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詩句的意義
那晚, 雲畔做了很多很多個夢,是跳躍的、破碎的、沒有邏輯的,上一秒還在爬一棵高聳入雲沒有盡頭的樹, 下一秒就莫名其妙地跳進海裏游泳。
她是會游泳的, 可是夢裏的自己截然相反,像只旱鴨子似的在海裏來來回回地撲騰, 窒息感如此分明, 像是有人用力扼住她的咽喉,雲畔猛然睜開眼睛。
後背冷汗涔涔,她習慣性地轉頭,床上是空的。
下意識地起身, 她還沒來得及穿鞋下床, 餘光就瞥見那團模糊的影子。
隔着一段短暫的距離, 周唯璨就靜靜站在窗邊,赤.裸着上半身, 只穿了一條寬松長褲,黑色短發濕漉漉的, 還在滴水, 視線望着窗外,稍稍出神。
木質窗沿上放着半包煙和打火機, 他拿起來,又放下。沒有抽。
或許是因為剛下過雨, 天氣又起了霧, 室內光線很暗。
半晌, 他低頭, 動作不怎麽溫柔地拽下了脖子上的銀鏈, 打開窗, 伸出手。
只要稍一松手,銀鏈就會掉下去。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那枚圓環,任由它在風裏晃蕩,很久都沒有動。
也沒有松手。
他在想什麽?
這根項鏈的意義又是什麽?
雲畔發現自己竟然一無所知。
身體的距離靠近了,心卻好像沒有。
離家出走的理智已經徹底恢複,她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打擾,也知道應該給他獨處的空間,所以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說服自己慢慢躺回去,縮進被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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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午三點。
今天是周四,按理說她還有兩節專業課沒上,雲畔也不在意,磨磨蹭蹭地爬起來洗漱,腳步虛浮地走出浴室,恰好看到周唯璨背對着她坐在書桌前。
——手裏拿着那個被摔得慘不忍睹的鬧鐘。
頓時心虛起來,雲畔小心翼翼地走近,道歉的話剛到嘴邊,就發現他竟然已經把鬧鐘修好了,每一塊摔散的零件都拼了回去,秒針重新開始轉動,完好無損。
把鬧鐘放至原處,周唯璨回過頭來。
她有點緊張:“……你還會修鬧鐘啊,好厲害。”
他聞言,笑了一下,笑得那麽輕描淡寫,仿佛昨晚發生的所有争吵都只是場糟糕的夢,随着新的一天到來,自然地翻開新一頁。
得到了些許鼓勵,雲畔慢吞吞挪過去,坐在他腿上,摟着他的脖子問:“我們現在,算和好了嗎?”
昨晚那個,應該不是分手炮吧。
周唯璨看着她,反問:“你說呢?”
雲畔立刻抓住機會:“和好了,當然和好了。”
說完,又湊過去親他的嘴唇和下巴,頭腦發熱道,“我愛你。”
幽暗的房間裏,周唯璨回應了她的吻,沒有回應她的愛。
親着親着,他們又滾到床上。
昨晚到了最後,他們做得很激烈,周唯璨坐起來給她的手背上藥,同時逐一檢查她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其實并不疼,但是雲畔有點享受被他這樣小心翼翼地撫摸,于是故意說:“這裏有點疼。”
周唯璨也不知道信沒信,低下頭很溫柔地親吻了那個隐蔽的地方,昨夜的記憶不斷湧入,身體還沒徹底冷卻,她又開始細細地發抖,低低叫了幾聲,忍不住去蹭他。
“別叫了,”周唯璨松開她,“起床,帶你出去吃飯。”
竟然也沒提回學校上課的事。
雲畔賴在他懷裏不想動,咬了一口他的喉結,天馬行空地問:“你的微信名,有什麽含義嗎?”
“小時候我問我媽,為什麽給我取這個名字,”他答得漫不經心,“她說這個唯是唯一的意思。”
“這樣啊,”雲畔閉着眼睛,去摸他的臉,感受他五官的輪廓,“你媽媽一定很愛你。”
——怪不得,你這麽努力地賺錢給她湊手術費。
——我也想幫上忙,哪怕只是一點點。
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提關于手術的事情,她決定耐心地等待時機。
出門之前,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冷,周唯璨找了件長袖T恤,套在她睡裙外面。
據說人一旦發生了親密接觸就會變得格外粘人,這一點在雲畔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驗證,直到出了門,站在樓道裏,她還是黏黏糊糊地挂在周唯璨身上不肯撒手:“我腿好酸,腰也好疼……你背我下樓吧。”
他笑了:“你穿着裙子,我怎麽背?”
