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春天發芽
雲畔認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 或許應該說是篤定。
所以偶爾的,突如其來的低落、懷疑、自我厭惡,也統統沒關系, 她可以接受。
每個人都會有壞情緒, 這很正常,她告訴自己, 沒什麽大不了的。
轉眼間來到三月, 春暖花開的時節。
雲畔覺得自己似乎也跟校園裏随處可見的、寶塔般的水杉樹一樣,抽出嫩綠的新芽,陽光一照便閃閃發亮,而曾經流逝的生命力也一并拾回了。
沒課的時候, 雲畔經常往頌南跑。
大多數時候, 周唯璨是抽不出身來的, 他在學校的時候總是很忙,有一大堆事要做, 她就自己去圖書館自習,或者找阮希一起吃飯, 等快到下一節課的上課時間, 再回宜安。這大概就是學校離得近的好處。
偶爾,周唯璨剛好也在圖書館。他有自己偏好的位置, 圖書館頂層的休息區,沒有柔軟的沙發, 也并不寬敞, 只有幾排木質桌椅, 以及堆滿冷門工具書的一面書架, 但是很安靜, 基本不會有人選擇在這裏自習, 更不會被誰打擾。
雲畔把這裏稱為秘密基地。
每次過來,雲畔都會記得給他帶咖啡,也漸漸摸清了他的口味——最簡單的,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而且只喝冰的。
和她喝奶茶也要點全糖的口味截然相反。
周唯璨低頭看書的樣子很專注,效率也很高,無論再複雜、再難理解的物理公式都會乖乖鑽進他腦子裏,等待他随時讀取。
某些時刻,雲畔坐在對面偷看他,也會忍不住好奇,幻想十年或十五年以後,未來的他是什麽樣子。
應該會變成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吧,超出她此時此刻貧瘠的想象。
那個時候她沒想過自己會缺席。
周唯璨也并不總是全神貫注的,有時候也會看她,會在桌子底下牽她的手,問她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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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他在做什麽,似乎總是會分出一點注意力留給她。
其中有一次,雲畔記得很清楚,她剛寫完作業,周唯璨就把手邊看完的工具書推過來,讓她幫忙放回書架裏,還特地告訴她,位置在最左側倒數第三排H6層。
雲畔不明所以地抱着書,起身去還。
周唯璨把位置說得很清楚,所以她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那排書架,H6的位置果然空出一塊。
雲畔踮起腳尖,努力地把那本名叫做《原子之地》的工具書推了進去。
幾乎就在書籍歸位的同時,她聽見細微的聲響,看見一個小小的黑色盒子從那個原本空缺的位置掉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她腳邊。
雲畔愣了幾秒,慢吞吞地蹲下,把盒子撿起來,又擦了擦邊角蹭到的灰塵,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
裏面是一對純銀的流蘇耳線。線條很細,也很柔軟,穿進耳垂裏,無論如何用力,也絕無出血或受傷的可能。
心跳聲簡直震耳欲聾,腳步也輕飄飄的,她戴着這對嶄新的耳飾回去的時候,周唯璨正在草稿紙上游刃有餘地推導公式。
窗外,綿延不斷的綠意一路沿着牆根向上瘋長,數不清的葉子挂在樹梢上,像極了搖搖晃晃的綠色海水,溫柔地繞過他,不願拉着他下沉。
雲畔情不自禁地走近,心裏也跟着草長莺飛。
周唯璨聽到她的腳步聲,放下筆,回過頭來。
視線在那對流蘇耳線上停留片刻,他擡手,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和之前的換着戴吧。”
“假如春天沒有花,人生沒有愛,那還成個什麽世界。”
階梯教室裏,臨近下課時間,教授抱着水杯,正在抑揚頓挫地分享與春天有關的詩句。
雲畔低着頭記筆記,方妙瑜靠過來跟她說悄悄話:“陳屹下周要過生日了,剛剛給我發微信呢,讓我們到時候去參加他的生日趴。”
筆尖微頓,雲畔沒說話,心裏卻想,陳屹過生日,周唯璨肯定會去吧。
那到時候不是正好跟方妙瑜撞上。
她莫名感到心煩意亂,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最後只好先答應下來。
上個周末,方妙瑜跟外語系幾個女生出去玩,喝多了,回來之後怎麽都不願意睡,抱着手機翻來覆去地說醉話,最後還撥了周唯璨的電話號碼。
沒有打通。
應該不是故意不接的,因為周唯璨那個時候的确還在忙。
不過事後也沒有回撥過來。
周末,雲懷忠出差回來,雲畔也被陳叔接回了家。
雲懷忠這次似乎花費很多時間精力談成了一個大項目,盡管剛坐完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整個人的狀态也是容光煥發的,手機裏也不斷有賀喜的電話打來。
晚上,雲懷忠特意邀請謝川一家人過來吃飯。
雲畔按照他的要求換了正裝,盤了頭發,坐到餐桌前。
謝川的父母也算是看着她長大的,尤其是謝母,幾乎把她當成半個女兒看待,所以相處起來也并無拘束。
雲懷忠心情很好,破例允許她喝了兩杯紅酒。
一頓飯吃了兩三個小時,大人們把酒言歡,而謝川和她正在因為某件事争論。
起因是最近外語系有一個女生在追謝川,托雲畔幫忙轉交情書,結果謝川不高興了,課間直接跑到那個女生的教室——還是個兩百人的階梯教室,衆目睽睽之下,很不客氣地跟她說,有什麽話就當面跟他說,不要找雲畔幹這種跑腿的活。
“我這不是為了你好嘛,”謝川言之鑿鑿,“要是以後所有人都去找你轉交情書,你不覺得很煩嗎?”
