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玻璃盒子
雲畔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着的了。
她的記憶是零散而紊亂的, 像被拆散的拼圖,就算一塊一塊地按照順序拼回去,也無法徹底恢複原樣。總是有空缺的地方。
世界安靜得仿佛沉睡在真空裏,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 周唯璨就趴在床沿,閉着眼睛, 已經睡着了。
雲畔小心翼翼地坐起來, 借着月光看他埋在臂窩裏的側臉,發現他就連睡着的時候眉心也是微蹙的,眼底泛着淡淡青色。
是這幾天太累了嗎?
和她在一起應該很累吧。
夜晚沉默不語,雲畔盯着他看了很久, 思維混亂地喃喃自語。等手抖得沒那麽厲害了, 精神也恢複了一點, 她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他眉骨邊緣的那顆小痣。
周唯璨是在可憐她嗎?就像可憐路邊的流浪貓流浪狗一樣。
雲畔不知道, 也分不清,卻還是挨着他, 沉沉睡去。
再睡醒的時候, 周唯璨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窗外天蒙蒙亮,她打開手機, 六點才過一刻。
外面時不時傳來細碎的交談,是幾個孩子的聲音, 英語裏時不時穿插着幾句當地話, 叽叽喳喳地聽不清楚。
這麽早, 學生就已經起床了嗎?
雲畔起床打開房門。
天空是青灰色的, 還沒亮透, 陽光透過薄薄的霧氣, 照亮不遠處影影綽綽的教學樓輪廓,以及眼前歡聲笑語的孩子們。
而原本正在笑鬧的幾個小孩一看到她,倏地閉上了嘴,像是在看來自外星球的生物。
Advertisement
雲畔盡量無害地沖着他們笑了笑,結果他們反而更害怕了,呼啦啦作鳥獸散,只剩下一個男孩還留在原地。
圓圓的寸頭,黝黑的皮膚,滴溜溜亂轉的眼睛,男孩穿着并不合身的T恤短褲,兩只手絞在一起,偷偷看她,有點緊張,又有點好奇。
雲畔定睛看了看,總算記起,他就是那晚跟周唯璨一起看星星的男孩,于是主動開口,用英文跟他打了聲招呼。
對方有些受寵若驚,眨巴着眼睛說:“你、你好,你可以叫我Tel。”
雲畔點點頭,并沒打算跟他多聊。她不喜歡小孩。
然而Tel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是阿璨哥哥的女朋友嗎?”
雲畔愣了愣:“不是。”
Tel驚訝道:“那你為什麽會從阿璨哥哥的房間裏出來?”
“……沒有為什麽,只是借宿。”
很顯然,Tel并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盯着她瞧了好半天,才自顧自地下結論,“你應該是的。”
是什麽?女朋友嗎?
如果前女友也算的話。
不再試圖跟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解釋,雲畔的視線穿過他、穿過正在竊竊私語的學生們,定格在不遠處的周唯璨身上。
清晨的風有些喧嚣,他換了件墨綠色的T恤,正半跪在地上,低頭幫一個女孩系鞋帶。女孩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吐了吐舌頭,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天光乍破,橙紅色的太陽不聲不響躍出地平線,向上爬升,将整片天空、林間樹梢、以及他的背影都鍍了層模糊的金,像鏡頭對焦前的最後一秒。
鞋帶系好,女孩竟然用中文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謝謝哥哥”,又趁他擡頭的時候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最後像只小兔子似的害羞跑開了。
周唯璨失笑,慢悠悠地起身,背影和六年前似乎沒有分別,筆直地站在那裏,像早春裏的一顆樹。
就在雲畔晃神的剎那,他已經轉過身來。
眼裏仍有笑意,淡淡的,像清晨的稀薄霧氣。
隔着一段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距離,他們在溫柔得讓人想要流淚的橘色日光裏對視。
Tel就在這個時候又在她耳邊叽叽喳喳地開口:“你不喜歡阿璨哥哥嗎?好奇怪,沒有人會不喜歡阿璨哥哥的。”
雲畔被吵得頭疼,随口道:“有些時候喜不喜歡并不重要。”
Tel看着她,虛心求教:“那什麽才重要?”
