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洛希極限
離開醫院的時候, 雲畔身上的紅疹已經消得差不多了,阿約本來想帶她回酒店好好休息,但是她堅持要按原計劃, 跟阿約回家拜訪父母。
雲畔認準的事是很難改變主意的, 兩人在車上互相說服了半天,阿約實在拗不過她, 最後無奈妥協道:“你啊, 就是固執。”
雲畔笑了笑,沒說話。
身體仍然有些不适,在車上吃了抗過敏藥,她便沉沉睡去。
再睜眼的時候, 發現車子已經駛入一片村莊, 道路兩旁栽種着大片大片的藍色丁香花, 團團簇簇,香氣彌漫。
伸手搖下車窗, 田野間的風似乎也溢滿自由的味道。
阿約向她介紹:“丁香是坦桑尼亞的國花,被稱為搖錢樹, 所以到處都是, 不過現在這個季節,只有藍丁香還在開花啦。”
觸目所及之處的房子基本都是由瓦片、石頭, 或者茅草蓋成的,看起來搖搖欲墜, 随時都會崩塌。
阿約家已經算是條件比較優越的了, 是用紅磚和水泥砌成的磚房, 而且有兩層, 雖然老舊, 至少牢固。房梁底下, 一串串的玉米和紅辣椒像結彩似地沿牆挂着,很顯眼。
把車停在家門口的院子裏,阿約熄了火,興奮地說:“到啦,下車吧。”
阿約的父母都是淳樸又真誠的人,一進屋就熱情地招待她,又是給她倒茶又是給她搬椅子的,雲畔有點不好意思,抱着瓷杯坐下來,連連道謝。
綠茶很濃,又苦又澀,她一邊喝,一邊聽阿約和父母聊家常,雖然基本聽不懂。不過這麽久沒見,他們肯定有很多話聊。
傍晚時分,他們圍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吃晚飯。
盡管已經逐漸适應了當地的飲食習慣,當蛇飯端上來的時候,仍然把雲畔吓了一跳。
蒸屜裏赫然擺放着一條只去內髒、不去頭尾、不剝皮的紅色花蛇,底下鋪着一層厚厚的玉米谷粉,熱氣騰騰的,氣味雖不難聞,還是讓雲畔感到輕微的反胃。
阿約無語道:“媽,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準備這個,別把人家吓着了,再說,她今天身體不舒服,吃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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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聞言,很抱歉地看着她,又用英語向她解釋,說在他們這裏,紅色的蛇象征着幸福圓滿,是祝福。說完之後,便把那盤蛇飯端走了。
院子裏搭了一架秋千,是用結實的樹藤編成的,吃完飯之後,阿約拉着她蕩秋千,說這個秋千是她出國之前給堂妹搭的,她堂妹年紀還小,夏天的時候很喜歡坐在院子裏乘涼。
橙日漸漸墜入地平線,遠處的起伏山巒也被晚霞染出紅暈,像極了一座座紅色的屋頂。阿約有些擔憂地問:“你應該沒住過這麽簡陋的房子吧?住得慣嗎?”
雲畔笑了,回憶着說:“我以前住過只有十個平房的出租屋,連電視機都沒有,浴室裏的花灑經常壞,陰天下雨的時候牆壁還會滲水。”
跟雲畔做了兩年室友,對于她的家境基本了解,阿約瞪大了雙眼,有些不可思議地問:“怎麽可能?”緊接着,又天馬行空地猜測,“你家之前破産過嗎?還是說,你是被迫的?”