“那就抱我。”雲畔朝他伸出手。
正說着話,對面的房門陡然被打開,那對情侶一前一後地走出來,看到他們站在樓道裏,便停下來跟周唯璨打招呼,甚至還聊了幾句,好像很喜歡他。
臨走之前,那個女人特地回頭,又仔細看了她好幾眼,眼神簡直是意味深長。
雲畔忍不住問:“他們昨晚是不是聽到了?”
“可能吧。”
周唯璨全然不在意,很輕松地把她打橫抱起來,下完樓梯,走出大門,才把她放下。
霧氣貼着地面向四周蔓延,天連着天,地連着地,巷子彎彎繞繞的,看不清盡頭在哪裏。
地面上的水窪已經蒸發了,不過石板路仍然濕滑,周唯璨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得很慢。讓雲畔有種他們可以就這樣走到地老天荒的錯覺。
吃飯的地方就在附近,步行最多不超過十五分鐘,天漸漸黑透了,擡起頭,透過密密層層的綠色樹影,能看到清淩淩的月光。
雲畔放慢幾步,在月光裏看周唯璨的背影。
還是沒什麽實感,忽遠忽近的。
于是她快步跟上去,和他并肩。
周唯璨不知道在想什麽,神情幾分心不在焉,手臂上隐約能看見或長或短的紅痕,是她昨晚不小心抓出來的。
路過一家裝修得古色古香的私房菜時,他停下腳步:“到了。”
雲畔擡頭去看招牌,有點遲疑。
這家店她曾經來過,消費不算低,為什麽要來這麽貴的地方吃飯?
沒等她問出口,周唯璨已經推門走進去,她只好跟上。
一路穿過九曲回廊,小橋流水,走進後院的包廂,服務生穿着旗袍,在前面為他們帶路,走到其中一間包廂,掀開竹簾:“兩位請進。”
雲畔走進去,坐下,這才發現包廂裏竟然還有一個人。
一個穿着藍色條紋襯衫,打着領帶,戴着金絲眼鏡,看起來很成熟的男人。
周唯璨似乎和他很熟悉,自然地打了聲招呼,又回頭向她介紹,說這是他一個關系不錯的學長,前幾年從頌南畢業的。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要和這個人一起吃飯,但是既然周唯璨表現出了親近,雲畔也跟着乖乖點頭,客氣地叫了聲學長。
條紋襯衫很健談,談吐風趣的同時又有分寸,笑起來甚至令人感到沒來由的親近。
跟傅時煦給人的感覺有點像,但是又沒有他骨子裏那份惹人煩的清高。
雲畔漸漸放松下來,沒怎麽參與他們之間的話題,低着頭認真吃飯。
中途,周唯璨出去接電話,包廂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條紋襯衫扶了扶眼鏡,很溫和地問她:“菜合口味嗎?還需不需要再加點?”
雲畔搖搖頭,說不用。
他又說,“我聽小周提起過你。”
“……真的嗎?”她瞬間坐不住了,下意識地整理頭發,“他都說我什麽了?”
他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你很在意他對你的評價嗎?”
——當然了。
——不在意他難道在意你嗎?
雲畔控制着,沒有表現出來不滿,只是點頭。
條紋襯衫觀察着她的表情:“他說你很可愛。”
周唯璨說她可愛……真的假的?沒騙她吧?
正欲追問,又聽到他說,“小周的脾氣我了解,什麽事都喜歡藏在心裏,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挺累的?”
“不累啊,一點都不累。”
“是嗎?”條紋襯衫還是在笑,笑得很有分寸,并不逾越,“不知道跟你聊這些會不會讓你不舒服,不過我很好奇,和他在一起,你有沒有什麽……潛意識裏很擔憂,或者很害怕的事情?”
當然有了。
雲畔不是很想說,但是又怕自己對他态度太差,周唯璨會不高興,于是勉強回答:“有吧,不過還是開心更多,開心的時候,我想不起來這些。”
他點點頭,很斯文地抿了一口茶,随意地像在聊家常,“我看你黑眼圈有點重,最近休息的是不是不太好,年紀輕輕的,得注意身體啊。”
她回答得有所保留,“還好,只是有時候會做噩夢。”
“什麽類型的噩夢?”
雲畔不說話了。
他溫聲道,“抱歉,我是不是問得太多了,沒惹你反感吧?”
“沒有。”
周唯璨為什麽還不回來。
她有點煎熬。
條紋襯衫還在說:“我以前有段時間也是這樣,經常做噩夢,心慌手抖,還會掉頭發,很影響工作。”
雲畔抿抿唇:“後來好了嗎?”
“好了,”他夾了一塊青筍,細嚼慢咽,“後來發現,只要找到壓力的來源,并且從根源處拔掉它,就好了。”
根源……拔掉?
可是根源在哪裏呢?
