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冥頑不靈
少頃, 周唯璨提着行李箱走上來,先是摸了摸她額頭的溫度,才轉身去開門, 語氣也是平靜的:“這麽晚了, 還下着雨,怎麽突然過來。”
雲畔看着他, 有些迷茫地想, 為什麽會這麽平靜呢?關于手機定位的事情,他難道沒有什麽想問的,或想說的嗎?
還是說,他根本不願意浪費時間和她溝通。
天花板上的頂燈被打開, 進了門, 周唯璨把行李箱随手放下, 又從浴室裏拿了條毛巾出來,擦拭她濕漉漉的長發。
雲畔仰起臉來看他。
好奇怪。越是這樣大雨滂沱的夜, 越是這樣昏昏沉沉的光,他就越是好看。出不出太陽, 放不放晴, 對他來說全部無關緊要。
直到她的發梢不再滴水,周唯璨才把毛巾放下:“冷不冷?”
雲畔仍然保持着剛剛擡頭的姿勢, 只是看他,不說話。
雨水順着屋檐邊角往下灌, 在地上蓄起深深淺淺的水窪, 倒映出破碎的月光。
周唯璨垂眸。
他們對視幾秒, 開始接吻。
等到接完一個長長的吻, 她的皮膚也終于有了血色, 周唯璨放開她:“先去洗澡, 衣服都濕透了。”
雲畔卻沒有動,微垂着眼睛,良久,十分突兀地開口:“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在你手機上裝了定位的?”
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回答,于是她繼續追問,“剛剛,又為什麽要關掉?”
“很晚了,”他輕聲道,“明天再說吧。”
她又開始頭疼,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咄咄逼人,“為什麽現在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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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空氣裏,周唯璨後退幾步,倚在牆邊,視線看向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麽:“北京太遠了,你擔心我,我可以理解。”
頓了頓,又說,“不過既然已經回來,就沒必要再開着了。”
沒必要嗎?
她明明很需要。
雲畔怔怔道,“……可是我想看着你,我想知道你在哪裏。”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周唯璨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是什麽呢?
除了疲憊,好像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你想知道,可以直接來問我。”他看起來仍然平靜,“每天在手機上看我在哪,浪費時間,消耗情緒,不累嗎?”
“不累,我不覺得累。”
周唯璨沉默片刻,“可我覺得累。”
窗外電閃雷鳴,劈開夜空,房內一時亮如白晝,雲畔又開始耳鳴,耳膜裏傳來尖銳的嘶鳴,如同動物瀕臨死亡時發出的不成調的呼救。
黑壓壓的負面情緒漫上來,讓她輕微地窒息。
“所以,和我在一起,你覺得累了,是嗎?”
她不想讓自己太激動,然而于事無補,“……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變态,很可怕,是不是覺得我很不正常?”
還需要問嗎?
正常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嗎?
這算偷窺?遠程監視?還是侵犯隐私?
周唯璨沒說話,掏出半包煙和打火機,慢慢點着。
閃爍的火星從他手中亮起,猶如煙花燃盡前的瞬間,和煙霧一同飄遠,溢滿整個房間。
“我只是在想,”他的語氣甚至稱得上是自嘲,“我是做了什麽讓你不安、不信任的事情嗎?”
雲畔思緒混亂地看着他,很想否認,很想跟他解釋,很想揭過話題,可是她的身體和靈魂好像剝離開來了,理智的那一半被毫不留情地驅逐,只能站在角落裏無能為力地勸阻。
“你什麽都沒做。”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有種自暴自棄的瘋狂,“就是因為你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你為什麽可以這麽平靜?你為什麽可以這麽無所謂?你為什麽不幹脆罵我一頓?”
頭越來越疼了,雲畔後退幾步,靠着窗臺,勉強站穩。
窗戶是緊閉着的,不過夾縫裏仍然有雨水裹着潮氣漏進來,打濕了她的後背。
昏暗的頂燈照出周唯璨的身影,竟然有點孤單。
他手裏的煙已經燃了大半,在剛剛聽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抽,煙灰厚厚地積了一截,又被風吹散。
而他的眼神說不上是寂靜還是空洞,穿過她,看向更遠的地方。
這個認知讓雲畔更加煩躁。
“過來,”須臾,他總算開口,“別站在窗邊。”
雲畔不明白他為什麽能夠用這麽平淡的語氣說出一句完全無關的話來,手指扒着窗臺的推手,固執地不肯動。
負面情緒在她心裏爆裂開來,她無法控制自己,不管不顧地繼續往下說,“別管我了行嗎?”
——你在說什麽?
“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不在乎我、更加不需要我,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站在這裏,浪費時間聽我說這些廢話?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麽?對你來說,我和其他人真的有分別嗎?”
——閉嘴。別說了。
“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你瘋了嗎?
這些話真的是她說出口的嗎?
