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幾個下雨夜
房間裏只有一扇小小的, 四四方方的窗戶,此刻緊閉着,空氣有點悶。
雲畔想開窗, 又怕雨會漏進來, 最後還是忍住了,慢吞吞地挪到床邊, 脫了鞋襪, 赤腳躺上去。
棉被上的味道有些陌生,不是曾經她最熟悉的那股類似冬日雪水的淡香,而是另外一種,芬芳馥郁的檀香。她閉着眼睛, 恍惚想起阿約說過, 當地人有用檀香熏衣服被褥的習俗。
原來分開得久了, 連氣味都會改變。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什麽是永遠不變的呢?
房頂很矮,雲畔躺在床上, 灰白色的天花板近在眼前,有點壓抑。
如果不靠藥物的話, 她平時是很難入睡的, 然而,無論是六年前綠廊巷的出租屋, 還是六年後坦桑尼亞的教職工宿舍,只要身處周唯璨的地界, 入睡這件事都能變得簡單。
窗外的雨聲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這裏很安靜, 沒有城市裏車水馬龍的喧嚣, 雲畔把自己縮成一團, 如同六年前那樣, 沉沉睡去。
這晚,她夢到了雲懷忠。
夢裏他還是往常那副模樣,喜歡打着那套為你好的幌子規劃她的人生及一切。
他們原本面對面坐在餐桌上吃飯,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吵了起來,雲畔摔碎了手裏的瓷碗。
瓷片四分五裂,響聲清脆,她踩在一地碎片裏,鮮血自腳邊大片彌漫開來,全世界都只剩下刺眼的紅。
雲懷忠依然坐在那裏,短短一瞬,鬓角已經長滿白發,眼神也渾濁不複清明,許久才說,以後爸爸不會再管你了。
雲畔是猛然間被驚醒的。
後背冷汗涔涔,房間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她對着虛無空氣伸出手,理所應當地,什麽都抓不住。
稍稍清醒過來,雲畔下意識撫上自己的領口,直到掌心握住那根細細的銀鏈,以及上面墜着的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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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唯璨還記得自己曾經送過她一條項鏈嗎?
應該早就忘了吧。
畢竟于他而言,這只是一條普通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舊項鏈而已。
夜晚寂靜荒涼,幾縷月光透過窗沿傾斜進來,照亮桌面一角。
雲畔雙手抱膝坐在床頭發呆,好半天才看清楚,桌面上躺着自己的手機。
後殼、電池、以及SIM卡這些組件都被拆卸下來放在一側,用報紙墊着等待晾幹。
旁邊還晾着她出門時帶着的充電寶、數據線、車鑰匙等雜物,應該都是從她的挎包裏取出來的。
視線逐一掠過,最後定格在桌面最裏側,一個皺巴巴的白色信封。
已經被拆開了,信紙單薄如蝶翼,攤放在微弱的月色裏。
雲畔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心髒幾乎驟縮。
就在此時,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雲畔猛地回頭,下一刻便看到周唯璨,手臂上的紅色劃痕依然觸目驚心,不過血已經止住了。
伴随着的,是撲面而來濃烈的煙味。
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周唯璨置若罔聞,合上門,走近幾步,拉開椅子坐在桌前。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倏然拉近,最多不會超過半尺。他身上的煙味大面積飄過來,無孔不入地鑽進她的鼻腔,滲入她的皮膚,将她的身體釘在一處,動彈不得。
仿佛一個亟待審訊的犯人,雲畔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只好往棉被裏又縮了縮。
月光照亮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沉默片刻,周唯璨開口,嗓音微啞:“睡醒了就聊聊吧。”
雲畔沒吭聲,餘光瞥見他伸手拿過了桌上那張信紙。
白色信紙被雨淋濕,已然風幹,現在又皺又硬,上面的黑色字跡也洇成一團,模糊到難以辨認。
周唯璨眸光微垂,望着那張信封,良久才問:“什麽時候寫的?”
雲畔看着他,若無其事地說:“記不清了,前幾年吧。”
他臉上沒有表情,捏着信紙的手指卻很用力,“原因呢?”
原因?
哪有什麽原因。對她來說,不是做什麽事都有原因的。
如果非要說出點什麽來的話——
因為真的撐不下去了。
想離開這個世界。
想死。
可是她能這麽說嗎?雲畔一言不發地低下頭。
那封信上的內容其實非常簡單,不過寥寥幾行——
「我死後,名下遺産贈與周唯璨。
遺體火化後,骨灰由他處置。」
最後一行是他的聯系方式。
具體是哪一天寫下來的,雲畔已經沒有印象,只記得是某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
那段時間她的自殺欲望極度強烈,如果不是醫院護士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看護,她大概早就得償所願了。
在積極治療的同時,她意識到必須要先處理好身後事,才能在未來某天,心無旁骛地赴死,于是便寫下了這封再簡單不過的遺書,并且找律師辦理了遺産轉贈手續。
她心裏其實很清楚周唯璨不會要,可是她也沒有其他的人能給。
做完這些之後,她養成了把遺書随身攜帶的習慣。
因為不清楚自己會死在哪一天,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周唯璨不知道在想什麽,如同雕塑般紋絲不動,漆黑的眼睫毛垂下來,在眼睑處形成一塊深色陰影,與光隔絕。
氣氛越來越嚴肅壓抑,雲畔不想這樣,于是主動開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輕松自然:“其實寫遺書也沒什麽吧,現在很多人都會提前寫好的,畢竟誰也說不準意外什麽時候會來。”
周唯璨笑了,眼神卻是冷的:“是意外,還是自殺?”
停了停,又說,“不是說自己過得挺好的嗎?不是說正準備回國工作嗎?不是說沒想過要結束這種生活,更沒想過要傷害自己嗎?”