“很多人可能會覺得,情緒這種東西來得快去得快,沒必要太在意,再加上現在社會發展講究高效,大家都很忙,沒功夫留意你開不開心,尤其像我這個年紀,跟朋友說這些話,別提多矯情。”
條紋襯衫很熟練地拿自己來打趣,“比如之前有一次,我頭天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公司又有早會,當時大家都在會議室裏坐着,一個同事平時有敲桌面的小習慣,也不是連續不斷地敲,是敲一下停一會兒,之前我沒覺得什麽,那天也不知道怎麽了,一聽見就胸悶心煩,甚至無法思考,滿腦子都是他敲桌面的聲音。”
雲畔忍不住擡頭看他。
“後來我跟他在會議室裏大吵一架,差點打起來,連領導都勸不住。”條紋襯衫說到這裏,露出了很無奈的笑,“事後想想,明明就是件小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了。”
沒錯。就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了。
雲畔又開始發呆,無法集中注意力。
不多時,竹簾被人推開,發出清脆的聲響。
周唯璨回來了。
她立刻回神:“你怎麽才回來。”
“有點事,”他坐下來,視線先是掃過條紋襯衫,才落到她身上,“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想你了。”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腦袋,看着她碗裏基本沒動的魚片粥,提醒道,“再吃幾口。”
雲畔聽話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
吃完飯,他們出去抽煙,很久才回來,雲畔百無聊賴地坐在包廂裏玩連連看,隐約聽到腳步聲,夾雜着低低的交談。
是周唯璨在對他說:“師兄,麻煩你了。”
“跟我這麽客氣幹嘛,咱倆誰跟誰,”條紋襯衫的語氣有點像安慰,“小事,別太擔心。”
雲畔只能隐隐約約捕捉到幾個關鍵字,聽不清全貌。
尚且來不及厘清,包廂門就被打開,周唯璨身上的煙味還沒散,模糊的月光落在他肩膀上,像薄雪,等了幾秒,見她沒反應,于是朝她伸出手:“走吧。”
雲畔不由自主地握住了。
在門口的露天停車場跟條紋襯衫道別,周唯璨沒有往綠廊巷的方向走,而是帶她去馬路對面搭公交。
雲畔試圖掙紮:“我能不能在你那再住一晚?”
他無動于衷:“明天還要上課,回學校吧。”
說完,又随口提起,“剛剛一起吃飯的師兄,你覺得他怎麽樣?”
雲畔愣住,好半天才艱難地問:“……什麽意思?”
或許是她的表情有點難看,周唯璨被逗笑了,後背靠在綠色的公交标識牌上,漆黑眉眼被路燈照亮,笑得連肩膀都在顫:“亂想什麽呢,我問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哦……”她這才松了口氣,“挺好的啊,挺好相處的。”
他點點頭,不說話了。
現在的氣氛很不錯,很适合道歉。
雲畔擡頭看着他,鼓起勇氣張了張嘴,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公交已然到站。
他們一前一後地上車投幣。
周四晚上九點多,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公交上的人不算多,到處都是空座位。
雲畔從小到大搭公交的次數寥寥可數,穿過貼着殘疾标簽的黃色座椅和兩排鋁制扶手,一直走到車廂後側,才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滿意地拉着他坐下。
大學城是這列公交的終點站,中途陸陸續續有人下車,也有人上車,雲畔靠在他肩膀上,有點幼稚地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
十字路口遇到紅燈,公交放慢行駛速度,停進擁堵的車流裏。
再不說好像就要到站了。
緊迫感驅使着雲畔深呼吸,緊貼着他的肩膀,一股腦地開口——
“定位的事情,對不起。”
“我發誓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你能不能把這件事忘掉。”
周唯璨聽她說完,沒出聲。
原本溫情的氛圍無形中被打破。
這讓雲畔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錯誤的場合說了錯誤的話。
燥熱的夏日夜晚,紅色的車燈打在公交玻璃上,忽明忽暗,周唯璨就在這樣不停變幻的光影裏看着她,分不清是什麽眼神,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雲畔無端緊張,手指揪着袖口,連呼吸都微微停滞。
腦海中又浮現出他一個人站在窗邊發呆的模樣,沒有平時如影随形的冷淡,只是寂寞、空蕩,或許還有點悲傷。
那種悲傷應該怎麽形容——
雲畔覺得自己就算把全世界最難懂的物理書都一本本啃完;就算晝夜不停地咬着筆杆揣摩每一行詩句的意義;就算在所有空曠的路面上握着石子寫滿他的名字,也依然讀不懂。
事實上,這一分一秒的公交車廂,以及近在眼前的周唯璨,好像并不需要她的道歉,因為他看起來已經消化好了所有情緒,只剩平靜。
而昨晚那些稍縱即逝的消沉、自嘲、痛苦……都被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一同帶走了,無跡可尋。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最終,他只是從長褲口袋裏掏出一串掉了漆的鑰匙,遞到她手裏,答非所問道,“下次想過來的時候直接用鑰匙開門,別在門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