這個問題竟然把她難倒了。
究竟什麽才重要,她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話,大概也不會把一切都搞砸了。
而周唯璨已經朝她走過來,理了理她的頭發,很自然地問:“洗澡嗎?”
雲畔下意識地點頭。
時間還早,昨晚那些老師、包括陸峥都還在睡,公共浴室裏空無一人。
周唯璨打開淋浴頭放水,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只塑膠手套,松松戴在她右手上,又打了個結,才說:“洗澡的時候小心點,別碰到傷口。”
雲畔說“好”,視線看着他離開,又鎖上門,然後慢吞吞地脫掉身上皺巴巴的連衣裙。
窗外透進幾縷陽光,她渾身遍布的傷痕在空氣中暴露得很徹底,大部分都在手臂和大腿上,是她曾經自殘留下來的。最嚴重的時候,不見血就冷靜不下來,不過這幾年已經好多了。
熱水澆到身上,雲畔清醒了不少,那些紛亂吵鬧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
她閉着眼睛站在花灑底下,心想,等她回國之後,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軌了。
重逢本來就是錯誤的,應該被糾正。
草草洗了個澡,雲畔穿好衣服,用毛巾擦幹發尾,打開門走出去。
日頭高懸,蟬鳴不絕,周唯璨并沒走遠,就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靠在牆邊,陪幾個小孩在玩魔方。
魔方很舊,顏色磨損得都快分不清了,可是所有人都玩得津津有味。在孩子們的軟磨硬泡之下,周唯璨有點無奈地将魔方接過去,給他們演示。
他很聰明,再難纏的東西在他手裏也會乖乖聽話,如同此時此刻,他快速地拼好了魔方,然後又重新打亂,一步步地教給他們。
周唯璨是不喜歡小孩的,這一點她很清楚。
可是只要他願意,他就能表現得溫柔又耐心,讓人心甘情願地丢盔棄甲。這大概是他的天賦。
教完一遍之後,那幾個小孩顯然是沒聽懂,不過周唯璨似乎也懶得再教,把魔方随手丢到那個叫Tel的男孩手裏,起身朝她走來。
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他說:“走吧,出去買點吃的。”
雲畔問:“附近有賣早點的地方嗎?”
“嗯,不過不怎麽好吃。”
他們一前一後穿過教學樓走出學校,穿過金燦燦的玉米地,以及戴着草帽正在低頭收割的青年,走上了來時經過的那條路。
道路兩側的瓦房高低不一,房頂的顏色花花綠綠,之前路過時還冷清得像是廢棄了很久,現在卻變得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早餐店、雜貨鋪、五金店……一應俱全。
雲畔找了個排隊最長的攤位,湊過去看,發現其實就是國內的煎餅,還是最簡單的那種做法,面粉加上水調成糊再攤出來,什麽調料都沒有。
旁邊的攤位正在做薯條煎蛋,這個雲畔聽阿約說過,做法是将炸好的薯條放進鍋裏,倒入打散的雞蛋液混合在一起,出鍋後再擠上番茄醬調味。跟炸薯條應該沒什麽區別。
老板一邊翻鍋,一邊熱情地招呼她,不過說的是當地的斯瓦西裏語,她聽不太懂。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的,此時很自然地接過話題,流利地與老板交談,而老板似乎認識他,笑容比剛才更深了,露出一口白牙。
點完餐之後,周唯璨掏出一沓紙幣,又數了幾枚硬幣,一并放進攤位邊緣的紙盒裏。
這裏物價很低廉,買頓早餐應該不需要這麽多錢,直到老板出餐,雲畔才反應過來,原來他買的不是兩人份,而是包括學生在內的二三十份。
老板動作娴熟地把早餐分裝,最後把四個鼓鼓的紙袋遞過來,笑着對周唯璨說了一句,tutaonana。
這個單詞在日常聊天時出現的頻率很高,阿約曾經教過她,是再會的意思。
回到學校,學生基本都起來了,正在校門口的那片空地活動,追逐打鬧,看到周唯璨的身影,隔着老遠就開始興奮地招手。
周唯璨走過去,把昨晚的飯桌搬出來,而後放下紙袋,叮囑他們一人拿一個。
雲畔站在後面,發現那些小孩真的很聽話,不僅沒有一個人多拿,吃的時候也很小心翼翼,雙手很珍惜地捧着細嚼慢咽,簡直可以用虔誠來形容。
