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諾斯之輪

第48章 信任危機（二）

1月4日臨近中午， 雪倫離開倫敦大區中心醫院， 乘坐前來接她的五十岚博的車子，前往位于白教堂街區的“玩具店”，重新安裝她的機械臂和數字義眼。

接下來的兩日時間， 雪倫幾乎都在玩具店內度過， 半步未曾踏出玩具店的大門。五十岚博、托尼和克拉拉其實經常會因為做實驗忘記時間，留宿在玩具店內。玩具店內有配套的五間客房，還有一個小廚房可以提供飲食。他們三人一人一間，還有兩間長年空着，如今在雪倫身上派上用場。她的右臂、右腿都被卸掉了， 數字義眼也只是暫時更換了備用的，清晰度和功能遠不能和常用版相比。新的機械義肢還在開發中， 恐怕還得等些日子，雪倫只能通過手機和外界的匹斯特聯系，通過匹斯特打聽警方尋找老傑克和瓊姨的進展。

自從首次得知自己殘疾大受打擊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殘疾感到無力。她失去的不僅僅是眼睛和手腳，還有永遠的自由。除非斷肢重生技術被找回，否則依靠機械義肢的雪倫，永遠稱不上是一個健全的人，一旦機械義肢失靈，她就失去了行動的自由。

雪倫其實一直渴望斷肢重生技術可以重新問世，聯邦時期，其實有這樣一門技術，可惜因為涉及違法人體試驗， 被徹底取締，據說斷肢重生技術借助了蟲族和掠食者的基因技術，會對受體産生無法預料的突變效應。這一直是一項不成熟的技術，帝國開國至今未曾再度問世。

這兩日，她也一直在刻意回避聯系天陽，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時候和這一段建立在海市蜃樓之上的關系斷絕了。即便她當真要回歸六年前，她也希望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而非腆着臉皮賴在天陽身上不放。但她內心深處卻依舊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她和天陽的關系不可能就此告終，因為哪怕只是因為她身上的這塊懷表，和她倒退時間的能力，皇帝陛下和皇後殿下也絕對不會放過她。也許她不會再與帝國的公主殿下打交道了，但她絕對無法擺脫的是國家機器的控制。

斯班賽家族的前家庭醫生格溫，為雪倫在轉換能量的困境上開拓了新的思路。雪倫很想借助五十岚博的力量，研究一下微電貼片高效轉換能量的可行性，奈何她就必須解釋一個問題——為何要用微電貼片給自己的身體提供大量的能量。如此一來，就必須告訴五十岚博有關時間倒退的秘密，在雪倫看來，似乎時機尚不成熟。雖然五十岚博這次營救她讓她內心很感動，對他的信任也進一步加深，可時間倒退畢竟是一個涉及到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她雖不知道敵人是怎麽知曉的，但讓夥伴知曉，也并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話說回來，敵人到底是怎麽知曉時間倒退的秘密的？莫非，觀察者并不止她和天陽？又或者修煉精神力量的利莫裏亞人是可以某種程度上感知到時間的倒退的？雪倫對此起了疑心。

匹斯特帶來的消息不是很樂觀，直到1月6日為止，警方調查老傑克和瓊姨的下落依舊沒有進展，雖然雪倫提供的線索、以及警方從斯班賽大宅宅邸的監控錄像一致指向失蹤的女大學生米蘭達·沃克，但線索卻莫名其妙地斷了。

監控錄像顯示，老傑克和瓊姨出了斯班賽宅邸的正大門，站在門口與米蘭達·沃克說了幾句話，随即從道路西側駛過來一輛黑色的面包車，車子向他們逼近，老傑克突然就拉着米蘭達和瓊姨飛奔起來，往東側奔逃，那輛黑色的面包車當即在後方追趕，老傑克拉着米蘭達和瓊姨跑到街道盡頭，恰好撞上一輛計程車，當即鑽進車中。計程車帶着他們一路疾馳，最終将那輛黑色面包車甩脫，最後計程車的錄像顯示，他們在國王十字車站下了車，随後國王十字車站內，警方沒有查到他們的買票記錄，也再也沒有監控錄像拍到他們的身影，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消失了。