記憶裏他幾乎從沒有一次性抛出這麽多問題來,更加沒想到他會把自己那天在醫院随口說過的話記得這麽清楚,雲畔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而周唯璨直直地看着她:“所以這些話都是騙我的?”
“也不是……”她試圖反駁,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怎麽解釋都顯得心虛。
那些話說出口的時候,她只是不想讓周唯璨擔心自己,僅此而已。
即便是謊言,也是最善意的那一種。
周唯璨終于放下了那張薄薄的信紙,轉而從兜裏掏出來打火機和半包煙,晃了晃煙盒,從裏面抽出最後一根,低頭咬住。
不知為何,他的手有些抖,點了好幾次火才點着。
噼裏啪啦的火星亮起,狹窄的房間瞬時被煙霧包圍。
雲畔緩慢地擡起頭,望向那雙熟悉的眼睛。可是他虹膜底下的那層黑色冰川,她從來都看不穿。
為什麽要這麽在乎呢?
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不是說過再也不見的嗎?
她是死是活,是好是壞,明明都已經跟他毫無瓜葛了,不是嗎?
青灰色的煙從他唇邊飄過,模糊了神情。
大片大片的煙霧橫在他們的視線之間,世界變得灰蒙蒙,像一面怎麽擦都擦不幹淨的鏡子。而鏡面上深深的裂痕,也同樣看不分明了。
心口無端酸澀,雲畔有些艱難地張了張嘴,聲音發澀:“當初是你說的,再也不見。”
“嗯,是我說的。”
他的聲音還是很啞,像灌了沙,“所以我沒有義務接受你的遺産,保管你的骨灰。你趁早死心。”
她愣了一瞬,不說話了。
很久之前,聊天的時候,他們不是沒有聊過關于死亡的話題。
她曾經跟周唯璨說過,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不想把自己埋在肮髒的泥土底下,更不想葬在哪塊光禿禿的墓碑裏。
她希望自己能像飛鳥一樣自由,所以如果能将骨灰灑向天空或大海,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這個想法在和他分手之後改變了。
因為無論是天空還是大海,都離他太遠了。
不知不覺間,那支煙已經燃到末尾。
煙灰撲簌簌落了一地,猩紅的煙頭燙到了他的指節,他卻毫無察覺。
雲畔無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幫他抽走。
就在兩人指尖相觸的一剎那——幾乎是條件反射性的,周唯璨後退幾步,迅速将那截煙頭握在了手心裏。
雲畔僵在原地,有點恍惚地想,原來他已經這麽抗拒自己的觸碰了。
煙味仍然殘留在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像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灰塵。
周唯璨若無其事地攤開掌心,把那截已經捏扁了的煙頭丢進身後的垃圾桶裏,燙紅的皮膚在她眼前一閃而逝。
雲畔莫名覺得自己的手心也正在被灼燒,甚至比燒傷更疼。
像極了一種沒有緣由卻無比強烈的共感。
思緒不斷被拉扯,太陽穴也突突地跳,腦袋疼得仿佛正在被什麽東西劈開。
這一刻她總算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出門之前好像吃了兩次藥。
碳酸锂吃多了會手抖,氟西汀吃多了會頭暈惡心,這些藥物的副作用她早已清楚,也并不在意,因此稍稍放下心來,後背有些脫力地靠上牆壁。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唯璨終于出聲,煙霧散去,露出了那張平靜淡漠的臉,口吻也是平直的,如同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謝川對你不好?”
從他口中聽到謝川的名字,令她感到措手不及。
雲畔移開眼睛,好半天才說:“……沒有,挺好的。”
頓了頓,又解釋道,“跟他沒有關系,是我自己撐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本來就不是求生欲多強烈的人,動不動就會想死。”
下雨了想死;出太陽了想死;失眠了想死;睡醒了更想死。
如果不是藥物能夠控制住情緒,如果不是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人,她這些年來的自殺次數恐怕一張紙都寫不下。
聽到這些,周唯璨沒有對她說教,更沒有嘲笑她懦弱,手指又去摸煙盒,裏面卻已經空空如也。
月光有些稀薄,像流動的水,将他的眉眼照得冰涼一片。
“所以手腕上的傷口,不是自殘留下來的。那一瞬間,你是真的打算自殺。”
他手裏捏着那個扁扁的煙盒,臉上表情很淡,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才說,“你以前最多只是自殘而已,從來沒想過死。”
雲畔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最終也只能簡單地回答:“以前是以前,人的想法是會變的。”
停了幾秒,又輕聲說,“至于那封遺書——我也是認真的,不是頭腦發熱也不是一時沖動,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她從沒想過這封遺書竟然會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被周唯璨看見,因為在她的設想中,對待死人,他總應該更加寬容。
雲畔常常覺得自己的心髒就像一顆蘋果,被無數只螞蟻經年累月地啃食,蛀滿了蟲洞,只剩下腐爛不堪的果核。
壞掉的蘋果,本來就不應該送給誰。
活着究竟有什麽意義呢?她很想問一問周唯璨,卻又說不出口,因為她知道周唯璨是那種刀山火海也能閉着眼睛走過去的人,是身處淤泥之中也能奮力掙紮窺見天光的人,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
“人死了,把骨灰留給我……”
周唯璨說到這裏,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開始咳嗽,露出了和六年前相似的、痛苦的表情。
晦暗不明的光線裏,他就站在牆邊,肩膀蹭下來一塊灰,把手裏那封皺巴巴的遺書幾下撕成碎片,口吻很冷靜,“雲畔,我不同意。我也希望你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徑自轉身,走出了房門。
門開時帶起了一陣風,悶悶的,又合上。
雨又開始下,無休無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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