心裏有些不滿,但是雲畔沒有表達出來過,很配合地和他打招呼,簡單地閑聊。而他也的确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無論聊什麽話題都禮貌有分寸,甚至有那麽幾個時刻,能讓雲畔微妙地産生被理解的感覺,似乎什麽難以啓齒的話都可以對他說。
當然,盡管如此,雲畔依然不願意和他多聊。只是看在周唯璨的面子上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當條紋襯衫和她說話的時候,周唯璨就算在場,大多數時候也會保持沉默。
這種沉默并不是全然的抽離,雲畔感覺得到,他的注意力明明是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卻總是看向別處,有點複雜,無法形容具體在看什麽,也無法揣測他在想什麽。
某次道別之前,條紋襯衫煞有介事地教了她一套冥想訓練方法,建議她失眠的時候,或者壓力大的時候試試看,會輕松很多。
雲畔表面上點頭,其實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她最近基本沒有失眠過,因為身邊躺着周唯璨。就算失眠,也有更快樂、更有效的事可以做,幹嘛要浪費時間去做什麽冥想訓練。
周唯璨是一個不會報備行蹤的人,不過,如果夜裏回來得太晚,也會主動給雲畔發消息,讓她先睡。
當然,大部分情況下,雲畔都是睡不着的,她原本就容易失眠,再加上習慣了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之後,就更難獨自入睡了。
——也遇到過一次意外情況。
過了零點,周唯璨還沒回來,也沒發任何消息,雲畔當時在強撐着看一檔很無聊的搞笑綜藝,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連着給他打了三個電話,無人接聽。
最後她實在等不下去,又給阮希打電話,對方迷迷糊糊地接起來,聽聲音應該是已經睡了,打着哈欠說不清楚,去問問錢嘉樂。
雲畔原本沒抱什麽希望,甚至已經在試着說服自己不要多想,上床睡覺,結果幾分鐘後,阮希回撥過來,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告訴她——
“我剛剛給錢嘉樂打電話,他倆還真在一起。”
“據說是璨哥那個弟弟又在外面惹禍了,大半夜找他去收拾爛攤子,不過現在應該沒什麽事了,你別太擔心。”
雲畔問:“哪個弟弟?”
“唔……我剛剛急着給你回話,忘問了,等我再去探探。”
電話打完,雲畔徹底沒了睡意,糾結良久,最後還是決定出去找他。
找阮希問了具體位置,她随手拿上鑰匙,就匆匆跑了出去。
好在剛走出綠廊巷巷口,迎面就碰上一輛空車。
時間已經接近淩晨一點,城市是寂靜的,街道漆黑一片,除了沙沙搖晃的樹影和車輛疾馳而過帶起的風聲,什麽都聽不到。
雲畔在出租車上收到了阮希的語音消息——
“我問錢嘉樂了,那個弟弟是璨哥繼父的小孩,跟他沒有血緣關系,麻煩精一個,不好好念書,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雲畔腦海裏模模糊糊地閃現出某個人影。
——是很久之前的那個暴雨夜。她以為周唯璨跟人打架打進派出所了,慌慌張張地趕過去,正巧在派出所門口撞見他和一個男孩說話。
大概十六七歲,長相沒有半分相似。
沒教養,說話也很難聽。
雲畔自動給他下了定義。
途中幾乎一路紅燈,二十分鐘不到的路程整整開了半個小時。
臨下車的時候,雲畔總算接到周唯璨的電話。
不确定自己貿貿然跑過來他會不會生氣,雲畔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先斬後奏,于是沒有接。
玉溪街十八號……
她下了車,站在路邊四處張望。
最近的平均氣溫高達三十度,午夜的空氣仍然裹着燥意,沒風的時候,更顯悶熱,雲畔用手給自己扇風,視線來來回回地掃視,沒多久,就在馬路斜對面一家24小時便利店門口,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旁邊還站着錢嘉樂,以及那個一臉叛逆的男孩,衣服髒兮兮的,臉上青青紫紫的,嘴角還滲着血,正在跟他争執什麽,言辭激烈。
雲畔快步穿過長長的斑馬線,耳邊恰巧捕捉到周唯璨的聲音——
“我沒義務管你,這是最後一次,”和在派出所撞見那晚如出一轍的淡漠,“以後別再給我打電話,聽懂了嗎?”
“誰、誰稀罕你管了!是爸媽讓我有事就給你打電話的,再說我又沒幹嘛,是他們欺負人。”
周唯璨嗤笑一聲,“你沒幹嘛?”
錢嘉樂好像也聽不下去了:“不是,弟弟,人家小姑娘的肚子不是被你搞大的啊?就算這事兒是意外,可是打胎的錢你都不出,你還是人嗎?剛剛要不是璨哥來的及時,你現在說不定已經被那群人廢了。”
“不是我不想出,”男孩口吻生硬,“我沒錢。”
“沒錢你就管好自己別亂來啊,我理解你這個歲數肯定血氣方剛,但是最基本的責任感還是得有的,畢竟這不是件小事,你說對吧?”
随着她越走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他媽都說了是意外,”不知道是不是有錯在先,男孩沒有上次氣焰那麽嚣張,“而且,我對她是認真的,我也在想辦法了。”
“你想出來什麽辦法了?這不還是得璨哥來給你收拾爛攤子嗎?”
