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沒地址的信封
回到學校之後, 很快就迎來了大一下學期的考試周。
雲畔也開始沒日沒夜地泡圖書館。
有一次,她下樓買咖啡,在店裏排隊的時候, 恰巧碰見了方妙瑜。
——背對着她, 坐在角落裏的位置,正在跟誰打電話。是挺不耐煩的口吻, 偶爾能聽到幾句“你以為你是誰啊”、“我不稀罕”之類的話。
雲畔無意偷聽, 但是隊伍遲遲不動,她只能繼續站在那裏。
等待的間隙,方妙瑜打完了電話,心情顯然不太好, 發洩似的踢了踢桌角, 霍然站了起來, 一轉身,兩人視線恰好撞上。
似乎有點驚訝, 方妙瑜愣了愣,而後面無表情地和她擦肩而過。
周圍有人在低聲議論, 有關她和方妙瑜現在的關系, 不過也沒什麽新意,說來說去還是那副陳詞濫調。
雲畔忽地想起盛棠前幾天跟她說過的話——
“我之前去妙瑜新宿舍玩, 發現你送給她的禮物,圍巾啊手套啊那些, 她都還留着呢, 雖然沒拿出來用。”
“畔畔, 我覺得妙瑜還是在乎你的, 可能就是拉不下臉來跟你和好。”
雲畔知道盛棠的意思, 無非是想讓自己主動去找方妙瑜, 和她低個頭道個歉,修補一下關系,不過也只當聽不懂。
跟其他的都無關,跟周唯璨也無關,她只是沒那麽在乎,所以懶得挽回。
一周後,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試都結束,作品集也提交完畢。
接到謝川電話的時候,雲畔正在宿舍裏收拾暑假回家要帶的東西,電話裏,謝川說他也要回家,順道接上她,讓陳叔不用來了。
雲畔頂着大太陽走出宜安正門,一眼就看到站在跑車旁邊跟人聊天的謝川,雖然看起來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做派,但是神情總有幾分心不在焉,再加上他換了深色系的穿搭風格,顯得人也死氣沉沉的。最近似乎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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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圖關心過幾次,不過得到的回應都是“沒什麽”、“別瞎操心”,所以也就懶得再過問了。
回去的路上,謝川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一邊跟她聊着沒營養的話題一邊分神。
直到跑車開上潮平山,他總算不聊自己那個最近被仙人跳的兄弟了,打開車載音響,又反反複複調試音量,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跟周唯璨……最近挺好的吧?”
這段時間以來,謝川很少提他,雲畔不明就裏,點點頭道:“挺好的,怎麽了?”
“沒怎麽,這不就是想關心你一下嘛,”謝川戴着一副黑色墨鏡,看不見眼神,不過嘴唇抿得很直,想了想又問,“對了,你倆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來着?”
“寒假結束的時候。”
“哦……那也已經快半年了啊,時間過得确實很快。”
雲畔有點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麽?”
“随便聊聊而已,你着什麽急,我連提他一句都不行是吧?”
謝川似乎也有點煩躁,打開車窗吹了吹風,語氣裏有不明顯的委屈,“你跟他認識才多久,跟我認識多久,至于這麽偏心嗎?”
雲畔懶得理他,自顧自調高了音量。
歌單随機播放到一首鄉村民謠風格的經典老歌,是很輕快的調子,閉上眼睛,就能夠聯想到自然和原始,聯想到田野間的風,懸崖上的雲。
她有點出神地想,如果以後有機會——周唯璨會陪她去東非旅行嗎?
假如是九十月份的雨季,運氣好的話,他們能夠看到動物大遷徙的壯闊景色,角馬渡河的時候真的像紀錄片裏一樣瘋狂、血流成河、橫屍遍野嗎?湖面上的火烈鳥成群起飛的時候,翅膀真的像在風裏燃燒嗎?還有被譽為最美傷痕的東非大裂谷,在未來真的會撕裂出第八大洲嗎?
到時候他們可以租一輛車,不設目的地,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開累了就随便在山林間搭個帳篷睡覺,觀察身邊自由來去的長頸鹿,夜裏還能肩并肩看星星。
數日出數日落,誰也不趕時間,心甘情願地彼此消磨。
在雲畔心裏,東非是一個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地方。
而她恰好缺乏生命力,所以才更想去。
暑假開始不久,雲懷忠回來了。
這次帶了一個新的女人。
最多不超過三十歲,化着淡妝,穿着打扮很得體,氣質也很出衆,甚至還周到地給雲畔帶了禮物,迪士尼冰雪城堡系列的樂高玩具。
“聽你爸爸說,你平時性子比較靜,能沉得下心來,所以我就買了這個,放假無聊的時候可以拿來解解悶。”
女人帶着低調的珍珠耳環,沖着她笑得溫柔又小心。
雲畔點點頭,客氣地對她道謝,不過視線并沒有分給那套樂高一眼。
吃過晚飯,女人也沒久留,很禮貌地告辭。
雲懷忠打量着她的神色,許久才問:“畔畔,你覺得這個趙阿姨怎麽樣?”