理智回籠的剎那,雲畔簡直驚慌失措,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思想完全不受控制,岩漿般的負面情緒仍然在不停地、不停地往外噴發,猛烈到非要把她燒成灰燼不可。
周唯璨風平浪靜地聽她說完,抽掉了手裏最後一口煙,撚滅煙頭,随即毫無停頓地又點上第二支。
新的舊的白色煙霧彼此交疊,深深淺淺地彌漫,模糊了他的側臉。
“這是你的真心話?你就是這麽想我的?”
那支煙就夾在指間,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說話的時候像在走神,卻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咳得斷斷續續,很久才止住。
雲畔僵硬地立在原地。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她明明不想這樣的。
周唯璨這段時間很累,競賽的壓力也很大,每天從早到晚連軸轉,不知道囫囵睡過幾個好覺,好不容易回來,飛機又晚點這麽久,淩晨兩點半才淋着雨回到家……
這些雲畔明明都清楚,她只是很想他,很想見他,所以才會大半夜跑過來,根本不是為了吵架,不是為了指責,更不是為了讓他更累。
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雲畔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在心裏大喊大叫,希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無濟于事。還是無濟于事。
巨大的慌亂裹挾住她,一瞬間,那把粉色的修眉刀、那道血淋淋的傷口驀然在她腦海中浮現,如同上帝給出的提示。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了獲得平靜的方法,于是搖搖晃晃地走近,從他手裏奪過那支正在燃燒的煙,沒有半分遲疑地、用力地,燙在自己手背上。
滾燙的煙絲與皮膚直接接觸,她甚至聞到了淡淡的,皮肉燒焦的味道,不至于太疼,但的确讓她放松。
周唯璨似乎愣住了,盯着她的手背,露出了她從未見到過的表情。
幾秒過後,他回過神,迅速丢掉了那根煙頭,檢查她的手背。
雲畔的手在細微地發抖,是因為痛快,周唯璨卻以為她很疼,一把将她抱起來,徑直往浴室走。
嘩啦啦的水流聲響起,周唯璨從背後攏着她,把她的手背放在水龍頭底下,用冷水反複沖洗。
燒傷的地方很快就不疼了,甚至變得很舒服。
雲畔的情緒也漸漸平複。
沖洗結束,周唯璨握着她的手仔仔細細地消毒、塗燙傷膏,全程一言不發。
回想起自己剛剛像個瘋子似的所作所為,雲畔一時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只好跟着沉默。
等到傷口處理完畢,她終于受不了這種難捱的沉默:“……其實一點都不疼,真的。”
周唯璨卻置若罔聞,把藥箱放回原處,緊接着,便起身往外走。
直到房門被推開,雲畔才遲鈍地問:“你要去哪?”
他沒有回頭:“不是你說讓我走嗎?”
她竟然詞窮。
還來不及解釋什麽,那人已經利落地開門離開,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房門重新被合上。
只剩下她一個人。
雲畔呆滞地站着,好半天才想起來,外面還在下雨,于是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無人接聽。
所以,她搞砸了,是嗎?
周唯璨終于忍受不了她了,是嗎?
四肢百骸的力氣無形中被抽走了,雲畔想追,然而剛走出幾步,就跌倒在地。
她覺得很冷,下意識地把自己縮成一團,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滿臉。
耳鳴的感覺愈發強烈,斷斷續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上一秒像嬰兒的啼哭,下一秒就變成刺耳的汽笛。雲畔用力地捂住耳朵,那些擾人的聲音卻仍然不間斷地往她耳膜裏、甚至是骨頭裏鑽。
她強撐着站起身來,環顧四周,最後在書桌上找到一個鬧鐘。
秒針滴答滴答走過,發出的聲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她還是覺得吵,覺得無法忍受,于是拿起鬧鐘,用力地砸到地上。
當那塊鬧鐘的屍體在地板上四分五裂,世界終于安靜下來,耳鳴的症狀也開始緩解。
雲畔的手還在抖,又拿出手機,給周唯璨打電話。
漫長的系統忙音過後,再一次被自動挂斷。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就好了,只需要倒流一個小時,回到她剛走進房門的那一秒,就好了。
他們之間結束了嗎?
周唯璨還會對她心軟嗎?
