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海水與火焰
就在雲畔迷迷糊糊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不遠處忽然有刺眼的強光投射過來, 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她緩慢地睜開眼睛。
一輛黑色的豐田就停在幾米開外的地方,車前燈很刺眼, 駕駛座車門從裏面打開, 有人下了車,車門敞着, 正朝她走來。
臉上全是雨水, 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
那人越走越快,沒有撐傘,等走到她車旁的時候, 已經渾身濕透了。
雲畔眨了眨眼, 神情恍惚地隔着車窗與他四目相望。
這麽大的雨, 路況應該很差吧。
從學校過來原來這麽快嗎?
周唯璨雙手撐在車窗上,微微皺眉, 臉色不太好看,嘴唇動了動, 似乎在說話。
可是雨聲太大, 她頭又很暈,怎麽聽都聽不清楚。
像是沒了耐心, 他幹脆俯身從地上撿了塊石頭,順着副駕駛那側車窗的裂縫, 強行砸碎玻璃, 把手伸了進來, 從裏側打開車門。
雲畔眼睜睜看着他的手臂被玻璃割破, 劃出好幾道口子, 車窗玻璃上霎時血流如注, 又被滂沱大雨稀釋。
滴答,滴答。
一時間分不清滴落下來的究竟是血水還是雨水,她呼吸微窒。
而周唯璨已經探進來半個身子,膝蓋壓在副駕駛座上,輕而易舉地解開她的安全帶,緊接着雙手穿過她腋下,将她半拖半抱地弄下了車。
雖然淋濕了,他的身體仍然比自己溫暖得多,雲畔凍得打了個哆嗦,本能地往他懷裏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周唯璨好像把她抱得更緊了,緊得讓她呼吸困難,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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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她被抱進那輛豐田的副駕駛座。
車裏開着空調,是暖風。
雲畔渾身都濕透了,抱着手臂把自己縮成一團,只覺得意識混沌,忽冷忽熱,難受得厲害。
一條薄薄的毛毯被丢進她懷裏,周唯璨坐在駕駛座,稍稍靠過來,掀開黏在她臉上的濕漉漉的長發,探她額頭的溫度。
雲畔強打精神,睜開眼睛看他。
車廂頂部開着一盞照明燈,周唯璨離她很近,漆黑的眉眼近在咫尺,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水珠。
少頃,他沒說什麽,收回了手。
雲畔往車窗外頭張望片刻,忍不住問:“車是我和阿約在肯尼亞機場租的……撞得嚴重嗎?”
“不算嚴重。明早給保險公司打電話,讓他們處理。”
“哦。”她想了想,又說,“車上還有我的手機。”
周唯璨看她一眼,什麽都沒說,打開車門,徑自下了車。
雲畔張張嘴,想提醒他帶傘,對方卻已經走遠,料峭背影落入狂風暴雨裏,忽明忽暗,有點孤單。
沒過多久,他拎着她的挎包回來,黑色短發濕漉漉地貼在眼皮上,他也沒管,把包遞過來:“檢查一下。”
身體正在回暖,流失的氣力也慢慢恢複,雲畔配合地打開,在裏面找到了被自己随手丢在車裏的手機。剛剛還能正常打電話,現在進水進得太厲害,已經黑屏了。
不過她也沒空在意,又放回包裏。
封閉的車廂空間被潮濕的血腥氣包裹,雲畔看了一眼他鮮血淋漓的左手,不由自主地說:“你的手,去醫院包紮一下吧。”
“不用,小傷而已。”
“可是流了很多血,”她不自覺地加重語氣,“萬一失血過多怎麽辦?”
周唯璨沒說話,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半晌,才沒什麽表情地問:“你對不熟的朋友都這麽關心嗎?”
雲畔頓時詞窮。
那句“不熟”只是她之前敷衍阿約的托辭而已,他為什麽還記得?
沒有再多說半句,周唯璨利落地踩下油門,将車駛離山腳,拐進附近一條黑黢黢的小道。
四周變得更暗了,只剩寥寥幾盞半明半暗的路燈照明,雲畔忍不住出聲:“為什麽不走大路?”
頓了頓,又問,“車放在那裏,沒關系嗎?”
