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諾斯之輪

第49章 信任危機（三）

房中氣氛壓抑， 因着雪倫在說完那句話後長久的沉默， 天陽已然在不斷的自我剖析中，看清了自己的心意，随即在這種驚濤駭浪的心理沖擊中感到窒息。她想着或許自己該轉身離去， 可又怕就這麽走了， 從此她和雪倫将形同陌路。她僵在原地，雙手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角，好似一個等待着處分決定的孩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雙眼一直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地面看穿。終于， 雪倫完好的左腿和機械義肢的右腿一前一後出現在了她的視線範圍中。接着一個溫暖的懷抱将她攏入懷中，發絲與衣物柔和的清香将她包裹， 她聽到了雪倫在她耳畔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随即抱着她的左臂收緊，她們的身軀緊緊貼在了一起。

天陽瞬即感受到一陣令人心神顫抖的戰栗感，随即胸口就像破開了暖水袋一般，她竟是一瞬泛起鼻酸，淚水潤濕了眼眶。她雙手攥住雪倫的衣擺，不知該不該擁住她。

雪倫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天陽知道，她并沒有怪罪自己，而是就這樣包容了自己的陰暗與私心。

這個擁抱的時間并不長，大約半分鐘後，雪倫松開了懷抱， 她的左手還搭在天陽肩上，輕聲說道：

“你也是不容易，公主這個身份強加給你的擔子太重了。我父母的事情就這樣過去吧，不管怎麽說，終究也只是一個事故，在這個事故中只存在命運的戲弄，而不存在殺人兇手。你不要有任何負罪感。其實說到底，我這些年查他們的事故，也只是為了求一個真相。我無法去預料查明真相之後，我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可是現在我好像隐約明白了，有的時候不知道真相反倒更好。這樣的結果，說實話我內心深處松了口氣。至少……至少我并不需要為他們複仇，這對他們和對我，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她說話很慢，一邊思索着自己的想法，一邊在努力表達。說到這裏後，她頓了頓，似乎從天陽感動與懊悔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絲隐隐的憤怒和失望，于是道：

“你也不要去怪罪你的兩位母親，她們的想法我能理解，這件事本不是你的錯，她們不想給你增加無謂的心理負擔。”

“可她們在監視你，還想利用你！”天陽憤然道。

“公主……”雪倫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緊，“在其位謀其事，我一個外人都能理解，你作為她們的女兒，卻不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但我無法接受。”天陽梗着脖子道，今日的事情對她的沖擊不僅僅在于明晰了自己的心理，更在于看到了兩位母親的另一面。她的兩位母親，尤其是牧黎，在她心目中猶如聖人，一塵不染，幾乎是完美的。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也會看到她們的陰暗面，看到她們的私心，看到她們為了達到目的而使出的手段。22歲的天陽，自幼成長的環境其實相當單純，成長在高精尖的部隊中，猶如與一片向陽花比肩，從來都是被榮光、奮鬥、為國犧牲等等崇高價值觀包圍，生命裏滿是愛與正義。除卻部隊內部競争和戰場的生死殘酷之外，看不到更多的人性的黑暗。

“孩子，皇帝陛下與皇後殿下，是大革命時期過來的人，她們經歷過的黑暗，以及她們為了促使大革命成功所做的事，遠超你的想象。她們不是天生的聖人，應該說她們本就不是聖人，大革命說到底是政權交替，她們是踏着無數人的屍骨與血肉登頂政權巅峰的。而為了保全這個國家，必要的時候就必須要采取強硬無情的手段，這就是政治，政治從來不講情感，一切都是利益至上。”雪倫輕聲說道，脫口而出的“孩子”二字，神奇得讓天陽沒有覺得抵觸。天陽确實比她年幼，也确實在諸多方面顯得比雪倫稚嫩。

天陽雙唇抿得緊緊的，但神情中的憤恨卻已被撫平，她終究明白雪倫所說的乃是正确的道理。但也正因如此，她始終覺得不好受。

“但也不能這麽算了，至少……這件事該被公之于衆，我犯了什麽錯，軍隊犯了什麽錯，就勇敢承認，就去承擔啊！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承擔，替我隐瞞。”天陽大聲道。

“哼，就知道你會這麽說。”雪倫卻笑了，“首先，你要去查明事實确實如此，其次你要說服你的母親們公布這件事，你要是能做到這些，我沒有任何意見。”

“我說……”天陽忽然抓住她的左手，“你真的不在意嗎？那可是你父母親啊！”

“我早就接受他們事故死的事實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值得大動肝火的。”如果說明晰真相對她有什麽不良影響，大概是再度加劇了她對命運不公的憤怒。這是唯一讓她感覺憤慨與無力的點，正因如此，她越加想要扭轉命運，她需要将輪盤翻轉，颠覆一切既定的事實。

雪倫顯得相當冷靜，天陽心想或許她的情緒如此平靜也與她大腦的狀态有關，她似乎在一點一點地喪失對情緒的感知。這讓天陽感到不祥。

“那行，我立刻就着手做這件事，反正這件事不解決，我上戰場也不安心，我會用最快的速度調查清楚，公布當年的事。”她突然捏緊了雪倫的手，道：

“你也要答應我，絕對不要讨厭我，不許不理我，我還指望帶你上前線呢，咱們要一起到利莫裏亞大陸去，然後我送你回六年前，這是約定。”