“我又沒逼他來。”
“說完了嗎?”周唯璨冷冷道,神情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沒有看他,一邊摁手機一邊下逐客令,“說完了就滾吧。”
男孩臉色鐵青,深吸一口氣,擦了擦滲血的嘴角,轉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和雲畔擦肩而過,誰也沒看誰一眼。
離得近了,才發現周唯璨左邊眼角下方多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有點像利器劃出來的,手背及指骨也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原本幹淨的球鞋更是髒得徹底,沾着星星點點的血跡,看得出來,應該是剛打完架。
雲畔原本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飛快地朝他跑過去。
與此同時,手機叮咚一聲響起來。
尚且來不及拿起來看一眼,幾步之外,坐在臺階上的周唯璨就聽到動靜,朝她擡起頭。
錢嘉樂驚訝道:“這大半夜的,你怎麽還特地過來一趟啊,我還特地讓阿希跟你說來着,沒什麽事兒,已經解決了。”
“我睡不着。”雲畔腳步頓住,一時有些躊躇。
周唯璨眼神裏卻沒有多少驚訝,很自然地朝她招手,示意她過去,竟然還解釋了一句:“手機剛剛沒電了。”
不遠處,幾只飛蟲正繞着橘色的路燈打轉,橫沖直撞地一次次飛向透明燈罩,不知疲倦,不知死活。
雲畔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眼角的傷口:“疼嗎?”
停了停又說,“去藥店處理一下吧,天這麽熱,傷口發炎了怎麽辦?”
“不用,”周唯璨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小傷,別擔心。”
錢嘉樂很有眼力見地插話:“沒事,我去藥店買藥,你倆慢聊啊。”
等他走出一段距離,雲畔才坐到他身邊,狀似無意地提起:“剛剛那個,是你弟弟?”
周唯璨笑了一下,眼神卻沒什麽溫度:“異父異母的弟弟,算嗎?”
“那……之前醫院門口的那個人,是你繼父?”
“嗯。”他手裏捏着一個扁扁的煙盒,随手抛了幾下,看得出來不想聊這些,卻也沒表現出不耐煩。
雲畔猶豫片刻,還是往下問,“之前聽吳婆婆說,生病住院的人是你媽媽,怎麽樣,嚴重嗎?”
“不嚴重,”他看起來雲淡風輕,沒有任何避諱,“過幾個月,做完手術就沒事了。”
“哦……”
都要做心髒移植手術了,還不嚴重嗎?
然而已經說到這裏,雲畔只能選擇見好就收,一偏過頭來,又看到了他臉上的傷痕,實在太礙眼,于是湊過去,輕輕吹了一口氣。
周唯璨無奈地看着她,輕聲重複了一遍:“真的不疼。”
“可是我覺得疼,”雲畔又低下頭,認認真真檢查他的手,“而且這麽好看的臉,不能挂彩。”
他笑了,語氣有點像明知故問,“怎麽,挂彩你就不喜歡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唯璨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變好了。
明明剛才還是一張面無表情冷淡至極的臉,随時都會不耐煩地起身走人。
所以是因為她來了,才變好的。
這個事實如此清晰,清晰到雲畔也找不出其他任何解釋,于是鬼迷心竅地開口:“怎麽可能。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你。”
“第一眼?”
“嗯,在夜市的時候,”雲畔簡單回憶了一下,“而且你還把最後那串栀子花送給我了。”
周唯璨随手把煙盒放下,捏了捏她的臉,“我當時是想早點收攤回家。”
“……我知道!”
筆直空闊的瀝青馬路偶爾有車駛過,卷起一陣風,街燈壞了幾盞,黯然失色,近處的商鋪、遠處的寫字樓都被籠罩在灰蒙蒙的霧裏,看不出輪廓。
周唯璨沒有再說什麽,手指攏上她後頸,緩慢地揉了幾下,然後在水汪汪的月光底下,很纏綿地吻她。
分開之後,他的聲音變啞了一點:“為什麽睡不着?”
雲畔蹭了蹭他的鼻梁:“因為你不在。”
周唯璨順理成章地說,“下次試試那個冥想訓練。”
“沒什麽好試的,”她幾乎是無意識地抵觸,“你陪着我就好了。”
“我也不能天天陪你。”
雲畔不吭聲了。
還有不到十天就要開學,要回宿舍,而且就算不開學,等雲懷忠出差回來,她還是得回家。
這一個月更像是偷來的。
空曠冷清的馬路對面,錢嘉樂手裏拎着一次性白色藥袋,正在等紅綠燈,遠遠地喊了他一嗓子。
周唯璨沒搭理,仍然專注地看着她。
失眠于她而言是常态,只要不頻繁做噩夢,雲畔都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的,于是聊勝于無地提議:“要不你再借我幾件衣服吧,跟你陪着我是一樣的。”
鐮刀似的黃色月亮懸在夜空中,透過灰色雲層和錯落樹梢,在地面落下斑駁的黑影。
耳邊時不時能聽見知了的叫聲,在這樣的深夜裏,更像是垂死掙紮,燈罩下的那幾只飛蟲怎麽樣了?雲畔還沒來得及分神去看一眼,周唯璨就在此刻伸出手,慢吞吞摘下了脖子上的銀鏈,轉而給她戴上。動作看不出留戀。
“讓它陪你睡。”
口吻也是平淡的,平淡到任誰都會覺得這條項鏈沒有任何特殊意義。那枚銀色的圓環在他手裏晃晃蕩蕩,發出清脆的聲響,細細的鏈子上,甚至還有他的體溫和痕跡。
猶如經年累月留下來的疤痕,或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