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等得起
周唯璨離開的第十五天, 周末,雲畔起了個大早,買了很多水果和保健品, 去綠廊巷看吳婆婆。
到的時候差不多是上午十點半, 院子沒落鎖,雲畔站在外面, 試着敲了幾下, 沒有回應,于是伸手把門推開。
陽光自四面八方奔湧而來,有點刺,雲畔閉了閉眼, 剛好看到吳婆婆側身坐在輪椅上, 腿上蓋着薄薄的毛毯, 正在花圃裏澆水。
聽到動靜,她回過頭來, 下意識喊了一聲:“阿璨?”
等看清是雲畔時,又笑了, “是你啊。”
有點驚訝吳婆婆竟然還記得自己, 雲畔走過來,把手裏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一側, 不太清楚應該如何跟長輩相處,于是有點生硬地說:“婆婆, 周唯璨最近去北京了, 放心不下您, 就讓我過來看看。”
吳婆婆笑容更深了, 連臉上的褶皺都溫柔起來:“這孩子……我挺好的, 就是想他了, 所以給他打了個電話。”
雲畔走到她身邊,望着四四方方的花圃,裏面種着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同時也包括一些蔬菜,比如辣椒、豆角、西紅柿等等。
院子裏栽種的栀子樹已經結出了花苞,細長的葉片在陽光底下綠得發亮,溫柔地包裹着白色的花骨朵,吳婆婆耐心地打理完所有花草,放下澆花壺,對她說:“過幾天,等花徹底開好了,你再過來,我給你做胸針和手串,小姑娘戴上很漂亮的。”
雲畔恍然:“之前周唯璨拿去夜市買的那些……就是您做的嗎?”
吳婆婆笑着點頭:“頭幾年都是我親自去的,不過最近我腿腳越來越不利索,所以阿璨才替我去。他長得好,每次都能把那些小玩意賣完,回來之後,再把掙來的錢一分不差地交給我,我怎麽推脫都沒用。”
回想起之前種種,雲畔忍不住追問,“婆婆,您知不知道,周唯璨家裏,是不是有人生病啊?”
吳婆婆看着她,似乎有些遲疑,好半天才問:“囡囡,你和阿璨,是不是——”
“是,”她立刻點頭,“我們現在在一起。”
吳婆婆便嘆了口氣:“我只知道他媽媽有心髒病,需要做移植手術。”
雲畔不是很了解心髒移植手術方面的費用,于是問了一句:“手術費大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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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十萬吧,”吳婆婆似乎也不太确定,周唯璨應該沒有告訴過她具體的數字,“我前段時間還問過他,他跟我說錢已經湊得差不多了,現在正在排隊,等有了合适的心髒供體,就能做手術。”
二三十萬……
雲畔不禁想,這些錢她現在就有,可以立刻打給周唯璨,她甚至還可以想辦法,托關系幫他在醫院插隊,讓他媽媽早點做手術。
為什麽不告訴她呢?
為什麽不找她幫忙?
她也想變有用一點。
陪吳婆婆吃完午飯,又聊了會兒天,直到看着她睡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雲畔才放心離開。
今天是周末,她沒事做,也不想回學校,幹脆繞着街道漫無目的地兜圈。
地圖裏的紅點從早上開始就定位在量子物理研究所,直到現在都沒變過位置。
雲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很大可能什麽都沒想,只是放空自己,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而許多她曾經從未留意過的風景就這麽直直撞進眼底。
路過一家小資文藝的咖啡廳,她看到一對年輕男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女人手裏握着一本書,男人正在笑着和她說什麽。
方桌底下,他們的手是牽在一起的。
這讓雲畔想起自己和周唯璨在圖書館自習的畫面。
大多數情況下她是無事可做的,畢竟需要完成的作業就那麽多,無聊的時候,她就會趴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大概是被她看煩了,周唯璨偶爾會拿幾本書給她打發時間。
其中一本叫《給忙碌者的天體物理學》,據他所說,是不需要閱讀門檻的,寫給普通人的宇宙科普書。
雲畔花了好幾天時間,耐着性子把書看完了。
書裏的核心理論是跳出狹隘無知的自己,以宇宙視角來看世界,整體的确寫得很有趣,但也不算是零門檻,剛打開的時候,滿屏的物理術語差點把她勸退。
不過她畢竟是能看完《最初三分鐘》的人,所以咬咬牙,也不是看不進去。
看完之後,作者具體都提出了哪些理論雲畔已經記不清了,唯獨其中一句話,印象無比深刻——
宇宙根本沒有義務讓你了解。
或許只是單向的情感連接吧。
人類跟宇宙的距離那麽遙遠。
怎麽可能真正了解。
穿過熙熙攘攘的商鋪一路走到街尾,雲畔在路邊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周圍搭着簡陋的音響設備,身前擺着一個用紙箱改造的愛心零錢罐,正在調試話筒。
紙箱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着:「對不起,我看不見,但是我會記住你的,好心人」,後面還畫了顆愛心。
雲畔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駐足。
話筒很快就調試好了,音響質量很差,伴随着滋啦啦的電流,女孩開口,唱了一首耳熟能詳的日文歌,《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不算好聽,也沒什麽技巧,好幾處高音都沒唱上去,然而卻是很有生命力的歌聲。
雲畔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裏,看她的眼睛。陽光把她的瞳孔染成琥珀色,明明那麽溫暖,那麽晶瑩剔透。
看不見應該很痛苦吧。
面對着一個永恒黑暗的世界應該很絕望吧。
為什麽不幹脆結束自己的生命,真正地一了百了?
