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止痛劑
雲畔睡醒的時候, 世界似乎仍然處于休眠狀态,安靜得不像話,透過窗, 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是青灰色的, 遠處的高架橋,近處的建築樓, 全部霧茫茫一片。
而周唯璨就靜靜躺在她身旁, 一只手摟在她腰上,睡得很沉。
這個畫面太難得,雲畔看着他,沒有辦法移開眼。
仔細想想, 一個月其實也不算很久, 平時周唯璨忙起來, 他們一整周不見面也不是沒有過。
所以,為什麽會這麽不安呢?
或許是因為, 平時即使見不到面,但是她知道, 周唯璨就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吧。
而北京實在太遠了。
他在那裏會發生什麽、認識什麽人、遇見什麽事, 她通通不知道。
雲畔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碰了碰他眉骨邊緣的那顆小痣,腦海裏浮光掠影般回想起昨晚的破碎畫面, 他鼻尖上那顆要掉不掉的汗珠、喘息時上下滾動的喉結、以及抱她時手臂上清晰可見的青筋脈絡……心髒又開始怦怦直跳。
周唯璨應該是一首詩。
就是因為讀不懂, 才放不下。
寂靜空氣裏, 突然響起一聲短促的手機震動音。
雲畔回過神, 看到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來。
不是她的。
是周唯璨的手機。
只猶豫了幾秒, 她就坐起來, 小心翼翼地繞過他,伸手拿過那個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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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唯璨沒有設置任何密碼,因此雲畔輕而易舉地打開了他的鎖屏,也找到了那聲震動的來源——
是孟瑤發來的微信消息。
現在甚至還沒到五點。
雲畔點進她的微信對話框,看到她發送過來一份報告文檔,以及一句話:「熬夜整理了一下,修改了幾個細節,等你空了記得看~」
往上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專業及項目相關的聊天內容,周唯璨基本都回了,很客氣,也很簡潔,沒有半句廢話。
其中當然也夾雜着一些邀約,比如問他晚飯要不要一起吃、周末要不要一起自習等等,被不着痕跡地過濾掉,沒有得到回複。
直到把聊天記錄翻到底,雲畔才退出來,努力忍住了想要把其他所有未讀消息都點開的沖動,一眼就從那麽多對話框裏,看到了自己的微信頭像。
周唯璨給她的備注是系統自帶的表情,一朵白色的雲。
粗略看過去,其他人的備注好像都是名字。
不多時,手機屏幕重新滅掉。
而雲畔仍然維持着低頭的姿勢,滿腦子都在想,謝川曾經無意間提起過一件事,說他有個朋友很厲害,研發出了一種手機程序,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即時定位另外一個人的位置,只需要在那個人的手機上簡單地操作一下,點擊接受,就可以實現。
冰涼的機身握在掌心裏,似乎沒辦法暖熱。
雲畔緊張得出了一身汗,好半天,才輕手輕腳地把手機放回去。
困意又湧上來。
單人床很窄,她縮回周唯璨懷裏,像蚌縮回殼裏,直到和他皮膚相貼,一絲空隙都沒有了,才心滿意足地繼續睡下。
一覺睡得很安穩,半個夢都沒做,等雲畔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天已經徹底亮了,陽光晴朗而溫柔,把整個房間都照得金燦燦的,包括他近在咫尺的臉。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醒的,已經穿戴整齊,單手撐着下巴,正在看她。好像已經看了很久。
一顆心輕飄飄的,落不下,雲畔忍不住往他身上貼,很快就察覺到某個明顯的輪廓,壓着她,有點硌。
只思考了幾秒鐘的時間,雲畔就跪坐起來,慢吞吞地跨坐在他腿上。
黑色T恤穿在她身上空空落落的,領口很大,露出來的皮膚白得晃眼,周唯璨仍然看着她,沒動,也沒說話。
雲畔挨着他蹭了蹭:“很難受吧?”
他說:“是有點。”
“嗯……那就別動,我幫你。”
所有的事情做起來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這一次沒有他幫忙,雖然中途磕磕絆絆,但雲畔最終還是成功地展示了自己昨晚的學習成果,摟着他的脖子邀功:“怎麽樣?是不是還不錯?”
