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再等冬天
“我需要你好好活着”這句話究竟代表什麽意義, 雲畔想了一路都沒想明白,而周唯璨似乎也并不準備再說更多了。
不過有一點很确定。
周唯璨真的很怕她會死掉吧。
否則他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回到學校之後,學生基本上都回宿舍睡覺了, 剩下幾個老師坐在院子裏喝茶閑聊。
其中有一個亞洲長相的男生, 夾在一群當地人裏也并無局促,正手舞足蹈地跟他們聊着什麽, 看起來很年輕, 最多二十出頭。
應該是過來參加支教項目的大學生。
男生說完話,很自然地回頭跟周唯璨打招呼,眼角餘光瞥到一旁的她,眼睛立刻睜大了, 驚訝道:“中國人?”
雲畔點點頭, 又聽到他驚喜地說:“哇, 沒想到還有這麽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肯來這種鬼地方啊。你好你好,我叫陸峥, 你叫我小陸就行。”
頓了頓,又湊上來問, “你什麽時候到的啊?是通過AIESEC的項目過來的嗎?還是自己找渠道申請的?宿舍是哪一間啊?”
“不是, ”這人實在是熱情得過分,雲畔有點不耐煩, 但是沒表現出來,“我過來旅游的。”
陸峥愣住, “旅游怎麽會找到我們學校來啊, 這裏很偏的, 按理說來東非玩應該走內羅畢那條線吧?”
話音剛落, 就被周唯璨打斷:“廚房裏還有飯嗎?”
“有啊, 特地給你留的。”陸峥說完, 又忍不住向她炫耀,“美女,等會兒嘗嘗我做的手抓飯啊,調料什麽的都是從國內帶來的,保證好吃。”
周唯璨徑直往廚房的方向走,陸峥又開始圍着她問東問西:“你一個人來東非玩啊?”
“不是,和朋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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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好,不過這幾天山體滑坡,到處都封路,你們估計也沒什麽地方可去。”說到這裏,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你跟璨哥認識?”
雲畔“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陸峥的神情立刻變得微妙起來,眼睛在她身上來回亂轉,還沒來得及問點什麽,周唯璨已經端着晚飯從廚房走出來了。
陸峥做的确實是更偏家鄉味道的手抓飯,沒有味道奇怪的香料,也沒有黏黏糊糊的椰子油,是口味清淡正常的手抓飯。
吃飯的途中,雲畔能感覺到周圍一直有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過她不在意,也沒空在意,滿腦子都在想——這就是最後一晚了。
比起在東非和他重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周唯璨對她說了“需要”。
他應該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就如許多年前,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樣,人生來就是個體,沒必要非和誰綁在一起。
周唯璨和陸峥聊完下個季度的課堂安排,轉頭對她說了一句:“明早七點解封。”
雲畔一時沒聽清,又聽他問,“什麽時候的機票?”
“……明天中午十二點。”
他點點頭:“我送你去機場。”
雲畔想說不用了,但是她租的車已經被撞壞,在這個地方顯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交通工具,最後只得同意:“好的。”
陸峥似乎有些失望:“明天就要走啊?哎,好不容易碰上同胞,本來還想着這幾天可以充當半個導游,帶你們在附近玩玩的。”
雲畔現在心情很差,于是選擇性忽視了他的話,只顧埋頭挑碗裏的胡蘿蔔。
她挑食很厲害,蔬菜裏面不喜歡吃的占了一大半。
“吃幾口,”周唯璨明明沒在看她,話卻是對着她在說的,“補充維生素。”
雲畔沒辦法,只好勉強吃了幾塊。
在旁邊默默圍觀的陸峥滿臉都寫着八卦,一直忍到他們吃完,才熱情地跟上周唯璨,和他一起去廚房刷碗,很明顯是要打聽他們之間的關系。
雲畔把飯桌收拾好的時候,周圍的人也差不多散了,她看得出來有幾個女老師很想和她聊幾句,但是她不想,所以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冷漠。
等到學校徹底安靜下來,她走到周唯璨宿舍門口,有點脫力地半蹲下來,盯着空氣發呆。
少頃,又從手邊撿了顆石子,發洩似的在地上随心所欲地塗鴉。
直到寫得手酸,石子也握不緊的時候,才意猶未盡地停下,又心虛似的把那些字跡通通劃掉。
雲畔不知道自己在焦慮什麽,不安什麽,只是突然很想看初雪。
為什麽現在偏偏是豔陽高照的十月呢。
如果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就好了。
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那麽明天就永遠不必到來。
周唯璨回來的時候,她仍然保持着半蹲的姿勢,把自己縮成一團。
頭頂落下一片陰影,幾秒過後,他輕聲問:“怎麽了?”