雲畔搖搖頭,“自願的,而且我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好。”
阿約愈加震驚,無法為她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最後也只能感嘆,“有錢人的想法大概都比較奇怪吧。”
雖然已經時隔多年,但是那間出租屋的布局裝潢,家具擺設,雲畔仍然記得清清楚楚,記得她最愛用的那個缺了角的白瓷水杯;記得浴室裏總愛滲水的那面牆;也記得那張稍有動靜就會吱呀作響的單人床。
同時,她記得周唯璨總是提醒她不要用那個缺角的水杯喝水;記得周唯璨買了一大堆工具材料回來,自己動手做了牆壁的防水層;也記得周唯璨像逗貓似的逗她,說聲音再大點就聽不到床響了。
她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
所以她什麽都記得。
隔天一早,吃過早飯之後,雲畔就拿出手機,準備訂明天回國的機票。
阿約正照着鏡子編麻花辮,不舍道:“這麽快就要回去啊?本來還想留你多住幾天呢,畢竟以後要見面也不容易了。”
雲畔笑了笑:“以後你可以來中國玩。”
“好啊,”阿約興沖沖地點頭,“我一直很想去北京看看呢,聽說那裏可繁華了,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有。”
下午三點左右,阿約幫忙去學校接堂妹回家,雲畔陪她一起出門。
中間依然有段山路,道路兩側偶爾會看到幾只把腦袋靠在樹枝上假寐的長頸鹿,窗外的世界與她擦肩而過,頭頂就是海水般的湛藍色天空,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抓住雲。是高樓矗立的城市裏不可能看見的風景。
那家小學位于莫希市周邊的一個小鎮上,半個小時後,他們抵達校門口。
褐紅色泥土砌成的牆壁,一扇被鑿出洞的黑色木板門,以及用紅漆噴出來的“Hai Primary School”,共同組成了這所小學的面貌。
今天的最高氣溫有三十多度,擡起頭看一眼都會被日光灼傷。
雲畔的白色連衣裙外面罩着薄薄的防曬衫,戴着一頂寬寬大大的遮陽帽,跟着阿約走進校門。
學校裏面的面積也很小,是正方形的平房結構,其中兩面是教學樓,兩面是教職工及學生宿舍。
他們現在應該正在上最後一節課,時不時能聽到從不同的教室裏傳出來的讀書聲,看得出來,學生不少。
阿約拉着她在北面教學樓底下找了個陰涼的角落,一邊擦汗一邊小聲說:“應該快下課了,我們在這等幾分鐘。”
雲畔點點頭,又聽到她閑聊似的接着說,“我堂妹說,她們學校去年來了幾個支教老師,很認真負責,對學生也很好,其中好像也有中國人呢。”
香蕉樹開得茂盛,垂下來的葉片又長又厚,将灼灼烈日隔絕大半,卻無法隔絕風裏席卷的熱浪。
雲畔心不在焉地用手給自己扇風,并沒聽進去多少。
幾分鐘後,急促的下課鈴聲響起。
阿約拉着她穿過走廊,來到左手邊最後一間教室。
教室裏叽叽喳喳的,很吵,她們站在外頭等,能夠清楚聽到裏面雜亂的交談聲。
一門之隔的地方,雲畔聽到女孩正在用英語問:“周老師,我前幾天在你送的那本書上看到了一個天文學定理,叫‘洛希極限’,你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呀?”
那個熟悉的聲音随即響起:“等你讀高中了再問吧,現在用不着。”
同樣的問題她也曾經問過。
那晚他們并肩坐在潮平山山頂看星星,她問了很多幼稚無聊的問題,他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一回答。
而在他回答完洛希極限的意思之後,雲畔記得自己笑着靠在他懷裏,沒心沒肺地說,我不怕被撕碎。
剎那間四面八方所有的風都朝着她的方向吹過來,剛才那些麻雀似的叫嚷聲全部消失了,雲畔耳朵裏面嗡嗡作響,偶爾能夠聽到尖銳刺耳的雜音,呲啦、呲啦,像指甲劃過黑板,讓人渾身難受。她已經很久沒有耳鳴過。
良久,雲畔擡起頭,透過半敞着的門,望向站在講臺邊緣的那道身影。
周唯璨就側身站在明與暗的分界線處,眉眼漆黑一片,投射出略顯消沉的光影。
雲畔無端想起許多年前,這人曾經打趣似的對她說過——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啊。
想到這裏,她幾乎有落荒而逃的沖動。
可惜還沒來得及,就被阿約挽住手臂,邊招手邊說:“我堂妹出來啦,就在前面。”
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書包走出來,身上穿着用五顏六色的花布裁剪而成的長裙,還在和身後的人說話,笑容燦爛,白皙牙齒和深色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阿約高聲叫她的名字:“Nyala!”