“挺好的。”她答得敷衍,不過也的确沒挑出什麽毛病。
“那就再接觸看看,”雲懷忠放下手中的茶盞,轉而嘆了口氣,“一下子你就長到十八歲了,不是小時候那個天天纏着爸爸的小女孩了,有心事也不喜歡跟爸爸說……以後,家裏有個人能陪你說說話,幫你拿拿主意,爸爸也能放心一點。”
雲畔沒吭聲。
想找對象就找對象,想再婚就再婚,幹嘛非要拿她來當幌子?
他接着說:“上次那個,我知道你不喜歡,其實你可以直接跟我說,你的意見,爸爸肯定會尊重。”
“我喜不喜歡也沒那麽重要,”雲畔總算開口,“你喜歡就行了。”
雲懷忠聞言,似乎有幾分傷感,加重語氣道,“寶貝,在爸爸心裏,你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是最重要的,無論我做什麽,都是為你好,為你考慮,知道嗎?”
客廳裏靜到落針可聞,之前的那些熱鬧是真實存在的嗎?這種令人感到窒息的愛是無法逃離的嗎?
雲畔低着頭,用勺子去攪拌瓷碗裏的豬肝湯,感到輕微的反胃,好半天才點點頭,說知道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那個戴珍珠耳環的女人時不時就會過來。
雖然不見得比上一個喜歡,但是看得出來,雲懷忠對她很滿意。
大概是已經做好了當後媽的覺悟,比起雲懷忠,她更加在意雲畔,哪怕被無視、被掃了面子也不生氣,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
雲畔有時候看着她,會忍不住去想自己的親生母親。
說來也奇怪,她明明連那個女人長什麽樣子都記不得了,卻還是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她。
她現在在哪裏呢,是不是早就再婚了,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新的家庭,過得美滿幸福,就連午夜夢回,大概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還有過一個女兒。
日子一天天過得像流水賬,八月初的某天,雲懷忠總算出國,去談下一個合作項目,雲畔頓時有種刑滿釋放的感覺,迫不及待地換衣服出門。
出門之前,又有點神經質地檢查了好幾遍房間裏那個上鎖的抽屜,确認除了暴力砸毀之外不可能被打開,才放心地離開。
雲畔打車去了一家貨品齊全的家居創意館,心情雀躍地逛了很久,買了一塊白綠相間的小雛菊碎花桌布、米奇米妮圖案的情侶漱口杯、可以鋪滿地板的複古印花地毯……以及一堆沒什麽用的零零碎碎的小擺件。
路過收銀臺的時候,她遲疑片刻,還是停下腳步,又在貨架上拿了一盒安全套,無視周圍人群的側目,神情自若地丢進推車裏。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綠廊巷,才剛過下午三點。
周唯璨理所當然地不在家,雲畔動手把買來的東西全部整理好,出了一身汗,收拾好之後,她盯着書桌和床頭櫃之間的一小塊空隙發呆,總覺得這裏還少了點什麽,于是頂着烈日再次出門。
滾燙的陽光直射着矗立兩旁的高樓大廈,把玻璃烤成透明的顏色,随時等待融化。
知了藏在樹上,叫聲高低錯落,很擾人,雲畔穿着黃色的吊帶背心和牛仔短褲,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曬得通紅,于是推門走進一家唱片店。
空調裏的冷風打得很足,燥熱感總算層層消退,雲畔擡手給自己扇風,漫無目的地在店裏閑逛。
是兩層的洋房閣樓,文藝複古風,一樓基本都是熱門唱片,逛的人也很多,雲畔走上二樓,在左手邊的硬核朋克區,積灰的角落裏,意外淘到一張Dead Kennedys樂隊的黑膠唱片。是1980年發布的那張《Fresh Fruit for Rotting Vegetables》。
很冷門,但是周唯璨在圖書館看書的時候,經常聽這個樂隊的歌。
雲畔立刻決定買下來,順便又配了一臺複古唱片機,心滿意足地搬了回去。
把唱片機放在書桌和床頭櫃的夾縫裏,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正正好好,天衣無縫。
不知不覺就折騰到了晚上七點,周唯璨還沒回來。
沒有打電話催,也沒有發消息打擾,雲畔點了份外賣,把那張黑膠唱片小心翼翼地裝進去,調試好,自得其樂地坐在椅子上,邊吃飯邊聽歌。
咆哮的低音貝斯、狂風暴雨般的鼓點、以及激進露骨的歌詞,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唱片分AB面,需要手動換,雲畔安安靜靜地聽完整首專輯,又換回來,從第一首《Kill The Poor》重新開始。
差不多夜裏十一點半,她抱着膝蓋睡眼朦胧,終于聽見樓道門被推開的聲音。
瞬間清醒過來,雲畔跳下椅子,光着腳跑過去開門,還沒碰到把手,房門就已經被人打開。
聲控燈是關着的,走廊裏漆黑一片,周唯璨就站在門口,神情放松,應該是聽到了裏頭的動靜,對于她的出現毫不意外,側耳傾聽了幾秒鐘,笑着問她:“Holiday in Cambodia?”
