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停止下墜
那晚雲畔做了一個夢。
夢裏充斥着海水翻湧的聲音, 空氣也潮濕,黏膩。她閉着眼睛,在漆黑的隧道中穿行, 最後抵達那片空無一人的海岸。
深綠色的海水沒入腳踝和膝蓋, 她一步步走入深海。
就在即将被吞沒的瞬間,雲畔睜開眼睛, 發現周圍的海水竟然變成了黑色。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色。
沉甸甸的意識逐漸被抽空, 她被包裹在不斷上湧的海水裏,逐漸窒息的同時也感到無比安全,幾乎想要放縱自己,在此沉眠。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 是淩晨兩點半。
宿舍裏一片漆黑, 靜悄悄的, 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半點光線都透不進來。
方妙瑜在對面床上睡得很熟。
雲畔大口大口喘着氣, 睡衣已經被冷汗濕透,回憶着夢裏出現的身影, 她發了會兒呆, 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無意識地、細微地顫抖。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只是突然覺得很累, 很消極,很難受, 不想動, 也不想說話, 眼眶莫名酸澀, 她明明不想哭, 眼淚卻莫名其妙地往下掉。
為什麽會這樣呢?雲畔有些茫然。
腦海裏又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情, 周唯璨把她送回學校、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如往常般和她道別,臨走之前還抱了她。
明明是很幸福的一個晚上,她為什麽會感到無法言喻的低落,為什麽會不停地流眼淚呢。
雲畔想不通,好在很快就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隔天早晨起床之後,症狀也并沒有緩解,她睡了十幾個小時,卻還是累到起不來,不想動,思維如同一座停擺的時鐘,無法思考任何事情,于是心安理得地翹掉了周五唯一一節課,躺在床上休息。
中午方妙瑜帶了飯回來,被她紅腫的眼睛吓了一跳,連連追問她怎麽了,雲畔答不上來,只說自己心情不太好,沒胃口。
Advertisement
以為她來例假了,方妙瑜也沒多想,又叮囑了幾句就出去上課。
整整一個周末,雲畔都躲在宿舍裏不肯見人,中途謝川、阮希都給她打來電話,約她出去玩,無一例外地被拒絕。
到了周日,她覺得精神好了一點,才有了下床的力氣。
站在窗前,雲畔感受着陽光投射下來的溫度,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自由的鳥,飛在柔軟的白色雲層裏。
然而,沒多久,她的翅膀就軟綿綿的沒了力氣,亦或是被折斷了,不可自控地從空中急速下墜,失重感和恐懼感雙重襲來,想要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等待墜亡。
她猛地睜開眼,心有餘悸。
周日晚上,方妙瑜跟幾個同學去KTV玩,雲畔一個人呆在宿舍,對着空氣自問自答。
她問自己,活着的意義是什麽。
然後回答,是為了自己在乎的人。
在乎又是什麽呢?
是離不開。
既然離不開,就要好好活着,牢牢抓住,不是嗎?
是的。
雲畔把腦袋埋進膝蓋裏,混亂地完成了自我說服。
手機鈴聲就在此時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有點艱難地伸手去夠,等到看清楚來電顯示的時候,不明顯地愣了愣。
因為那個讓她日思夜想的人,主動給她打電話了。
生怕他會挂斷,雲畔立刻摁下綠色的接通鍵。
“這幾天怎麽這麽消停。”
電話接通了,周唯璨的聲音夾雜在呼嘯而過的風裏,依然很動聽,她忍不住把聽筒貼得更近,有點反應不過來似的“啊”了一聲。
他就笑了,“睡了嗎?”
“沒有,”雲畔試圖将大腦重啓,“沒睡。”
“在幹嘛?”
“想你。”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每一秒都在想你。”
幾秒過後,周唯璨說,“我忙完了,過來找你。”
“現在嗎?”
“嗯,”他又問,“有什麽想吃的嗎?”
