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置身銀河裏
雲畔坐在床頭, 數着雨聲,一動不動。
她試圖回顧、複盤、反思兩人之前的對話,然而思緒仿佛又被抽空了, 一時間什麽都想不起來。或許人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 如果某件事讓你感到痛苦,就會一再拒絕回想。
于是雲畔聽從天性, 不再想了。
房間裏沒有時鐘, 手機還在等待晾幹,她無從分辨具體的時間,只好專心致志地閉上眼睛,試圖入睡。
然而淅淅瀝瀝的雨聲實在擾人, 雲畔很久都睡不着, 最後煩躁地起身, 穿上鞋,走到書桌前。
伸手摸了摸手機拆分出來的那些組件, 已經摸不出濕意了,她猶豫片刻, 沒有現在就裝回去。
就這麽站了一會兒, 頭又開始暈,身上也沒力氣, 她只好扶着桌沿坐在了椅子上。
桌面正中間疊放着厚厚一沓試卷,雲畔掀開看了幾眼, 發現都已經用紅筆批改好了, 是初一的數學試卷。
目光偏移幾寸, 瞥見一個用舊紙箱制作的兩層簡易書架, 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 找不出任何空隙。
雲畔随手翻開幾本, 發現大部分都是臨床醫學相關的工具書,書頁裏折了很多角,幾乎每一個知識點旁邊都密密麻麻記着筆記。
餘下的是一疊雜志期刊,比如《Scientific American》和《Newton》。雲畔大致記得,這兩本重點講的都是天體物理以及量子力學方面的前沿理論。
和六年前一樣,她仍然看不懂這些晦澀複雜的概念定義,腦海裏卻能夠清晰浮現出周唯璨坐在圖書館裏低頭看書的場景。
有段時間她總愛往頌南跑,裝模作樣地找他一起去圖書館複習,書卻從來都看不進去一頁。
那個時候他眼裏只有原初黑洞、平行宇宙、亦或引力波源,其他人全都看不見,如同一個沒有感情的旁觀者。
毫無疑問,周唯璨身上很大一部分迷人的特質,來源于他的漠視與不關心。他越是不看你,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吸引你。
今時今日,依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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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靜靜地看了許久,雲畔把手裏散落的雜志紙頁整齊理好,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書架最底下還壓着一本書,放得很深,很隐蔽,像是不希望被人看到。
她原本沒打算偷看,然而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冷白色月光,熟悉的封面一角映入眼底。
純黑色的封皮,拓印的英文書名,微微泛黃卷曲的書頁。
雲畔定定地望着那本書,許久才抽出來,慢吞吞地翻開第一頁。
白色扉頁上,一行再熟悉不過的鋼筆字跡躍入眼簾——
「生日快樂,周唯璨。
所有人裏,我最愛你。
偷偷告訴你——
我的宇宙就在你眼中。」
原來真是她找朋友從國外買回來的那本精裝原籍書。
是書實在太好看了嗎?
所以分手時舍不得丢,出國留學時舍不得丢,就連來東非當志願者,也依然舍不得丢。
直到窗外天蒙蒙亮,雲畔總算睡着。
她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的時候,陣雨滴滴答答下了一夜,總算停歇。
經過一夜,身上的連衣裙變得很皺,頭發也亂糟糟的,雲畔猜測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不過房間裏沒有鏡子,她也眼不見心不煩。
穿好鞋襪,她走到桌前,把手機組裝好,已經可以正常開機了。
她先是給阿約回了短信,簡短地描述了昨晚的遭遇,兩人聊了幾句,就收到了航空公司統一發來的郵件,大意是因受地質災害影響,原定今天下午的航班取消,改到明天中午十二點了。
看完郵件之後,雲畔的視線移到時間欄,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睡到了下午一點半。
她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沉過。
桌上厚厚的試卷及教案已經不見了。
周唯璨是什麽時候來的?又是什麽時候走的?
