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NightCall
返程的路上, 雲畔一直在睡。
耳邊昏昏沉沉地聽到Nyala還在興高采烈地跟阿約聊學校裏發生的趣事,平均每三句話裏就會出現一次周唯璨的名字。
在Nyala的形容裏,周唯璨是完美的, 無所不能的。
雲畔不禁想起遙遠的、十九歲的周唯璨。
冷漠、疏離, 不想搭理你的時候,哪怕你在他面前歇斯底裏大喊大叫, 也換不來半點回應。人群裏總是很安靜, 不想吸引誰的注意,不想跟誰浪費時間,巴不得被當成空氣,偏偏又總是事與願違。
他看起來總是什麽都無所謂, 偶爾卻比誰都心軟。
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嗎?
他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當志願者?
他這些年又是怎麽過的?過得好不好?身邊有新對象了嗎?
……
太多太多的疑問, 像一根又一根的細線, 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在一起的時候搞不懂,分開之後就更搞不懂了。
就像阮希曾經勸過的那樣, 別白費力氣,周唯璨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吃過晚飯之後, 阿約陪Nyala在院子裏踢毽子。
雲畔小時候沒玩過這些游戲,對此一竅不通, 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旁邊發呆。
不知不覺間,手邊的茶已經冷透, 透着一股酸味, 她沒察覺, 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光了。
Advertisement
她沒來由地羨慕阿約。
做室友的這幾年來, 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阿約消沉失落的模樣, 她熱情又勇敢, 單純又灑脫,哪怕是跟喜歡的男生告白失敗,也最多難受一個禮拜而已。似乎在她身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雲畔不知道性格和種族有沒有關系,她只知道她很厭惡自己,厭惡到時時刻刻都想死。
阿約體力比不上小孩子,沒多久就玩累了,舉了個手勢宣布中場休息,Nyala臉蛋紅撲撲的,邊喘氣邊笑話她,不知為何又提起周唯璨。
周老師設計的數獨游戲特別有意思;周老師什麽都會,連房頂漏雨都會修;周老師從沒發過脾氣,但是班上所有同學都怕他……周老師、周老師、周老師。
雲畔恨不得将耳朵割掉,只要能夠不再聽見這三個字。
吃完晚飯,阿約送Nyala回家。
興許是因為今天是她在這裏的最後一晚,臨睡前,阿約到客房來找她,擠進她的被窩,開着一盞吊燈說悄悄話。
“我剛剛檢查郵箱的時候,發現自己收到那家傳媒公司的美術策劃offer了,下周入職。”
雲畔笑了:“恭喜你。”
“哎,也沒什麽好恭喜的,工作後還不知道要忙成什麽樣。”阿約把腦袋靠在她肩膀上,似乎有些傷感,“有時候我覺得一輩子其實是很短的,可能一眨眼就過完了,東非離中國那麽遠,等你回去之後,也許很難有再見面的機會。說不定……這就是我們這輩子的最後一面了。”
當地人說話沒什麽避諱,也不講究吉利,因此才更加真實。
雲畔扪心自問,如果這就是她和阿約之間的最後一面,她會不會有遺憾,會不會在未來想起的時候後悔。
答案顯而易見——沒有,不會。
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矛盾與不合,作為朋友相處的那些時間也都好好度過了,已經很足夠。
然而這種話說出口總是顯得冷血,幾年過去,雲畔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說話全憑心情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了。
她學會了多說一些別人想聽的話,而不只是自己想說的。
阿約回二樓睡覺的時候,已經接近零點。
卧室重歸寂靜,雲畔盯着頭頂的天花板,漫無目的地發呆。
這幾年她過得其實也算不錯,心理疾病雖然無法根治,但是經過系統的治療,已經能夠靠藥物穩定。她也很少再發病,成為了以前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半個正常人。
所以現在不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嗎?
為什麽還會不甘心呢?
是因為,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讓她感到安全嗎?