周唯璨視線直視前方,語氣平淡:“前面因為山體滑坡封路了,走不了,你的車也沒人顧得上。”
“山體滑坡?”她一愣,“嚴重嗎?”
他沒正面回答,只說,“在這裏很常見。”
這條路很窄,路況也很差,地面坑窪不平,偶爾還能看到幾棵被風刮倒,橫在路邊的樹。周唯璨卻開得很快,遇到路障也沒有減速。
雲畔的理智漸漸回籠,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只好沉默。
一時間連空氣裏都流淌着難捱的靜默。
原來久別重逢就是這種滋味嗎?
客套、冷漠、疏離,愛恨都空空,他們變成了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雨水混合着泥沙呼嘯而下,山頂不斷有大大小小的石塊滾落,叫嚣着砸到地面上,擋風玻璃上的雨刷轉得愈發力不從心。
周唯璨卻依然從容,熟練地避開路障,對于這種情況似乎已經很習慣。
擋風玻璃被泥沙糊住,視物極度困難,雲畔看着不遠處黑沉沉的群山,此刻心裏的緊張感似乎比剛才困在車裏等死的時候還要強烈,滿腦子想的都是——希望這些山不要往他的方向塌。希望這些石塊通通繞過他。
死氣沉沉的車裏,周唯璨毫無征兆地開口:“所以,你大半夜一個人不要命地開車出來,理由是什麽?”
雲畔抿唇:“……沒什麽理由,睡不着。”
他聞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更像是被氣笑的,“你不看新聞?不知道今晚有暴雨?”
雲畔的确不知道,面對他的指責也無話可說,只好裹緊了身上的毛毯。
分開已經這麽久了,她不明白周唯璨為什麽還會因為這種小事而生氣。
因為他很少生氣。
腦子裏鬧哄哄的,剎那之間便被沉悶的雨聲和激烈的争吵聲填滿,透過霧蒙蒙的車窗,世界在她腦海中扭曲成荒誕的、不規則的形狀,雲畔避無可避地回想起很久之前,曾經發生在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争吵——
前因是什麽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赤腳站在窗邊,壞情緒來得猝不及防,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周唯璨就靜靜地倚在牆邊抽煙,看着她像個瘋子似的又吵又鬧,只說了一句:過來,別站在窗邊。
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太平靜了,這種平靜使她更加崩潰,雲畔聽見自己尖銳的聲音:別管我了行嗎?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不在乎我、更加不需要我,為什麽還要呆在這?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我不想看見你!
也聽見周唯璨的回答:這是你的真心話?你就是這麽想我的?
他手裏捏着煙,說話的時候,不知為何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咳得很厲害,聲音卻和平時一樣,冷靜又冷淡。好像永遠都不會失控。
雲畔時常覺得,周唯璨和她就像是海水與火焰的兩個極端,她已經恨不得将自己毫無保留地燃盡了,海水仍然平靜,無風無浪。
龐大的黑色情緒積壓在她的身體裏,像一顆定時炸彈。倒計時結束之前,她像個瘋子一樣奪走了他手裏的煙頭,不由分說地、狠狠往自己手背上燙。
那塊疤現在還留在她手背上。
燒紅的煙絲燙進皮肉裏是什麽感覺,雲畔已經記不清楚了。
不過周唯璨當時臉上的錯愕、痛苦、頹然……她全部都記得很清楚。
那是她第一次在周唯璨面前做出類似自殘的舉動。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也不知道。
車廂裏吹着暖風,雲畔沒那麽冷了,但是衣服還濕淋淋地黏在身上,鞋襪也都濕透了,很不舒服,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噴嚏。
回憶撕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口子,雲畔感到無比後悔。
她不應該一時沖動就半夜跑出來,不應該往學校的方向開,更不應該給他打那通求救電話。
車子駛出那條小路,光線稍亮,雲畔在分岔口看到其中一條拉着警戒線禁止通行的路段,也看到路面被堆積的泥石攔腰截斷,兩旁的猴面包樹都被刮得東倒西歪,後頭堵着很多輛車,似乎還引發了小型車禍,幾輛車連環追尾,抱怨聲連成一片,警車就停在附近,穿着雨披的警察正在緊急維持秩序。
雲畔終于意識到今晚的事故應該很嚴重。
而周唯璨能過來找她,也冒了很大的風險。
他已經拐進另外一條還能通行的路。
道路兩旁稀稀落落蓋着幾間瓦房,沒有招牌,不過看起來應該是類似便利店的地方,此刻全部大門緊閉,漆黑一片。
雲畔透過車窗看了幾眼,輕聲道:“在這裏生活,不會不方便嗎?”