應該不會了吧。
他的心軟也是有限的。
眼淚怎麽都止不住,雲畔把頭埋進膝蓋裏,恍惚地想,周唯璨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她就算把自己脫光了,準備好了,毫無保留地躺在他的床上,他也能忍得住,也能笑笑說一句,沒套怎麽做。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給誰安全感,怎麽可能為誰停留。
雨聲漸漸停歇,雲畔擡頭看向窗外。
那些聚攏着的厚厚的烏雲已經散開了,露出原本純粹的深藍色,像一片寧靜的湖泊。仿佛之前的狂風暴雨從不曾存在。
雲畔看了很久,久到脖子發酸,才慢慢低下頭,拿出手機,删删減減地給他發消息:「雨停了,我先走了,你回來吧。」
頓了頓,又不死心地給自己留餘地,「衣服濕了,先借你一件,下次還你。」
——下面半句還沒來得及發出去,就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
她倏地轉過頭。
沒看錯。真的是周唯璨回來了。
這次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手裏拎着一個白色紙袋,看不清楚裏面裝了什麽。
雲畔原本緩和下來的心跳又開始肆虐,緊張得不知道手腳應該往哪裏放。
視線瞥過地上分崩離析的鬧鐘部件,周唯璨不置一詞,将紙袋放下,從裏面翻出什麽東西,轉身向她走來。
雲畔抱着膝蓋坐在地板上,想試着站起來,卻沒力氣。
随着他越走越近,她也越發不安,近乎本能地伸手堵住耳朵,喃喃自語道:“……別說分手,不許說分手。”
周唯璨聞言,腳步稍停,半蹲下來,看她的眼睛。
雲畔下意識地想要捂臉,又被他擋住:“哭什麽?”
言外之意太過清晰——
不是你說讓我別管你了嗎?
不是你說不想看見我嗎?
現在又哭什麽呢?
吸取了剛剛的教訓,她垂着眼,沒吭聲,生怕自己再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
雨停了,房間因此更加靜谧,猶如一根正在黑夜裏緩慢燃燒的蠟燭。
周唯璨忽然低下頭吻她,輕而易舉地撬開她的牙關。
雲畔愣了很久,不明白這個吻意味着什麽,卻還是下意識地、熱切地回應。
後背被壓到地板上,手指無意間摸到什麽,她才反應過來,周唯璨剛才手裏拿的是冰袋。
身體很快就軟成了一灘水,周唯璨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捏了捏她的腰,口吻平淡地像在聊天氣:“把腿張.開。”
……
雲畔抱着他,蹭了蹭他的額頭,:“床……是不是太響了。”
對面的人會聽到吧。
這裏的隔音應該沒那麽好。
周唯璨好像笑了,掀開她臉頰上汗涔涔的長發,用平時逗她的語調說:“你再大聲點,就聽不見了。”
天是什麽時候亮起來的,雲畔完全沒有印象,雨後的清晨有些寒冷,一輪橙日懸在厚厚的雲層裏,模糊而遙遠。
天邊泛起淡淡的青藍色,照出房間的輪廓,以及周唯璨的神情。竟然很溫柔。
雲畔擡起頭,視線霧蒙蒙地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又有點想哭了。
明明已經累得快要散架,眼睛也睜不開,她卻還是不害臊地問:“要不要再做一次?”
周唯璨側身過來抱她,手指穿過她發間,說:“沒套了。”
他的懷抱很溫暖,撫摸她的力道也很溫柔,雲畔實在太累了,低低地哦了一聲,側臉埋進他肩膀,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周唯璨似乎又在檢查她的手背,指腹繞着那塊深紅色的、新鮮的煙疤打轉,不知道在想什麽,良久才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我在北京不小心出了意外,回不來了,你打算怎麽辦?”
雲畔睜開眼睛,脫口而出:“我去陪你啊。”
空氣似乎凝固了。
房間裏靜得可怕。
自認識那天起,直到現在,雲畔還從來沒看見他露出過這麽難看的表情,因此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困意瞬間退了大半,飛快地彌補,“……我開玩笑的,不好笑嗎?”
“不好笑,”周唯璨用了點力氣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雲畔乖乖點頭,連聲說知道了,又讨好地湊過去,用舌尖描摹他的唇形,把他的嘴唇舔濕,一邊和他接吻,一邊含糊不清地提議,下次我們試試別的吧……
配合地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然而對于她的提議似乎也沒什麽興趣,周唯璨扣着她的腰,把她推到床上,扯過被子裹住她。
危機解除,雲畔又開始犯困,眼皮沉重地合上,再也睜不開了。
心髒像是被泡進溫水裏,他笑一下,就跳動一下。
雲畔就在此刻,終于找回了一點這四十八天裏丢失的安全感,如數家珍地抱在懷裏,同時篤定地認為,愛一個人就是應該無可救藥,應該冥頑不靈,應該血肉模糊,應該随時準備赴死。
否則愛将會變得泛濫廉價,毫無意義。
天已經徹底亮起來了,城市和人類一同醒來,陽光穿過雲層,穿過枝葉的罅隙,在窗沿上印出光斑,就連腐爛的皮肉也能在這樣的好天氣裏獲得新生。
地面上的水窪被照得閃閃發亮,只能垂死掙紮,等待蒸發。
夏天已經到了,周唯璨身上卻仍然能聞到那股幹淨冷冽的冬日氣息。
這讓雲畔錯以為自己是一粒雪花,什麽都不想做,只想在他懷裏慢慢消融。
她曾經對四季變遷毫無興趣,眼下卻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就好了。
那麽她就能融化地慢一點,再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