周唯璨把她的T恤下擺整理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去洗漱吧。”
雲畔不滿地撇嘴,卻也沒什麽辦法,只好磨磨蹭蹭地下床洗漱。
盥洗臺上,漱口杯裏,很久以前她曾經用過一次沒有帶走的那只牙刷,就靜靜放在裏面。和周唯璨原本的牙刷挨在一起。
雲畔心滿意足地拿起來。
等她洗漱完畢,走出浴室,周唯璨就站在書桌旁邊,手裏拿着那副不知道什麽時候撿起來的流蘇耳線,朝她招了招手。
身體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快步朝他走過去,雲畔站在他面前,主動将長發撥到耳後,露出被吮吸啃咬得微微紅腫的耳垂。
周唯璨俯下身來,盯着那裏看了很久,最後找到那個小小的耳洞,将耳線溫柔地穿了回去。
五月十八號那天是星期三,一個大晴天,很熱,正午的時候,氣溫甚至達到了二十七度。
下午五點,雲畔在機房上課,心不在焉地操縱着鼠标畫圖,眼睛卻總是往手機上瞥。
等教授從她身邊走遠了,她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點開地圖。
那個小小的紅點顯示,他現在已經在機場了。
周唯璨馬上就要出發去北京了。
他叮囑雲畔安心上課,沒有告訴她航班信息,也不許她去送機。
雲畔盯着手機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地圖上的紅點倏地一下,從她眼前消失。
只慌張了一瞬,她就反應過來,應該是飛機起飛,沒有信號了。
失魂落魄地上完剩下半節課,她沒有胃口,于是獨自回了宿舍,站在窄窄的陽臺上,孤獨地看了一場日落。
天色暗下來,稀薄的雲層裏綴着幾顆星,雲畔拿出手機,給周唯璨發消息:「到北京了嗎?」
等了很久都沒有回應,她只好無精打采地去上晚自習。
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雲畔接到了他的電話。
等不及跑出教室,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鬧哄哄的教室裏,她用書本豎在面前,把臉藏在裏頭,偷偷接了起來。
聽筒裏亂七八糟的,很吵,夾雜着幾聲機械的廣播提示音,周唯璨或許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走出機場。
聲音也是溫柔的,問她晚上吃了什麽。
第一句話就讓雲畔不知所措,少頃,下意識地扯了個謊,又被即刻拆穿。
如果看得見的話,周唯璨現在應該在皺眉,語氣裏的溫柔也淡了不少,催促她快點吃飯。
有點像指責。
指責她第一天開始就不聽話。
雲畔立刻答應下來,電話打完,她迅速點了一份學校附近的煲仔飯,等下了晚自習,回到宿舍,外賣也剛好送達。
她坐在書桌前,拍了張食物的照片給周唯璨發過去:「現在開始吃飯了。(可憐)」
很快就收到回複:「下次要早點吃。」
雲畔乖乖說好的,又點開手機地圖。
紅點的位置不太穩定,一直在變化,四十五分鐘之後,停在了海澱區頤和園路上的一家快捷酒店。
應該是主辦方統一安排的酒店。
剛開始的幾天,無論信息還是電話,周唯璨回複得都算及時,每次通電話,雲畔問什麽都會耐心地逐一回答。
然而等複賽通過之後,他似乎一下子就變忙了,每次聊不到幾句就有人過來催,不得不挂電話,發出去的消息也要等好久才能收到回複。
雲畔只能每天從早到晚地盯着手機地圖上的紅點發呆。
時間久了,連葉舒桐都忍不住問她:“你手機上是有什麽東西嗎?上次你看着看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她只恹恹搖頭,不說話。
周唯璨離開的第十天,發生了一個奇怪的小插曲。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午後,雲畔和盛棠去美食街吃飯,吃飯的時候還聊了不少方妙瑜的近況,說她已經徹底走出情傷,最近一個月連着甩了三個對象。
吃完飯後,她們回學校,陽光很刺眼,空氣很悶,雲畔走在路上,熱出一身汗。
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麽她已經想不起來,只記得盛棠正在手舞足蹈地聊一部最近很火的電視劇,她心不在焉地聽,偶爾回應幾句。
蟬鳴卷着熱浪襲來,地面被烤得滾燙,她稍一擡眼,就瞥見不遠處某個熟悉身影。
個子很高,身形削瘦,身上穿着簡簡單單的T恤牛仔褲,留着利落的黑色短發,一邊和誰講話,一邊逆着光朝她走來。
五官明明是模糊的,但是那個瞬間,不知怎的,雲畔卻看到了周唯璨的臉,那麽清晰。因此在他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男生微愣,回過頭來,有點疑惑地盯着她,随即又笑起來,稍顯輕浮地問她怎麽了,是不是找他有事。
耳朵裏嗡嗡作響,很難受,雲畔用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終于看清他的臉。
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和周唯璨沒有半分相似。
她皺着眉松了手,什麽都沒說,快步離開。
盛棠跟過來,疑惑道:“怎麽了?我還以為你認識他呢。”
“看錯了。”
雲畔一邊說一邊從包裏抽出濕巾,反反複複把手擦了好幾遍。
明明沒有半分相似。
為什麽會認錯呢。
那晚雲畔失眠了。
兩個小時之前,她就已經和周唯璨道過晚安,可是直到現在仍然睡不着,于是又摸出放在枕邊的手機。
出乎意料的是,地圖上的紅點竟然改變了位置,出現在海澱區另外一家五星級酒店。
這麽晚了,為什麽要去另外一家酒店?