“有這個約定嗎？”雪倫搜索記憶。

“不帶賴賬的啊！”天陽急了，當即拉起雪倫的左手，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勾住她的小手指，道：“拉鈎蓋章，一百年不許變！”說罷兩人的大拇指按在了一起。

所以咱們到底約定了什麽，雪倫笑了，只覺得眼前的帝國公主，突然顯得像個小女孩般可愛。

“那我先走了，再聯系！”看到了雪倫的笑容，天陽的臉突然燒了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面對雪倫産生了一種名叫害羞的情緒，這讓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怵，從不怯場的她顯得很不适應，想要落荒而逃。

然而腳步邁出去幾步，她又跑了回來，拍着腦門道：

“瞧我這腦子，我今天來的事兒全忘幹淨，都怪你。”

雪倫這才想起天陽來的時候喊了一句“我找到了那個利莫裏亞女人的下落了”。

“哦，那個利莫裏亞女人在哪兒？”她後知後覺道。

“北工區的深山裏。我參與了警方的搜索行動，就在今天淩晨，我們找到她的足跡了，現在有一個警方的精銳搜索小隊正在追蹤，就緊緊咬住她的尾巴，她正在朝東面移動，我們懷疑她要前往北工區東面的港區出海逃回去。”

“你急匆匆回來就是告訴我這些？”雪倫疑惑，這些信息電話裏就能說清楚，她何必這樣奔波。

“不，我是來監督你的，追蹤這個利莫裏亞女人的軍事行動已經批下來了，你作為我的副官要參與這次行動，你必須立刻做準備，随時都有命令下來要我們出發。不遠的未來我們很有可能要接替警方繼續追蹤，借助這個女人尋找到進入利莫裏亞大陸的途徑。”

雪倫：“……”沒想到絕佳的機會這就來了，她還說不要再依靠天陽了呢，真是世事多變，随時打臉。

“你不參加也不行啊，這是軍事命令，你要是違抗就是叛國，你可得知道其中利害。”天陽小老太一般強調又強調，生怕雪倫又給她一個大“驚喜”，她心髒受不了。

“我明白，可我需要時間準備，至少給我三天時間。此外，老傑克和瓊姨的事我很擔心，我就這樣上前線，心裏實在不安。”雪倫道。

“我明白，警方那裏我也在催，我會盡量幫你争取時間的。但是，命令就是命令，沒有辦法。你的軍籍已經辦好了，現在不管你情不情願，你都是帝國軍人了。”天陽也顯得很為難。

唉……雪倫內心嘆息，自從去年聖誕節後，她就沒有喘息過一日，如今更是越來越緊迫了。

天陽離開了，雪倫重新回到實驗室，等待着五十岚博為她安裝右臂和數字義眼。經過一番調試，雪倫身上的零件總算全部配齊，新的義肢相比從前顯出卓越的性能，雪倫還需要時間适應。

當日晚間，雪倫洗漱完畢，剛靠在床上，準備閉目，将最近發生的事理一理，她的手環突然來電，一看來電竟是個陌生的電話。雪倫猶豫了片刻，接通了，對面卻出現了老傑克的面龐。

“大小姐！”

“傑克叔！你在哪兒？”雪倫吃了一驚。

“西區的安全屋，你放心，瓊和米蘭達都很安全。”老傑克道，“我利用手環的黑客終端套了一個數字電話路徑加密，這才打給你的，耗了點時間。”

“出什麽事了？”

“有人在追殺米蘭達·沃克，她來找你求助，當時殺手就在我們後方，匆促之下我只能帶着米蘭達和瓊一起跑，後來進了國王十字車站，通過廢棄的地鐵隧道一路走回了西區安全屋。”

不愧是前陸軍偵察員，反偵察能力之強，讓警方至今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哪裏去尋他。雪倫心中感嘆了一下。

“米蘭達是否知情？”雪倫問。

“我也問過了，她不知情，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她說可能是因為她肚子裏的孩子。”

雪倫扶額，是啊，米蘭達可是人類絕育之後，第一個出現的自體自然受孕的女性。想要殺掉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的勢力，目的必然是為了滅絕人類自然生育的可能性，想要做這件事的組織不在少數，并不是只有新大陸教的恐怖分子。

雪倫感到頭疼，她們手上現在握着個燙手山芋，到底該交給誰才好？在雪倫看來，交給誰似乎都不妥當，不論是以皇室為代表的激進派政府，還是以參議院主席為代表的舊貴族保守派，似乎都不希望看到這個孩子出生。在當下的帝國，人口是第一生産力，乃至于與科技并駕齊驅。這個生産力一直被政府把控着，對人口能夠進行嚴密的控制。如果自然生育普及，可能會打破這一平衡，以至于使得目前的既得利益者利益受損。更遑論暗中還有新大陸教分子虎視眈眈，絕不會允許自然生育被普及。

雪倫不是政客，對于這件事她并沒有政治立場，有的只是個人對米蘭達的同情。她的态度，是希望能尊重米蘭達個人的意願，看她是否願意生下這個孩子，至少要讓母子平安，後面的事情，後面再說。

但是，這世上誰也沒有面對孕婦的經驗，自然生育的整個過程，雪倫只是在生理課和歷史書中有粗略的了解，如果當真把米蘭達留在身邊照顧，誰能擔起這個責任？

“大小姐，咱們下一步該怎麽辦，你拿個主意。”老傑克問道。

“總之……咱們是不是該先去買尿布？”雪倫撓了撓頭突然笑道。

老傑克：“……”

作者有話要說：  看這文，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要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