哪怕是在她鑽牛角尖的時候;哪怕是在她歇斯底裏又哭又鬧的時候;哪怕是在她神經質地把煙頭往手背上燙的時候。
回過神來的時候,雲畔下意識地起身,從包裏翻出藥盒,急匆匆地倒出來兩粒,迫不及待就着水咽進去,完全忘記自己晚上已經吃過藥了。
腦子裏仍然亂糟糟的,情緒的阈值一旦被破壞,就很難繼續保持平衡。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換好衣服,拿起挎包、手機、以及車鑰匙,輕手輕腳地出門。
她其實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混混沌沌地上了車,啓動引擎,随便把車開上了某一條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運氣太差,剛開了不到十分鐘,天空就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雨點敲上車窗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将車開上了山。
——這是去那所小學的必經之路。
雲畔知道自己應該掉頭,然而已經來不及。
上山之後,路段變得狹窄崎岖,路燈昏黃,再加上雨越下越大,雨刷跟不上,視物變得有些困難。
路面被雨水反複沖刷,坑坑窪窪,泥濘不堪。輪胎偶爾會陷進泥土裏,雲畔只好猛踩油門,加快速度向前,打算先下山再說。
世界仿佛被雨水包圍,潮濕而黏膩的空氣無孔不入地往她鼻腔裏鑽,她用力握着方向盤,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
幸好身後沒有其他車輛,她想開多慢都可以。
就這樣,好不容易開始下山,輪胎卻又打滑得厲害,雲畔提心吊膽地踩着剎車,像蝸牛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挪。
深藍色夜空中烏雲急速聚攏,連成黑壓壓的一片,仿佛正在無形之間向地心下沉,不停擠壓着氧氣。
噼裏啪啦的雨點重重敲打着車窗玻璃,似乎随時都會敲出一個洞來。
山路兩側就是霧茫茫的群山,連綿起伏,深溝險壑,一不留神就會滾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切都像極了災難電影中的場景,如果按照情節發展,接下來她有可能遇到來自外星球的怪物,長得像異形裏那樣醜陋可怖,一只手就能把她撕碎;也有可能遇到貞子,從車底下爬出來沖着她發出怪笑;當然,最現實也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她下山途中一個不慎沒踩住剎車,連人帶車地急速下墜,死在這裏。
靈魂似乎已經出竅了,在置身事外般思考自己的後事應該怎麽處理,雲畔的眼睛卻仍在眨也不眨地望着前路,全神貫注地開車。
她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正在無意識地發抖,是服用碳酸锂之後的副作用。
按理說她現在應該躺在床上休息才對,而不是像個瘋子一樣莫名其妙大半夜跑出來亂逛。
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艱難地下了山。
雲畔松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冷汗涔涔。
稍微松弛了一下緊繃的神經,她踩下油門,正想拐進前面相對寬闊平坦的大路,模糊的視野裏陡然闖入一個龐然大物。
白色車燈照出那個不明生物的輪廓——毛茸茸的一對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長長的脖子,以及淺棕色的皮膚花紋。
是一只渾身濕漉漉的長頸鹿。看起來好像迷路了。
幸好不是她剛剛想象出來的那些來自外星球的怪物。
然而,正當雲畔打算從它身邊繞過去的時候,那只長頸鹿似乎受到了驚吓,誤會她是想要攻擊自己,于是毫不猶豫地、橫沖直撞地撲向了她。