正看着,周唯璨已經拿起其中一份朝她走來:“你朋友住哪?我帶你去拿行李。”
雲畔把阿約家的地址報給他,跟着他上了車。
天色已經徹底亮了,風輕雲淡,晴空萬裏,道路兩旁深綠色的群山蜿蜒起伏,石頭縫裏開着幾朵不知名的黃色小花,處處都透着生命力。
雲畔坐在副駕駛座,頭還是有點疼,怕自己又說錯話,于是幹脆不開口,一心一意地吃那份并不好吃的薯條煎蛋。
路上周唯璨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随即接通。
雲畔聽不清楚聽筒對面的人都說了些什麽,而周唯璨一直沉默,手指無意識地在敲方向盤,是他思考時會有的動作,直到挂電話之前,才很客氣地說了一句,會好好考慮。
他把車開得又快又穩,大約十幾分鐘,視野裏就出現了阿約家的紅色磚房,以及房梁底下挂着的一串紅辣椒。
周唯璨熄了火,對她說:“去吧。”
雲畔點點頭,又說:“我很快就出來。”
“不着急,”他好像笑了一下,“我不趕時間。”
雲畔推開門的時候,阿約正坐在客廳裏目不轉睛地看電視。
是很老式的四四方方的黑白電視機,總共也沒有幾個頻道,她卻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見她回來,阿約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Panni!你這兩天過得怎麽樣,沒什麽事吧?”
雲畔搖搖頭說沒事,快步回到卧室,急切地倒出兩粒藥片,就着礦泉水服下。
阿約跟過來,透過窗,看到院子裏停着那輛豐田,而周唯璨正倚在車邊抽煙,終于還是忍不住問:“Panni,你跟我說實話,周老師……真的是你前任吧?”
這次雲畔沒有反駁:“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就說你倆之間的氛圍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
“唔……就是有種裝不熟的感覺。”
阿約倚在門框上,興沖沖道,“說說跟周老師有關的事吧,我對他很好奇。”
雲畔正蹲在地上檢查行李箱,聞言動作頓了頓,眼前浮光掠影般閃過許多與他有關的畫面,六年過去,反而更鮮明了。
除了心理醫生,這些年來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周唯璨,興許是因為阿約是一個徹頭徹尾一無所知的局外人,在這一刻她忽然放下了所有戒備,輕聲道:“我剛喜歡上他的時候,就發現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挺狗血的吧。”
雲畔有點自嘲地笑了,“但是喜歡就是喜歡,開始了就很難叫停。我表面上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其實每天滿腦子都在想他,尤其是我室友跟他出去約會的時候,我會一直想他們在哪裏、做什麽,越想越難受,越想越睡不着。”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對什麽都很無所謂的人,談戀愛可以,不談也可以;一群朋友湊在一起玩可以,一個人呆着也可以。怎麽說呢,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海市蜃樓,遠遠看着的時候很安全,一旦伸出手就會落空。”
“他總是沉默,總是若即若離,不怎麽愛笑,可是笑起來很好看。我們什麽親密的事都做過,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
雲畔垂着眼睛,有點出神地看着自己指甲上的斷痕,“有時候我會希望他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敏感易碎的玻璃盒子,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誰都撇不下誰。可是他太堅固了。我知道他永遠都不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