雲畔立刻打開房門,一眼就看到放在門口的熱水瓶、水盆、以及一套還未拆封的牙刷毛巾。
她站了一會兒,最後把東西拎起來,回房洗漱。
重新走出房門的時候,才發現學生們正在上課。
教室裏今天沒有坐滿,空了幾排,應該是因為山體滑坡封路的關系,不住校的學生都被封在了家裏,包括Nyala。
循着記憶一路走到教學樓左手邊最後一間教室,雲畔果然隔着那道半敞的門,看見了正握着粉筆板書的周唯璨。
他穿着最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T恤領口微敞着,後頸的線條流暢又漂亮,站在那裏認真板書的樣子很令人心動。
下過雨的空氣仍然潮濕,陽光卻燦爛,把他的發梢、側臉、耳廓都照得金燦燦的,有種模糊的溫柔。
他握粉筆時用的是左手。手臂上觸目驚心的紅色劃痕就這麽随意袒露着,和從前一樣,毫不掩飾自己的傷口,也毫不在意別人的眼光。
黑板上寫滿了數學公式,周唯璨手裏拿着一份試卷,正在給他們逐步講解一道函數題。
雲畔忍不住想,如果她也是這些學生的其中之一就好了,那麽她一定會好好聽課,好好複習,次次考試都拿滿分,不會讓他浪費時間,也不會讓他不耐煩。
正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着,講臺上的周唯璨已經講完那道函數題,轉回身來。
視線似乎是有形的,撞碎了空氣。
對視片刻,周唯璨放下手中的粉筆,旁若無人地問她:“餓了嗎?”
一剎那,教室裏幾十雙孩子的眼睛都齊刷刷地朝她看過來。
雲畔其實不餓,但還是順着說:“有一點。”
周唯璨就很自然地留下一句“先自習幾分鐘”,走出教室。
雲畔跟着他穿過教學樓的走廊,腦子裏走馬觀花般閃過昨晚的對話。
他看起來似乎已經從那段糟糕的對話中冷靜下來了,如同嚼完了一塊又硬又難吃的面包,将其徹底消化,又變回了這幅不冷不熱的模樣。
回到宿舍,周唯璨從抽屜裏翻出幾袋泡面,是國內的牌子,紅色的包裝袋。
雲畔多看了幾眼,輕聲說:“這個牌子換包裝了啊。”
“嗯,”他像是什麽都沒想起,随口接了句,“味道也不如以前了,湊合一下。”
說完,就拿着那包泡面走出去。
雲畔心不在焉地挪到椅子上,記憶仿佛長了腳,又朝她跑過來。
以前只要折騰得晚了她就愛喊餓。出租屋裏沒有廚房,開不了火,周唯璨就給她燒水煮泡面,也是這個牌子,當時還是舊包裝。
每次窩在他懷裏吃泡面的時候,雲畔确定,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他們之間的回憶實在是太多了。
雲畔已經把所有能給的不能給的全都一股腦塞給這個人了,不管他累不累,不管他想不想要,甚至連走到分手那一步也是她的錯。她自作自受,她自食苦果。
沒幾分鐘,周唯璨端着碗回來。
碗裏不止有泡面,還加了雞蛋、青菜、以及香腸,比以前要豪華。
把碗筷放在她面前,他沒有停留,回教室接着上課。
好半天,雲畔才拿起筷子嘗了一口。
的确沒有從前好吃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那麽好吃的泡面了。
她一邊這麽想着,一邊把碗裏的面吃得幹幹淨淨,連湯都沒剩下。
把碗筷洗得幹幹淨淨放回桌上,雲畔接到了阿約的電話,說路面今晚也不一定能解封,讓她做好在這裏再住一晚的準備。
挂斷之後,雲畔無所事事地坐在書桌前,忍不住想,昨晚已經鬧得這麽不愉快,今晚又要怎麽度過呢。
也不知道争吵過後周唯璨去了哪裏,外面還下着雨,是不是一夜沒睡。
一旦開始發呆,時間就過得很快。
不知不覺間,周唯璨下課回來。
“走吧,”他手裏拿着車鑰匙,“保險公司聯系上了。”
二十分鐘之後,他們抵達目的地。
那輛黑色的商務車仍然孤零零地呆在山腳,附近亂石林立,地面被泥水反複沖刷,塌陷嚴重。
車前方凹陷的引擎蓋已經被掀開,車窗玻璃也有不同程度的裂痕。旁邊站着兩個年輕的本地男性,正拿着手冊在讨論什麽,看上去應該是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
周唯璨下車,走近幾步,很自然地用當地語言和他們交談,雲畔聽不懂,只好站在旁邊給租車中心的人打電話。
工作人員的态度倒是很好,畢竟她當時留下的押金充足,抵修車的費用綽綽有餘。
電話打完,周唯璨簡短地向她複述:“發動機引擎撞壞了,修起來可能麻煩點,其他都不要緊。”
雲畔點點頭:“大概要修多久?”