笑得很生動,也很純粹,眉眼裏甚至能夠捕捉到些許少年意氣。
這樣的笑出現在周唯璨臉上,太罕見,太珍貴,會讓人錯以為,那個正在被他注視的人,在他心裏很重要。
“……嗯,”雲畔的心跳開始不聽話,邀功似的拉着他往裏走,“在一家唱片店買到的,你不是喜歡這支樂隊嗎?”
周唯璨順從地跟着她進門,走到書桌前,放下單肩包,一起聽完了那首歌。
夜是深藍色的,月光像流動着的水,溢滿房間。
雲畔躺在自己下午新買的印花地毯上,吊帶和短褲扔了滿地,喘息聲落在密不透風的鼓點裏,微不可聞。
周唯璨看着她的臉,慢慢進來,貼着她的耳朵說,尺寸買錯了。
語氣像在笑她——明明都做過好幾次了,怎麽連尺寸都沒搞清楚。
結束之後,雲畔腿軟得厲害,仍然不忘把剩下半盒買小了的安全套丢進垃圾桶,毀屍滅跡。
磨蹭着洗完澡,他們躺在床上聊天。
雲畔和他事無巨細地聊那個想當自己後媽的女人,包括她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聊這一個月她在家裏呆得有多無聊,想學做飯卻差點把廚房燒了;聊家居館裏有一款無火香薰很好聞,但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所以沒買……唯獨不聊雲懷忠。
聊到最後,她昏昏欲睡,夢呓般開口:“我前幾天在書上看到一句話……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周唯璨捏着她的耳垂:“什麽話?”
“‘為什麽你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個沒寫地址的信封’。”
“這句話想表達的意思,是一個人沒有目标、無所事事、渾噩度日。”
“我知道,可我不是這麽想的,”雲畔有一套屬于自己的解讀,“沒有地址,就是沒有牽挂,自由自在,哪都能去的意思。”
他卻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牽挂?”
雲畔微愣,思緒很自然地蔓延——他的牽挂,應該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等待心髒移植手術的親生母親吧。
現在是說這件事的好時機嗎?
這麽好的氣氛應該打破嗎?
謹慎地思考了許久,她仍然沒有得出結論。
周唯璨勾了勾她的發梢,似乎有點無奈:“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沒有。”雲畔立刻回神,同時也像鴕鳥似的,回避了那個不合時宜的話題。
唱片機已經停了,房間裏陷入一片純然的靜谧,偶爾能聽到巷子裏有人走過,不過腳步也是輕巧的,生怕驚擾到誰。
“我有牽挂,也不自由,”周唯璨輕聲開口,呼吸擦過她耳朵,麻麻的,癢癢的,“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自己活着。”
雲畔看着他眼底那抹淡淡的青色,不禁問:“可是,這樣不累嗎?”
他笑了,滿不在乎的,“只有死人才輕松。”
那神态簡直太堅固了。永遠都不會被壓垮。
雲畔有點恍惚地想,如果周唯璨有一天真的對她說,我累了,我撐不下去了。
她恐怕會不管不顧地回答,那我們一起去死好不好。
可事實卻是——
脆弱的、敏感的、易碎的,從始至終都只有她自己。
周唯璨永遠都不可能抛下那些牽挂,抛下這個無趣的世界,陪她一起去死。
想通了這件事,雲畔感到釋然的同時,又缺乏安全感似的抱緊了他,直到側臉貼在他胸口,聽見他清晰有力的心跳聲,才漸漸平靜下來。
沒多久,窗外細碎的腳步聲也消失了,城市進入休眠模式,這個夜晚終于只屬于他們兩個,誰都奪不走了。
周唯璨好像在嘆氣,低下頭,很認真地盯着她看,說,怎麽又用這幅快哭了的表情看我,緊接着,又輕輕向上扯她的嘴角,讓她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