雲畔愣住,半晌,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匆匆忙忙下了床,她連鞋都忘了穿,光着腳一路走進浴室,又把門反鎖,蹲在地上給周唯璨打電話。
連着打了三個都沒接。
浴室裏只開了一盞頂燈,天氣悶熱,洗澡時帶出來的潮氣還沒徹底消散,地面也很滑,雲畔把腦袋埋進膝蓋裏,像一株只能生長在陰暗環境裏的蘑菇那樣,抱緊了自己。
明明身體疲憊至極,大腦神經卻愈發活躍,情緒激烈如火山噴發,從她的心髒處活生生撕出一個口子,連皮帶骨地鑽出來。
雲畔恍恍惚惚地站起來。
鏡面上氤氲着霧氣,裏頭的人有點陌生,她認不出是不是自己。
置物架上整齊擺放着一排日用品,牙刷、洗面奶、身體乳、化妝包……還有一把粉色的修眉刀。
雲畔不受控制地拿起來,取下保護套。
寂如死灰的浴室裏,她穿着白色的無袖睡裙,伸出手,找到手臂內側某個相對隐蔽的位置,将刀片貼上去,試探性地劃出一道口子。
可能是太輕了。沒有感覺。
她加重力氣,又劃了一下。
鮮血瞬間湧出來,經過她白皙細膩的皮膚,滴落在地面上。
房間逐漸被血腥氣包裹,雲畔感到安全,長舒一口氣,原本緊繃的身體也放松下來,有點着迷地看着那道傷口,所有的煩惱、焦躁、不安,似乎都被奇跡般地撫平了。
她慢慢平靜下來。
血快要止住的時候,她聽到手機震動聲。
——是周唯璨打來的電話。
有點心虛地把修眉刀上的血跡沖洗幹淨,放回原處,雲畔清了清嗓子,摁下綠色接通鍵。
“這麽晚還不睡,”周唯璨的聲音裏混着疲倦,“怎麽了?”
“睡不着,”雲畔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手臂上血淋淋的口子,總算想起來自己原本打算問什麽,“你呢?睡了嗎?”
“臨時有點事,跟導師出來吃了個飯。”
她“哦”了一聲,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在意,卻還是忍不住追問,“在哪吃的?”
周唯璨似乎笑了一下,“我在哪,你不知道嗎?”
語氣是平靜的,隐隐有點累,除此之外,聽不出別的了。
雲畔動作有點僵硬,不由得心慌意亂,正想再說點什麽,對面的人已經自然地轉移話題,問她為什麽睡不着。
是啊,為什麽睡不着呢。
她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前因後果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線從中間扯斷了,她站在後果那一端,找不到前因,因此腦袋空空,思維混亂地為自己解釋:“不是我不想睡,我很早就上床了,關了手機戴了眼罩,可是怎麽都睡不着,我喝了溫牛奶,數了九百二十八只羊,聽了三遍失眠電臺,還是睡不着,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麽辦……可能是太想你了,越想越睡不着。”
周唯璨靜靜地聽她說完,若無其事地開口:“前幾天吳婆婆叫我過去吃飯,你最近如果有空,就替我去看看她吧。”
雲畔立刻點頭:“好,我有空。”
“幻晝最近有活動,挺熱鬧的,無聊的時候,可以跟阮希過去聽聽歌。”
“好,知道了。”
聽筒裏自此陷入一陣靜默,至少有半分鐘的時間,誰都沒說話。
血已經差不多止住了,那道細長的傷口裸露在她眼前,很醜,可是也很有效。
“畔畔,”最後,周唯璨放緩語氣,第一次叫了她的小名,“聽話,什麽都別想,現在就閉上眼睛睡覺吧。”
雲畔微微晃神,不太舍得,“知道了,那就先這樣——”
“別挂電話,”他說,“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