“一個月左右。”他稍作停頓,又說,“等你回國以後,剩下的事情他們會直接跟租車中心的人對接。”
“……哦,好。”
是啊。她明天就要回國了。
回去之後,這輩子大概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所以這才是最後一面。
一切談妥之後,保險公司的人開始聯系皮卡過來拖車。
當地人工作效率很低,等他們把車拖走,已經是日落時分了。
回去的路上,周唯璨下車買了點東西。
雲畔趴在車窗上,借着白色的車燈,看到他走進前面一家雜貨鋪。
老板正在揀貨,看到是他,很熱情地打招呼,看樣子是認識的。
周唯璨也沖他笑,是那種特有的,禮貌客氣的笑。
雲畔曾經很仔細地觀察過,周唯璨面對不同的人,會露出不同的笑。
比如面對錢嘉樂陳屹的時候,他的笑是放松的、随意的,甚至帶着幾分少年人獨有的意氣鋒芒;面對阮希、方妙瑜或其他女生的時候,他的笑是淡淡的、疏離的,并不敷衍,卻總是留着一段若有似無的距離;再比如面對便利店店員或出租車司機的時候,他的笑是禮貌的、周到的,無論聊什麽都顯得真誠且游刃有餘,很招人喜歡。
那剩下的,面對她的時候呢?
雲畔謹慎地回想,發現面對她的時候,周唯璨的笑是最複雜的。
生動的、疲倦的、冷的、熱的、溫柔的、痛苦的……她全都見過。
原來她全都見過。
夜色漸漸深了,周唯璨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出來,什麽都沒說,繼續往前開。
由于山體滑坡的關系,路燈又倒了不少,還沒重新修理,周圍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他沒有直接回學校,而是把車開到了湖邊一片空地。
雨停風歇,今夜是難得的滿月,半個角都不缺。
月光漫過綠色樹梢、漫過銀燦燦的湖面、漫過滿山遍野的丁香花田,也漫過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當世界的輪廓漸漸淡去,他獨坐其中,愈發分明。
雲畔看着他從黑色塑料袋裏取出一把黃色紙錢,而後毫不在意地盤腿坐在潮濕的空地上,摸出打火機,燒亮了第一張冥幣。
噼裏啪啦的火星亮了一瞬,紙張立時化作飛灰,周唯璨坐在白色煙霧裏,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麽,神情裏透出飄渺的脆弱。
少頃,他又去燒第二張,同時開口:“今天是吳婆婆的忌日。”
雲畔微怔:“婆婆……什麽時候走的?”
“好幾年了,”他說,“夢裏走的,沒什麽痛苦。”
“哦,”她絞盡腦汁地想要找出一些恰當的安慰話語,最後卻也只是幹巴巴地說了句,“那挺好的。”
周唯璨輕聲笑了,橘色火光照亮他眉眼,連笑容也顯得有些消沉。
雲畔沒有辦法不心疼,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讓他開心起來,于是有些笨拙地轉移了話題:“忘記說了,耳骨釘很好看。”
停了停,又說,“很适合你。”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是嗎?”
雲畔點點頭,克制着沒有再問下去,關于這枚耳釘的來歷。
靜谧無人的湖邊,他手裏的冥衣燃了大半,撲簌簌落着灰,弄髒了他的手指。
雲畔想拿張紙巾遞給他,又怕被拒絕,權衡一番,最終什麽都沒做。
良久,周唯璨出聲,打破寧靜:“活着的确沒什麽意思,所以人才會尋找精神寄托。”
這四個字讓雲畔有種被老師當堂點名的錯覺,一下子緊張起來,還沒來得及思考措辭,耳邊又聽到他說,“我也不例外。”
“怎麽可能?”這句反駁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怎麽不可能?”他笑了一下,語氣仍然是平淡的,“比如吳婆婆,她什麽都不用做,我只需要知道她好好地活着,就夠了。”
雲畔聽不懂其中的隐喻,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問:“你的意思是……”
剩下半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那張薄薄的冥衣終于燃燒殆盡,微弱的火光躍上他指尖,像極了一只浴火的蝶。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好好活着。”
沒有讓她等,也沒有再迂回,周唯璨很幹脆地承認了。
月光把湖面鋪得很長,閃閃發光,他們仿若置身銀河,漫長年月裏,渺小到可以只争朝夕。
他偏過頭來,神情專注,“很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