雲畔慢吞吞地擡起頭,視線卻停留在他的T恤領口,遲遲不肯往上。
太多太多的話堵在喉頭,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全盤托出,她害怕這樣,她不想這樣,于是匆匆找了個借口:“我想洗澡。明天時間可能來不及。”
公共浴室就在走廊盡頭,裏面黑漆漆的,空間很窄,透着發黴的味道。
周唯璨率先走進去,打開了天花板上的頂燈。
燈泡已經很老舊了,照出來的光是昏黃的。
開燈之後,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帶着她走到最後一排被單獨隔開的空間,站在最末端的淋浴頭底下,擰開水龍頭放水,又取下挂在牆邊的木刷,清理了一下臺面和角落。
嘩啦啦的水聲在寂靜空間裏響起,有細微的回聲。
水溫上來得很慢,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很耐心地站在那裏等。
七八分鐘左右,水溫開始上升,熱氣漸漸彌漫開來,潮濕得像剛下過一場雨。
周唯璨伸手試了試:“差不多了。”
話音落下,他轉身欲走,就在此刻——啪嗒一聲,頂燈滅了。
“可能是跳閘了,我出去看看。”
四周環境霎時間變得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了,雲畔無意識地跟過去,抓住他的手。
地板上全都是水,她看不清路,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周唯璨反應很快,一把撈起她的腰,将她堪堪扶穩,而後手指摸索着,關掉了水龍頭。
“等會兒……”雲畔本能地挨近他,“太黑了。”
她一直都很怕黑。
沒有像上次那樣避之不及地後退,周唯璨縱容她蹭過來,抱住自己的腰,單手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将手機倒扣在頭頂的置物櫃上,輕聲說:“好了,沒事了。”
浴室裏水汽蒸騰,又悶又潮濕,有點喘不上氣,雲畔的身體在細微地發抖,鴕鳥似的把腦袋埋進他胸口。
而他什麽都沒說,只是一下又一下撫摸她的頭發,動作很溫柔。
四周安靜極了,只能偶爾聽到花灑滴下來的水聲,雲畔不由緊張起來,腦子裏混混沌沌地想,她沒有帶藥出來。所以她今天沒有吃藥。
一天不吃應該沒什麽關系吧。她應該不會突然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來吧。
這幾天她表現得都很正常,至少比六年前正常。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篑。
試圖将焦躁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她好半天才出聲:“我這幾天,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周唯璨似乎笑了一下:“習慣了。”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身上的味道原來沒有變,依舊是屬于冬日的清冷氣息。
雲畔在這個瞬間以為自己回到冬天了。
做冰雕也沒什麽不好,化成一灘水也沒什麽不好,蒸發掉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她本來就有病,本來就不正常。
借着這一刻的黑暗做掩飾,雲畔問出了那句重逢至今始終沒敢問出口的話:“你還怪我嗎?讨厭我嗎?”
或許應該用“恨”,可是這個詞太嚴重了,她不想說出口。
而周唯璨依舊心如止水,甚至摸她頭發的動作都沒有停頓一秒,平靜地回答:“都過去了。”
這就是怪過、讨厭過的意思吧。
她不确定地想。
靜默半晌,周唯璨問她:“還洗澡嗎?”