“煩,但是現在也煩,走在路上都是別人議論的聲音。”
謝川不以為意,“哎呀,他們也就只敢背後說說,這不有我呢,誰敢當着面對你怎麽樣啊。”
和他實在說不通,雲畔打了個哈欠,不再浪費時間。
他們聊天的間隙,謝母一直在笑吟吟地看着他們,滿臉都寫着熨帖,笑着說:“多好啊,兩個孩子從小一塊長大,彼此都知根知底的,還是同齡人,什麽悄悄話都能說。”
雲懷忠已經開始醉了,舉着酒杯道:“那是,有小謝在,畔畔平時在學校裏我不知道有多放心,工作起來一點後顧之憂都沒有。”
謝川被誇得飄飄然:“放心吧叔叔,有我看着,肯定不會讓她受委屈。”
等到飯局結束,已經是零點之後了。
雲畔酒量不好,紅酒後勁有大,很快就有了醉意,強撐着洗完澡就上了床,結果怎麽都睡不着。
翻來覆去了一陣子,她還是偷偷爬起來把房門反鎖,然後拉開衣櫃底下的夾層,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灰色T恤,抱在懷裏。
T恤上的洗衣液香味已經淡到快要聞不出來,于是雲畔脫掉自己的睡裙,赤.裸着身體鑽進那件T恤,猶豫良久,又拿起手機,撥通了周唯璨的電話號碼。
将近淩晨一點,她不确定周唯璨是不是已經睡了,因為他的作息是很規律的,所以并沒有抱多大希望,事實上她也的确等了很久,等到電話快要自動挂斷的時候——嘟的一聲,還是被接通了。
他的聲音裏裹着不明顯的睡意:“怎麽了?”
雲畔立刻手忙腳亂地戴上耳機,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吵醒了他,有點愧疚地說:“你已經睡了嗎?”
“嗯,”他清醒少許,又問了一句,“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很想你。”
她坐在床頭,被醉意驅使着開口,“你猜,我現在身上穿的是什麽衣服。”
周唯璨配合地問,“什麽衣服?”
“就是之前我在你那裏穿過的那件,灰色的T恤,圓領,棉質的,摸起來很舒服,胸口還有一串黑色的英文字母,下擺很長。”
“不用描述得這麽仔細,”他笑了一下,“我記得。”
“原來你記得啊,”雲畔無意識地揪了揪T恤下擺,“衣服上有你的味道,穿着它睡覺,就像被你抱着一樣。”
說到這裏,她又忍不住抱怨,“不過現在味道越來越淡了,你再送我一件其它的衣服吧,不然我睡不着。”
手機裏傳出淺淺的、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周唯璨的聲音也壓得很低,語氣像是明知故問,“沒有衣服的時候,你是怎麽睡着的?”
不知為何,雲畔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晚綠廊巷的出租屋,以及那個潮濕的雨夜。
他們也算是同床共枕過了吧。
只不過那個時候周唯璨還是冷冰冰的,對她完全不感興趣。
那麽現在感興趣了嗎?
記憶是被直接拼接在一起的,不需要費心翻閱,雲畔很自然地回想起那個黑漆漆的樓道口拐角。
“告訴你一個秘密,”她也許是真的醉了,手掌捂住嘴巴,靠近話筒,用氣聲說,“我感覺到了……上次在樓道裏接吻的時候,我坐在你腿上,你有反應。”
靜谧的夜裏,聽筒對面因為這句話而沉默了很久。
好難得,好不真實。
原來周唯璨也會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的流逝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具體,雲畔甚至能夠清晰聽見秒針滴答滴答從她身體裏走過的聲音,正當她思考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的時候——
“怎麽可能沒反應。”
他總算出聲,看不到表情,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正在跟她讨論一道答案顯而易見的、不必費心去解的物理題。
這次輪到雲畔怔住。
海水似乎正在漲潮,房間裏能夠聽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如果你想——”
“不想,”周唯璨打斷她,“早點睡吧。”
薄薄的風聲從手機對面倒灌進來,擦過她耳朵,透着早春的料峭寒氣。
雲畔很想追問為什麽,是不想,還是不想和她,但是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嚴肅,不應該在她頭腦不清醒的時候隔着電話讨論,于是她決定暫且聽話。
“好的,晚安。”
她乖乖鑽回被窩裏,過了會兒又忍不住問,“能不能不挂電話。”
他很幹脆地拒絕:“宿舍早上很亂,會把你吵醒。”
“哦……”雲畔有點失落,卻也沒再堅持,退了一步,“那你明天早上給我打個電話好不好,我想一睡醒就能聽到你的聲音,非常非常想。”
風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刮過來,聽筒裏傳來沙沙的噪音,周唯璨的聲音模糊地落在其中,仿佛隔着一層玻璃,有點無奈,卻還是對她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