警方還試圖從黑色面包車方面入手查找，也沒有收獲。這車子的牌照是套牌，似乎故意繞着有監控的路線走，所以行蹤不明，還需要時間查找。

“我說伯爵大小姐，這兩天我都被你折騰死了，你不是和公主殿下關系好嗎？你怎麽不找她？她能獲得的內部消息可比我多多了。”最近一次通話中，匹斯特忍不住向雪倫抱怨。

雪倫沉默，片刻後道：

“辛苦你了，如果困難，以後還是我自己來吧。”

“欸！我不是那個意思啊，你找我幫忙，我會繼續幫的，我也是講義氣的，幫人幫到底。”匹斯特急忙解釋，“另外，你要是手腳都安裝好了，就跟我說一聲，我老爹說想約你見個面，吃個飯。”

“是嗎？我也正想謝謝福克斯先生，到時候我給你電話。”雪倫回答道。

挂斷電話，雪倫盯着自己手中失而複得的諾基亞手機出了神。直到手環響起，将她驚了一跳，她沒多想，直接接通了手環，沒想到對面跳出了天陽的面龐。

“雪倫，你在哪兒？我想見你。”天陽似乎站在一個風很大的地方，說話的時候發絲随風亂舞，雙眉緊蹙，随即補充了一句，“我查到些事兒要和你說。”

雪倫強忍挂斷電話的沖動，猶豫了三秒後，報出了玩具店的地址，然後道：

“到了後給我電話。”

“好！我馬上來。”天陽興沖沖挂斷。

雪倫看着自己缺失的右臂右腿，盯着那空蕩蕩的位置發呆，緩緩思索着一個問題：等會兒見了她，該如何開口比較好呢？但無論如何，還是不要帶上怪罪的語氣為好，那本不是她的錯，便不可遷怒于她。敵人的挑撥，若是輕信，就是愚蠢。事情未全部調查清楚之前，說什麽都還太早。

只是她，已經不能允許自己再随意依靠她了。

兩個小時後，就在五十岚博在給雪倫安裝新研發的機械義肢右腿部件時，玩具店來了新的訪客。這位訪客在克拉拉的帶領下，一進來就大聲道：

“雪倫，我查到了，我查到那個利莫裏亞女人的行蹤了！”下一句話都到了嗓子眼，她忽然頓住不說了，因為她好像突然意識到，這裏的人可能對某些事情并不清楚，比如時間倒退。

緊接着，天陽高挑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雪倫所在實驗室的玻璃門前。兩日未見，她看起來風塵仆仆，但精神狀态依舊很好。她身上的衣服瞧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登山客，背後的大背包裏不知塞了什麽，鼓鼓囊囊的。

“雪倫……你身體如何？”天陽蹙其眉來，因為這還是她第一次瞧見機械義肢的安裝過程，未曾包裹人造皮膚的機械義肢，閃爍出金屬的寒光，與雪倫白嫩的左臂左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挺好，新的手腳還需要适應，但效果應該會比以前好。”雪倫回答得很平靜。

恰好此時，五十岚博完成了右腿的安裝，起身向天陽行了一禮，随即對雪倫說道：

“你起身活動一下。”

雪倫依言而行，新的機械義肢帶來更為順暢的操縱感，材質比從前還要輕，能感覺到其蘊藏的強大的爆發力。雪倫來回行走，嘗試着蹲、跑、跳等動作，五十岚博看着數據，最後笑道：

“看來一次性升級成功了，這一次神經聯結比從前要順暢多了，出乎意料。伯爵，你是我見過的那麽多使用機械義肢的人中，精神聯結最為順暢的人，這次比從前還要快，真的神奇。”

雪倫心想，大概是我的大腦出了問題的緣故。

等在一旁的天陽一直盯着雪倫，直到雪倫回身看向她，她使了個眼神，示意雪倫單獨談談，雪倫點頭，帶着她去了自己的房間。她的右臂尚未安裝上去，袖子空蕩蕩地垂着，天陽瞧着很不習慣。