是因為沒有勇氣嗎?
雲畔在腦海中想象着人類自殺的畫面,并不覺得血腥,也不覺得恐懼,無論是從高處一躍而下、是用刀片劃破動脈、亦或是服用過量藥物……想死的話,方法多得是。
那如果想活着呢?又有什麽方法?
這一刻她又開始想念周唯璨。
想念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以及在他面前,那個想要長命百歲的自己。
雲畔就這麽一直站到日落時分,站到所有人都離開。
女孩唱到嗓子都啞了,對着看不見的人和景色鞠躬,說謝謝,而後摸索着收拾自己的設備。
雲畔打開錢包,把裏面所有的零錢通通取出來,動作很輕地塞進紙箱,沒有打擾她。
周唯璨離開的第三十天,雲懷忠出差回來,特地給她打電話,讓她周末回家吃飯。
路上很堵,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八點,雲懷忠竟然還沒吃晚飯,在客廳等她。
雲畔換好拖鞋走進去,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會客廳裏坐着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打扮得花裏胡哨,手上戴着一枚晃眼的鴿子蛋戒指,長相也很眼熟。
雲畔仔細看了幾眼,終于認出來,是最近正當紅的一個電影明星。她确實不知道雲懷忠還有包養女明星的嗜好。
不過,飯桌上,雲懷忠為她介紹的時候,那個态度讓雲畔意識到,他竟然是認真的。
否則也不會領回家裏來。
畢竟這麽多年,他從沒往家裏帶過女人。
對于雲懷忠談戀愛或者再婚沒有絲毫興趣了解或幹涉,可是如果讓眼前這個笑得虛情假意,最多二十來歲的女人給自己當後媽,雲畔的确不願意。
于是,在雲懷忠中途出去接電話的時候,她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又說了一些場面話。
女人似乎有些驚訝,也并不想喝,然而到底不敢掃她的面子,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把茶端起來,不過因為太燙了,一時無法下口。
雲畔就靜靜站在她身邊,耐心地等。
直到耳邊聽到雲懷忠的腳步聲,便幹脆地揚手打翻茶盞,滾燙的熱水澆下來,她稍微往後退了幾步,只燙紅了手指。
雲懷忠聽到動靜,立刻趕過來,雲畔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硬生生擠出幾滴眼淚,低着頭不說話。
她知道,雲懷忠最在乎的就是她的身體,最需要的就是她完好無損,因此,理所當然地勃然大怒,馬上打電話叫了家庭醫生,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對于女人的解釋也置若罔聞。
等到傷口上完藥,清理完畢,雲懷忠總算松了口氣,哄着雲畔回房睡覺。
靜悄悄的卧室裏,雲畔将房門反鎖,把手指上的紗布拆掉,盯着天花板發呆。
遺傳基因是無法回避的嗎?
她骨子裏的控制欲是來自于雲懷忠嗎?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那個紅點。
已經回到酒店了。
前幾天周唯璨告訴她,最近要準備終賽的演講,會很忙,可能沒什麽時間打電話。
雲畔下午回家之前連着給他打了五個電話,到現在也沒有得到回複。
聽話地沒再打擾,她關掉手機,把自己埋進被子裏。
海水似乎又漲潮了。
雲畔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吞沒,想要掙紮,卻動不了,想要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如同一顆脆弱的火種被投擲下去,翻不出半點水花。
當她沉入海底,海面也歸于平靜。
無風無浪。
周唯璨離開的第四十五天,雲畔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因為他發過來了返程的機票信息,就在三天後的晚上十點半。
而研究項目也在終賽裏拔得頭籌,是全國性質的,含金量極高的金獎。
時間的流逝變得無比清晰,每分每秒都被準确計算,雲畔的情緒從早到晚一直處于不正常的亢奮狀态裏,看什麽都很順眼,就連最讨厭的胡蘿蔔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這種亢奮結束在周唯璨返程當天。
下午六點半,雲畔上完最後一節色彩構成課,心情雀躍地回宿舍挑選衣服。
周唯璨的微信就在這個時候發過來——
「唯一:航班晚點了,不确定什麽時候到,別等,好好睡。」
「唯一:明天早上我去找你。」
雲畔無法形容自己那一瞬的心情。
她很想問周唯璨,難道你一點都不想我嗎?不想回來之後第一個見到我嗎?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麽呢?我和其他人真的有分別嗎?