“沒有,我不餓,什麽都不想吃,你來就好了。”
雲畔說完,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加重語氣強調,“周唯璨,你快點來。”
他說好,說很快,而後挂斷了電話。
寂靜無人的宿舍裏,雲畔開始了漫長的、焦灼的等待。
她沿着房間來來回回地走動,每隔一分鐘就要看一眼手機時間,把窗簾全部拉開,生怕錯過樓下有可能出現的身影,甚至把指甲都咬得光禿禿的。
他怎麽還不來。
雲畔停不下來,于是套了件厚厚的針織衫,穿好了鞋襪,又對着鏡子,去戴那副雪花耳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手在抖,穿了好幾次都穿不進去,她越來越焦躁,動作也越來越粗暴,最後把耳垂都弄出了血,總算把耳釘成功戴進去,長長地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手機終于震動了一下。
是周唯璨發來的消息,讓她下樓。
雲畔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抱着手機飛奔出去,下樓梯的時候差點踩空,一路跑出宿舍樓。
他果然就站在那裏。
雲畔明明沒什麽力氣,明明覺得很累,卻還是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跑,直到跌跌撞撞地撲進他懷裏。
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周唯璨反應很快地扶住她:“急什麽。”
雲畔緊緊摟着他的腰,把側臉貼在他胸口,好半天才平複下來急促的心跳,小聲說:“我好想你。”
周唯璨把她的下巴擡起來,盯着她的臉仔細打量:“怎麽又哭了?”
“……看了一部很感人的愛情電影,”雲畔有點心虛地眨眼,“所以就哭了。”
“是嗎?”
“嗯,”她迅速地轉移話題,“我有點累了,你抱抱我吧。”
周唯璨也沒再追問,依言抱緊了她。
雲畔躲在他的懷抱裏,感到無比安全。
她被這雙手托住了。
暫時不會再下墜了。
今天畢竟是周末,盡管時間已經不早,學校裏來來往往的人仍然很多,時不時有人停下來朝他們看,雲畔不禁緊張,于是拉着他往前走出一段距離,離開了女生宿舍樓的區域,停在附近某幢教學樓的樓梯口,躲進樓道裏。
這裏很黑,也很安靜,四下無人。
雲畔放下心來,腳下輕飄飄的,于是扶着牆壁慢慢坐在了臺階上。
周唯璨自上而下地俯視她,沒有問她為什麽帶自己來這裏,反而問道:“周末幹嘛了?”
“運動了一下,”她搬出之前在宿舍裏就想好的說辭,“……身體還沒恢複。”
擔心他會起疑,雲畔說完之後,幹脆抓住他的毛衣領口,把他往下拉。
黑漆漆的樓道裏,兩人鼻尖貼上鼻尖,他身上屬于冬天的清冷氣息撲面而來,雲畔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以為正在下雪。
這裏似乎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不會有任何人經過,不會被任何聲音打擾,如果整個世界只有這麽大的話,他們想做什麽都可以。
雲畔閉着眼睛,摸索着伸手撫摸他的臉,逐一親吻他的額頭、眼睛、鼻梁,最後停留在那雙形狀漂亮的嘴唇,沿着手指描摹唇線的輪廓,試着湊過去小心地舔了舔,下一秒就被周唯璨撬開了牙關,咬着她的舌尖,把觸碰變成一個吻。
很快雲畔就沒了力氣,身體軟綿綿地往下倒,又被周唯璨一把撈起來,讓她跨坐在自己腿上,用力地壓住她後頸,将這個吻一再加深。
雲畔在他懷裏細細地顫抖,緊緊抓着他的手臂,身體很熱,好像有什麽在燒,噼裏啪啦的火星亮起來,把她的理智燒得幹幹淨淨,只想在他懷裏将自己毫無保留地燃盡。
不知道過去多久,周唯璨終于放開了她。
若有似無的月光透進來,雲畔緩緩睜開眼睛,卻發現他正在盯着自己看,呼吸比平時急促,眼神很亮,也很分明。
“這裏怎麽回事?”