“公主，我也有些話想對你說。”剛一進門，雪倫就搶先開口了，“六年前的聖誕節，我的父親和繼母死于東海大區，事故調查報告告訴我，他們乘坐的私人飛機因為機械故障墜毀。”

一邊說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床邊，垂着頭沒有去看天陽。如果她看了，會發現天陽的雙拳已然攥緊。

“我的前家庭醫生格溫前兩天綁架了我，因為她從利莫裏亞間諜的口中得知我擁有時間倒退的能力，她希望我能完成時間倒退，回到六年前，幫助她殺死一個人，這樣她的女兒就能得救，我的父母親也能得救，因為她的女兒當時就在我父母的私人飛機上。

她要殺死的人是你，公主。因為據她所說，當日你駕駛的戰争女神號以五倍音速偏離試驗航線，橫穿東海州，前往第一島鏈救援迎敵。而橫穿的飛行路線，恰好與我父母的私人飛機航線交叉，兩機錯身而過，我父母的私人飛機被戰争女神號高速飛行引發的音爆和強氣流影響，因而墜毀。”

天陽面色已然煞白。

“我想知道的是，關于這件事，你知情嗎？事情确實如格溫所說嗎？”雪倫定定然看向天陽，卻在看到她無法隐藏的神情時，心迅速沉墜下去。

幾秒後，天陽喉頭動了動，似是吞咽了口唾液，才艱難地開口道：

“确有其事。我當日确實駕駛戰争女神號以五倍音速穿越東海州上空。達到五倍音速時，機載雷達出了故障，對講裝置也已失靈，我當時無法感知周圍空域的狀況，那一次航行是違規的，非常危險，所以，戰争女神號的五倍音速被禁止了。事後我反複向軍方确認過是否有引發二次事故，軍方的回應是沒有，但……你父母的事我是知道的。雖然我的母親和媽媽一直強調，那事故與我無關，但這麽多年來，我始終……不能釋懷。我曾私下調查過，但并沒有查出什麽問題，這件事在我心裏留了一根刺。”

“皇帝陛下和皇後殿下，是從那時候就開始密切關注我了吧。”雪倫苦笑了一下，忽而說道。

天陽無言以對，只覺得心口如壓重石，手腳發寒。她想開口解釋什麽，可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是啊，如果這件事不是真的，她的母親和媽媽為何會這般關注一個軍校的肄業生？是因為她的父親曾經是帝國的財政部長嗎？是因為她們斯班賽家族富可敵國嗎？都不是。那麽，是因為在乎她的才華嗎？無可否認雪倫是優秀的軍事人才，但比她優秀的軍事人才，雖不多也不能說沒有。雪倫目前絕不是帝國最優秀的儲備将領，只能說未來有潛力，但更多的還要看她的心性。

難道母親們對她的關注，不是來源于其他的緣故嗎？這世上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缺失上一秒的下一秒。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維度，時間是一道循環往複的迷宮，萬事萬物被鎖入其中，不得掙脫。

去年的聖誕夜，母親支使自己前去尋她攀談，當時的天陽，其實內心深處很忐忑。那天晚上她端着架子，和雪倫說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話，其實那些話，絕大部分是在說服她自己。家國大義，看上去是那樣的榮光，從小也深深烙印在她靈魂中，但那一刻她所感受到的動搖與矛盾，是一種來源于認知深處的巨大沖擊。

她很在意雪倫的存在，有一種更深層次的心理動因。她想要反複确認雪倫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最好自私、最好懦弱、最好是個利己主義者，如此她似乎就能獲得某種奇怪的安慰。越是看到她為了親人奔波，天陽就越是想要幫忙，乃至于為此獻身。這或許就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贖罪心理。

然後在這樣扭曲的，反複的接觸過程中，她對她産生了一種古怪的占有欲，她認為這是一種愛，可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這是贖罪心理産生的憐憫效應，憐憫與自責不可稱之為愛，深藏在天陽內心深處的陰暗，終于在這一日暴露在陽光之下。

她是熾陽，可熾陽終究也有黑影。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牧黎和蘭妮似乎變成反派了【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