雲畔有點遲鈍地回過神來:“……洗。”
“嗯,我去開電閘。”
他慢慢松開手,仍然在原地站着沒動,直到确認她不再害怕了,才轉身往外走。
電箱就在走廊前面的牆上,他走出去,沒多久,天花板的頂燈就重新亮起來。
那個手機仍然安安靜靜地躺在頭頂的置物櫃裏,和幾瓶廉價的洗發水沐浴露挨在一起。
強光晃得她頭暈,雲畔僵硬地站在牆邊,大腦神經被一根細細的線拉扯着,很疼,手指機械性地在摳深綠色的牆縫,指甲裏很快就進了泥。
周唯璨回來了,無聲無息地拿回自己的手機,關了手電筒,而她完全沒有察覺,仍然在放空。
浴室裏的潮氣正在以緩慢的速度消散,他們面對面站着,直到周唯璨握住她那只正在自虐的手,用了點力氣掰開她的手指。
磚縫上留下了點點鮮紅,而她的指甲已經斷了一塊。
“我就出去了兩分鐘。”
語氣聽不出情緒,潛臺詞卻很明顯——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
雲畔又感受到了那種強烈的失控感,她的身體和靈魂被剝離開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條件反射性地對他說:“對不起。”
大腦裏的那根線一直在跟她作怪,扯得她頭疼欲裂。
最後她混亂地想起來,她是一塊海綿,被瀝幹水分的海綿。沒有任何價值,應該被丢進陰暗潮濕的下水道裏,永遠剝奪曬太陽的權利。
沒等她完全理清頭緒——
周唯璨毫無預兆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緊,讓她感到輕微窒息,混亂的大腦也因此停止思考了一秒。
“不用說對不起,”一室寂靜裏,他的聲音很清晰,“沒有人怪你。”
雲畔渾渾噩噩地靠在他懷裏,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滿臉,洇濕了他的T恤領口。
“我累了,”她疲憊地閉上眼睛,“我想睡覺。”
周唯璨說“好”,什麽都沒問,很輕松把她打橫抱起來,走出浴室,回了宿舍。
走廊裏沒有人,偶爾能聽到從其他人的宿舍裏傳出的說笑聲,熱鬧得仿佛身處另一個離她很遙遠的世界。
直到進了宿舍,喧鬧消失,雲畔終于回到屬于自己的世界,任由周唯璨把她放在床上,任由他拿出藥箱,用酒精給自己的手指消毒。
眼淚還在流。
是生理性的,沒有感覺的。
她什麽都做不好。她是一個廢物,只會拖累別人。
為什麽會有人需要一個廢物活着?
耳邊嗡嗡作響,是心理醫生溫柔卻無可奈何的話——
“很遺憾,這類精神疾病是很難被徹底治愈的,藥物能做的只有維持情緒平穩而已,所以你要做好和它抗争一生的準備。”
周唯璨半蹲在她面前,用酒精反複擦拭指甲斷裂的地方,直到傷口不再滲血,才丢掉手裏的棉球,問她:“疼嗎?”
雲畔垂着頭,好半天才答非所問道:“桌上的花,是誰送的?”
“同事。”
“男同事還是女同事?”
他把藥箱收拾好,口吻随意得像在閑聊天氣,“女同事,孩子都快兩歲了。”
有點遲緩地松了口氣,過了會兒,她又說:“我想洗澡。”
沒有指責她的反複無常,也沒有任何不耐煩,周唯璨抽了張紙巾幫她擦眼淚,用和她商量的語氣說:“現在太晚了,明天早上再洗吧,我六點半叫你起床,時間來得及。”
雲畔沉默下來,眼淚仍然在自顧自地流,半晌,有點不确定地問:“來得及嗎?”
“來得及。”
周唯璨慢慢站起身來,很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臉頰、以及耳垂,像在撫摸一個易碎的玻璃盒子,最後停在她通紅的眼角,用指腹拭去殘餘的淚水,對她說,“什麽都來得及。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