“什麽?”她有些茫然。
周唯璨一只手抱着她,用另一只手碰了碰她還在滲血的、紅腫的耳垂。
“……戴耳釘的時候,不小心弄破了。”
他不說話,也不動,眉心微蹙,那雙黑色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能透過外在,看到更深的地方。
雲畔下意識地拉他的手:“你別生氣。”
周唯璨卻掙脫開了,不僅如此,甚至還湊近了,去解她耳垂上那兩片亮晶晶的雪花。
他生氣了嗎?要把禮物收走了嗎?
雲畔身體僵硬,一時間仿佛失聲了,什麽都說不出口。
感受着那對耳釘的重量從耳朵上離開,她又開始想哭。
周唯璨摸了摸正往外滲血的地方,沒敢用力,問她:“疼嗎?”
雲畔立刻搖頭:“一點也不疼,真的。”
他卻不理,側臉挨近了,嘴唇貼上去,輕輕吮吸她耳垂上被紮破的傷口,溫熱的、癢癢的,使她喪失了反抗的力氣,不由自主地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像是被泡進溫暖的水裏,連脊椎都跟着發麻。
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甚至很溫柔,好像很怕她會疼。
直到那個細小的傷口不再滲血了,才擡起頭,仔細檢查。
把她抱下來,放回臺階上方,周唯璨站直了,看起來還是不高興,神情微冷,一言不發。
雲畔沒辦法,只好磨磨蹭蹭地主動抱住他的腰,對他認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停了停,又說,“耳釘,還給我吧。”
“這個別戴了,”半晌,他總算出聲,“我給你買新的。”
“不要,”她固執地搖頭,“我就要這個。”
薄薄的月光繞了好幾個彎,從牆壁上方的窗戶裏漏進來少許,霧裏看花般照出他漆黑的眉眼、嶙峋的喉結、磨邊的毛衣領口、以及脖子上細細的銀色項鏈。
周唯璨站在背光的地方,垂眸看着她,不說話,耐心仿佛正在緩慢地流失。
雲畔仰起頭來看他,頭腦昏昏沉沉,難以集中精神,心裏的天平已經開始搖擺傾斜,張嘴的時候,卻還是一句:“還給我吧,好不好。”
等待像極了一場無聲的拉鋸,誰都不肯退讓。
出乎意料的,最後,周唯璨竟然對她妥協,隔了兩級臺階半蹲下來,手指摩挲着那根細細的銀針,視線與她平視:“以後不能再這樣。”
她趕緊點頭,胡亂伸出三根手指來:“我保證。”
沒有讓她等太久,那兩片雪花終于回到她手裏。
雲畔很珍惜地看了又看,裝進外套口袋裏,然而當那一陣失而複得的喜悅感消失之後,黑沉沉的負面情緒再次如潮水般襲來,她把身體縮成一團,手指無意識地揪着他的毛衣下擺繞圈,很想問他,我是不是很麻煩、很奇怪,你會不會覺得有點累。
也許是太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了,雲畔沒有問出口,重新靠進他懷裏,下巴擱在他頸窩處,慢慢說:“我昨晚又夢到你了。”
“風很大,你站在海邊,對我笑。”
樓道裏靜到落針可聞,仿佛與整個世界分割開來,就連細微的回聲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雲畔恍惚間以為這裏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島,他們肩并肩坐在一起,被海水和洪流沖到哪裏都沒關系。因為目的地就在身邊。
“你問我要去哪,我說不知道。”
“你就把手給我,讓我跟你走。”
周唯璨耐心地聽,沒有開口打斷,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告訴她,夢都是反的。
過了會兒,好像牽了她的手,是十指緊扣的姿勢。
很久都沒有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