那一刻雲畔的大腦是空白的,做出的反應和選擇全憑本能。
正因如此,當她猛地往回打方向盤,導致車頭狠狠撞上山腳處亂石叢的剎那——她也沒那麽慌張。
刺耳的剎車聲和輪胎摩擦聲響起,震得她又開始耳鳴,而巨大的慣性和沖擊力緊跟着襲來,将她的身體狠狠往前甩。
好在她系着安全帶,好在安全氣囊彈了出來。
腦袋砰的一聲撞上安全氣囊,雲畔只覺得耳朵裏嗡嗡的,身體差點散架,好半天才艱難地活動手指,撐着座椅,慢慢坐起身來。
頭暈眼花,渾身無力,耳膜刺得生疼,剎那間連外面的疾風驟雨也聽不清了。
雲畔緩慢地重複了幾次眨眼的動作,确認自己沒有失明,才稍稍放下心來,不過很快她就發現,車前方的引擎蓋好像被撞扁了,肉眼可見地凹陷了一大塊,擋風玻璃上也出現了好幾道裂紋,副駕駛那側的車窗更是砸出了一道長長的裂縫,往裏面漏着風。
她試着啓動引擎,結果毫無反應。
身體完全使不上力氣,雲畔解了幾次安全帶都沒順利解開,而那只長頸鹿也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方圓十裏空無一人,她被困在車裏,孤立無援。
再這樣下去,似乎連生的勇氣也會漸漸流失。更何況她原本就不是求生欲多頑強的那類人。
雨水順着車玻璃上被砸破的裂縫灌進來,澆在她頭發上、耳朵裏,又順着臉頰往下淌,白色連衣裙很快就濕透了,貼在皮膚上,凍得她渾身發抖。
原本放在副駕駛座的手機和包也不知道掉到了哪裏,雲畔試着在車座附近摸索了好半天,最後還是在夾角裏找到了手機。
屏幕已經碎得四分五裂,不過功能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她用單手摁下綠色的通話鍵,憑借着記憶迅速輸入一串數字,而後撥出了電話。
等待的時間算不上多難熬,大概是因為本身就沒抱太大期待。
她甚至連這個號碼的主人現在還是不是他都不能确定。
暴雨還在無休止地下,雲畔微微擡起頭,盯着倒灌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水發呆,錯覺地以為自己正身處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小船。
在這裏,暴雨似乎總和地質災害聯系在一起,她想起阿約閑聊時曾經提起,不久前附近因為一場暴雨引發了泥石流,半個村子都被淹了。
沒等她繼續發散思維,嘟的一聲,電話被接通了。
雲畔有些意外,點開擴音鍵,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開場白。
而對面的人同樣沉默着,似乎并不準備先開口。
這讓雲畔确認,他就是自己想要打給的那個人。
已經淩晨一點半了,他還沒睡嗎?
在這裏支教有那麽辛苦嗎?還是又去醫院坐診了呢?
就在她又開始胡思亂想的時候,對面終于出聲:“打錯了?”
“沒有,”雲畔下意識地否認,“沒打錯。”
她打起精神,沒有再說任何廢話,盡量讓自己的表述聽上去清晰平緩,“我剛剛不小心撞車了,引擎好像出了故障,啓動不了。附近沒有人,我也——”
他聽到這裏,出聲打斷:“你在哪?”
雨聲實在是太大了,他的聲音夾雜其中,霧蒙蒙的。
雲畔有些遲緩地回答:“去學校要經過的那座山,我在山腳附近。”
話音剛落,電話就被挂斷。
世界重新被暴雨淹沒。
打這通電話也消耗了雲畔不少力氣,她幹脆閉上雙眼,趴在方向盤上小憩。
思緒逐漸渙散,冰涼的雨水順着玻璃裂縫灌進來,很快就在車廂底部積起一灘水,漫過她的腳踝和小腿,冷得她連牙齒都在打顫。
夜空一望無際,似乎正在下墜,雲畔驚訝地發現,在這樣的暴雨夜,竟然還能看到星星。
真好。有一個人很喜歡看星星。
剛才她其實應該打阿約的電話,她也知道當地的報警號碼是111/112,甚至連大使館的聯系方式都倒背如流。
可是真正瀕臨生死關頭的瞬間,地球上的最後夜晚,她唯一想要見到的人,還是周唯璨。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新有點晚,評論區随機發點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