太多太多的問題,如同藤蔓,将她的身體絞緊。她站在原地發呆,太陽穴突突跳動,頭也很疼,疼得像有人在一刀一刀割她的神經。
扶着牆壁慢慢站穩,雲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手抖,很久才平複下來情緒,拿出手機,點進航空公司官網。
那趟航班的确晚點了,并且現在還是紅色的未知狀态,不确定什麽時候起飛。
雲畔不記得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她困了,累了,不知不覺間趴在書桌上睡着。
睡醒的時候,窗外是濃到化不開的夜色,隐約能聽見雨聲。
她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
一個小時之前,周唯璨乘坐的航班起飛了。
瞬間清醒過來,甚至連衣服都來不及換,雲畔穿着那條薄薄的睡裙,拿起手機和錢包,匆匆出門。
她今晚是不可能睡着的。
所以她需要見到周唯璨。
外面淅淅瀝瀝下着雨,雲畔沒帶傘,站在路邊等了十幾分鐘,終于打到車,向司機報出綠廊巷的地址。
長發濕漉漉的,渾身上下都被淋透了,很難受,她冷得直發抖,好在一路綠燈,沒有遭遇擁堵,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雲畔付完錢,走下車。
雨下得更大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噼裏啪啦的雨聲,砸進她耳膜裏,猶如夏日驚雷。
她像只幽靈似的飄進巷弄。
那扇熟悉的綠色鐵門半敞着,雲畔毫不費力地推開,摸索着走進黑咕隆咚的樓道。
擾人的雨聲消失了,她身上的睡裙也已經濕透,皺巴巴地貼在皮膚上,正在不斷往下滴着水,努力地跺了跺腳,聲控燈總算亮起。
算算時間,最多兩個小時,周唯璨就能下飛機了。
雲畔走上樓梯,蹲在他房門口,甩了甩手機上的水,百無聊賴地開始玩連連看。
直到把手機玩得快沒電,她才退出程序,又打開地圖看了一眼。
紅點仍然沒有出現。
已經快兩個小時了。
不過在等周唯璨這件事情上,她向來是極有耐心的,所以也并不覺得如何難熬。
等着等着,忽而想起什麽,雲畔擡起手來,有點費力地去查看手臂內側的那道劃痕。
傷口已經結痂愈合,只剩下一條淺淺的印子,不可能被察覺。
放下心來,她繼續看手機。
——紅點重新出現了。
——位置就在江城的機場。
雲畔後背靠在門上,抱着手機,竟然有種失而複得的錯覺。
雨還在下,毫無減弱的趨勢,樓道上方的兩扇窗戶被疾風驟雨拍打得哐哐作響,随時都有可能把玻璃震碎。
紅點開始在地圖上緩慢移動。
離她越來越近。
大概二十分鐘後,極其突兀的,那個紅點再次消失了。
這次消失得很徹底,如同一場徹頭徹尾的幻覺。
雲畔來來回回地調試手機,切完飛行模式再打開,關機又重啓,還是看不到紅點。
緊接着,就收到周唯璨的消息:
「我到了。」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已經淩晨兩點半了。
同時也意識到,原來周唯璨早就知道自己在他的手機上安裝了定位系統。
所以才會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地切斷。
或許應該感到難堪、羞愧、不知所措,但雲畔心裏更多的卻是茫然。
為什麽非要切斷呢。
留着不好嗎。
腦袋裏亂糟糟的,還沒等她厘清頭緒,外頭的綠色鐵門被人推開了,行李箱的滾輪經過石板路,發出刺耳的聲響。
雲畔立刻忘記了自己正在思考什麽,迅速站了起來。
樓道門被打開,寒涼的穿堂風掠過,灌滿她的身體。
那個整整四十八天沒有見到的人,提着行李箱風塵仆仆地走上樓梯,而後,停在臺階上,與她對視。
白襯衫,黑色長褲,袖口向上挽着,穿得比平時要正式。
發梢和睫毛都被淋濕了,眨眼的時候,像在流淚。
對于她會出現在這裏似乎有些驚訝,周唯璨定定地看着她。
一時誰都沒說話。
現在誰看起來更狼狽呢。雲畔忍不住想。
作者有話說:
身體出現病變的時候,人是不可能毫無察覺的,只是不肯承認。
所以畔畔潛意識裏把周唯璨當成了救命稻草,同時所有的壞情緒無形之中也全部抛給了他。不累是不可能的,正常人也會被她逼瘋(不包括周唯璨)
慢慢會好起來的。
PS:本章評論區發點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