女孩聽到,立馬擡頭,笑得更加開懷。
而她身後的人也跟着走出教室。
洗得發白的灰色襯衫、牛仔褲、以及腳上一雙普通的運動鞋,如果不是手指上沾着白色粉筆灰,他看起來和六年前那個抱着書走在頌南校園裏的大學生并無分別。歲月對他是仁慈的。
刺眼的光線直射着他,将他的耳朵、發梢、下颌線,都映出透明的顏色。
雲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耳廓內側,那塊突出的耳骨上,打着一枚小小的銀釘。
自從重逢以來,這還是雲畔第一次站在太陽底下,這麽認真、細致地打量他。
或許是她看了實在太久,周唯璨忽然停下腳步,隔着幾步路的距離轉過身來,視線毫無偏移地看向她。
空氣悶悶的,風也燥熱不堪,汗順着額頭流進她眼皮裏,有點刺痛,雲畔頓時清醒過來,稍一低下頭,遮陽帽的寬大帽檐便垂下來,将兩人的視線徹底隔開。
Nyala正在纏着阿約撒嬌,說的是本地話,她聽不懂,于是安靜地站在旁邊。
視線向下垂着,她看不到周唯璨,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離開。
不知道聊到什麽,阿約的聲音倏然提高了好幾度,換了英語熱情地與誰攀談,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感激溢美之詞。
也就是這一刻,雲畔意識到她是在和周唯璨說話。
他竟然還在。
說着說着,阿約陡然停住,一拍大腿驚喜地說:“周醫生,原來是你啊!我就說怎麽這麽眼熟。”
語罷,還特意回過頭來,見她沒反應,于是好心提醒,“Panni,是你那位不熟的朋友!”
雲畔沒有辦法,只好把帽子摘下來,捏在手裏,有點僵硬地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來人往的教室走廊,周唯璨就逆着光站在不遠處,單手插在褲兜裏,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她。
這種場合,不管說什麽似乎都不合适。他們不算是和平分手的情侶,所以沒辦法成為能夠在重逢之後若無其事寒暄問候的關系。
于是她繼續沉默。
沒有意識到氛圍有些奇怪,阿約拍完馬屁,又轉而問周唯璨Nyala平時在學校裏的表現怎麽樣,小女孩瞪着一雙大眼睛,緊張兮兮地在旁邊聽。
周唯璨的視線沒有從她身上移開,漫不經心地說:“挺好的,前幾天數學剛考了滿分。”
Nyala開心了,十分驕傲地說:“那是因為數學是周老師教的!”
阿約摸摸她的腦袋:“原來他就是你之前老跟我說的那位周老師呀。”
Nyala連連點頭,有點害羞地揪自己的辮子:“周老師可好了,平時會借給我們好多書看、會陪我們玩游戲、給我們買文具買零食,還有之前我發燒,周老師背着我走了好遠的路去醫院呢。”
沒想到有一天,像周唯璨這種最怕麻煩、最怕打擾的人,竟然能夠成為一名在小孩子口中盡職盡責、盡心盡力的支教老師。
不過轉念想想,只要他願意,他本來就是什麽事都能做好的。
聽Nyala說完,阿約愈發敬佩:“周老師,您現在有空嗎?要不我請您吃頓晚飯吧,正好Panni也在,你們還能一起敘敘舊。”
周唯璨拒絕得很幹脆:“不用了。”
幾乎是同時——雲畔也說:“不用了。”
簡直是異口同聲。
阿約忍不住看她,神情困惑,滿臉都寫着“你們是有多不想一起吃飯”。
雲畔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解釋,最後還是周唯璨打破僵局,垂眸看着她,笑意很淡,“反正也不熟,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