住一天兩天可以,可是一年兩年呢?總不可能永遠呆在這裏吧?
“習慣了。”
這種地方真的可以習慣嗎?
她不由自主地問,“英國不好嗎?那邊的工作機會應該也不少吧,如果留下來,能賺很多錢。”
說完才意識到,他現在已經不缺錢了吧。亦或早就不缺錢了。
似乎不怎麽想聊這些,周唯璨語氣聽起來很敷衍,只回了句“挺好的”,除此之外就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了。
可是雲畔沒有就此打住,“所以,為什麽會來東非呢?”
她想知道答案。
雖然已經沒有意義,還是想知道。
前方已經隐隐約約能看到學校建築的縮影,這一片路燈要明亮許多,周唯璨微微側臉,看着她的時候,眸光被照得很亮,很飄忽。似乎已經消氣了。
半晌,他輕聲說,“怎麽還是這麽多問題。”
雲畔微怔,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仍然會心跳加速。
可恨的本能。
空氣裏的血腥氣似乎更濃了,雲畔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看向他搭在方向盤上的左手。鮮血從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劃痕處流下來,弄髒了方向盤上的皮革,格外紮眼。
關心的話到嘴邊,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唯璨不需要她的關心,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能夠得到的大概也只是一句“別多管閑事”而已。
所以她什麽都沒說。
沒多久,周唯璨就把車開進學校大門,停在門口操場處的空地上。
學校似乎沒有受到什麽影響,有種令人安心的寂靜。
熄了火,他走下車,繞到副駕駛這邊,很明顯是在等她。
雲畔拎着挎包,打開車門,腳步踩在地面上仍然有些虛浮,卻已經沒有剛才的麻木,能夠緩慢地行走了。
四方形的學校建築安靜到落針可聞,她跟在周唯璨身後,把腳步一再放輕。
房梁上的油燈亮着,照出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銀釘。
雲畔看得出神。
雨勢逐漸減弱,周唯璨帶她拐進其中一棟職工樓,其實也就只是一排兩層高的狹窄平房而已。
每個房間都離得很近,幾乎就是牆挨着牆,有任何一點動靜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周唯璨停在一層的倒數第二間,從長褲口袋裏掏出鑰匙,開了門,率先走進去。
如同外觀看上去的那樣,這個房間很小,比之前他在綠廊巷住的出租屋還要小,磚牆甚至沒有上漆,只淩亂地貼了幾張舊報紙作為遮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下過雨的關系,報紙有些泛潮,邊緣卷曲。
深褐色木桌上疊放着各種各樣的書本和學生試卷、一個熱水壺、一只玻璃杯,以及一個白瓷花瓶。裏頭插着幾束層層簇簇的藍色丁香花,藍紫色相間的花瓣挨得很密,綠色枝葉也很新鮮。
看得出來,剛摘下來不久。
周唯璨不是會把時間浪費在摘花養花這種事上的人,所以這束丁香的主人是誰呢?
周唯璨從床頭的簡易藥箱裏翻出來一盒退燒藥,放在桌面上:“自己燒點水,把藥吃了。”
雲畔沒有異議地點頭。
畢竟是夏天,氣溫很高,她身上的衣服已經徹底被曬幹,只剩發梢仍舊濕潤。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又說:“我這裏沒有洗澡的地方,出門左拐到底有一間公共浴室。”
雲畔從小到大都沒有在公共浴室洗過澡,心裏有些抗拒,權衡片刻還是說:“不用,我不洗了,反正衣服都幹了。”
意料之內地點點頭,他把鑰匙重新揣回兜裏,作勢要走:“那你睡吧,等明天情況穩定了,我送你回去。”
她下意識問:“你要去哪?”
周唯璨背對着她,手指握在門把手上,沒有出聲。
答案卻已經昭然若揭。
——他們現在什麽關系都沒有,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是該避嫌。
雲畔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說:“知道了,晚安。”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剎那,周唯璨推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