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言梁如願以償給沈钰領路,嘴就沒停過。沈钰沒心情跟他看風景,更好奇他那男伴,沈钰沒急着問他的名字,他是言梁的情人,在言梁沒有介紹的情況下沈钰若表現得太關心,不合适。
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的小插曲,言梁沒有半點要介紹枕邊人的意思,那人也規規矩矩跟在言梁身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從小常來,這裏就跟我家後花園似的。”
言梁洋洋得意,莊園裏還有座玻璃暖房,植被花卉養得很好,三五人取了酒來暖房裏細品,想來非常不錯。暖房裏的盆栽擺出的景致讓沈钰眼前亮了亮,設計得很獨特,難得他起了興趣,言梁想到什麽,嘿嘿一笑:“說來這兒還發生過有趣的事。”
沈钰真心實意表達了作為聽衆的興趣:“哦?”
言梁指了指角落裏一個花盆,那個盆碎了一大塊,也沒有種上東西,明明是個空盆卻留着,沈钰原本還沒注意到,這一看過去,才發現那盆跟別的植物都保持了些距離,像是刻意放在那兒的。
“這個盆是個紀念,放在這裏,好專門讓言進看的。”言梁可得意壞了,“好讓他認清自己的位置。”
如今的言進鋒芒畢露,也進退有度,時間将他打磨得圓滑許多,沒了父母後他學會了隐忍,可十來歲的孩子,再早熟,心智也是有限的,十三歲那年就在這兒,言進跟言梁打了一架,或者說言梁單方面挨揍更合适,起因是言梁弄哭了言安安,還嘴臭道誰讓你們沒爹媽,就該低頭做孫子。
父母沒了,爺爺也走了,言進忍了許久,忍無可忍,擡起拳頭就揍了上去,言安安的哭聲混合着碰撞聲叫罵聲亂七八糟,言梁本想自己搞定,後來發現打不過,吼着讓旁邊傻住的人趕緊去叫言利。言進看到言利來了,不由收手,他本來以為叔叔起碼會問問他們發生了什麽事,沒想到言利上來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一巴掌,還将他朝邊上猛地一推。
言進摔在地上,砸倒了一個花盆,沒碎成渣,但是磕掉了一大片瓷片。
挨巴掌時他是怔忡的,摔的時候把愣神摔沒了,他格外清醒的意識到了自己所在的環境——
暖房溫室是別人的,他的家早就破碎了,他卻還在心底殘存着一點兒可憐又可笑的期待。
言利不是自己父母,也跟真心實意對他好的爺爺不同,虛情假意是分場合有時效的,這一摔,摔碎了他的天真,也摔碎了叔侄間那點他自以為是的親情,碎了,就回不去了。
言進爬起來,言安安撲到他身邊,吓壞了,剛才哭得太久,又被吓到,險些抽噎得喘不上氣。
言進看着言利拉起言梁,仔仔細細看他有沒有受傷,他摟過自己妹妹,把受傷流血的那只手背到身後,單手抱着她,在耳邊低聲道:“別哭,我沒事。”
“哥哥以後不會再讓你哭了。”少年言進抱着瘦小的妹妹,生了更加銳利的野獸爪牙,忍着痛,暗暗藏進了自己柔軟稚嫩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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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進站起來,又飛速地成長了。
言梁此刻站在暖房裏,把故事說給沈钰聽,說得眉飛色舞:“盆就是言進當時挨了揍沒站穩時摔壞的,他爬起來,朝我和爸道了歉,多有紀念意義,我一直留着,好讓他每次來都能看到。”
“對了,他當時手還被碎片割了口子,血流多了我們才發現,啧啧,你說他是不是自讨苦吃,橫給誰看呢?還是以為裝可憐會有人心疼他,嗐,自作多情。”
言梁舔舔唇,說得有些口幹舌燥,他本想哥倆好地拍拍沈钰的肩,卻發現沈钰含笑瞧着他,那笑太好看了,好看得過分,言梁愣神,手沒能伸出去,心底又暗罵一聲言進真是走了狗屎運,找了個這麽勾魂的美人。
他以為故事取悅了沈钰,清清嗓子:“所以說啊,言進從小就讨人厭,他什麽樣钰哥你肯定比我更懂,是吧?”
沈钰表情溫柔極了:“是啊。”
他朝那個盆看去:“這盆能送我嗎?”
“啊?哦哦當然可以!我之後讓人送你家裏去!”言梁心想還是沈钰狠啊,把盆搬家裏去讓言進天天看見,不比放在這兒強?高,實在是高!
沈钰卻說:“不用這麽麻煩。”
沈钰擡手将花盆端了起來,看着是要這會兒就先把盆搬出去。盆裏還有陳年土壤,他直起身,似乎沒有端穩,手一滑,很不小心的把盆摔了,不偏不倚,摔落在言梁腳下。
“啊!”
言梁猛地朝後一蹦,花盆沒能正面砸中他的腳,但飛濺的碎片給他鞋子留下劃痕,他退得太急,沒站穩,摔了個屁股蹲,也因此錯過了沈钰眼中一閃而過的可惜神色。
他的小情人趕緊伸手拉他,沈钰朝他道:“哎呀不好意思,沒端穩。”
“沒事沒事!”
言梁就着小情人的手站起身,龇牙咧嘴,他身體玩樂過度,骨頭本來就是個嘎嘣脆,不慎直接摔下去,從尾椎骨傳上來的鈍痛簡直遭罪,他又死要面子不好表現出來,沖着沈钰大度地笑:“是花盆太重了,沒事。”
沈钰也朝他笑笑,言梁本來就是個看着美人就找不着北的,當下覺得摔得真值,不虧!
“我、這,哦!我得去換雙鞋先。”
言梁動了動腳,他可不要穿着有劃痕的鞋子出席宴會,沈钰點頭:“我想去洗洗手,”他動了動手指,“盆太髒了。”
“離這裏最近的洗手間也還有段距離,”言梁道,“這樣,我自己去換鞋,小忘,我帶你逛過,你還記得路嗎?”
他的情人道:“記得的。”
“那你帶钰哥去。”
“……梁少你沒問題麽?”
剛扶起來時他分明姿勢都不對了。言梁拍着胸脯保證:“沒事。你替我招待好钰哥,那钰哥,咱們回頭見。”
言梁努力讓步子看起來正常,頗有氣勢地邁步,轉身後面部都痛到扭曲,小情人擔憂地望着他背影,而言梁一轉身,沈钰臉上表情倏的就散了。
他低頭冷冷看着一地的碎片,仿佛看見言進摔碎在這兒,又把自己重新黏了起來,把幼年的天真徹底抛棄,從此骨頭是鋼做的。被劃破的手疼嗎?疼,但不及心裏萬分之一,流了血,小小男子漢就不會再流淚了。
你們欺他作踐他,他還是長大了,小小的花盆困不住他,他頂天立地,是參天大樹,不懼風雨。
憑你們……也配。沈钰踩過了那一地狼藉,陳年幹涸的土壤碾碎在他腳下,化成粉末。
被稱作小忘的言梁小情人聲音弱弱響起:“沈、沈少爺……”
沈钰懶懶擡起頭,眉眼間的陰鸷已經收好:“嗯?走吧,麻煩你了。”
“不麻煩的……”
是有段距離,不算遠,只是七拐八繞的,得來一次才知道位置,沈钰将手指遞到水下默默清洗,小忘站在他身邊,沈钰從鏡子裏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垂下眼睑:“你有什麽想說的?”
小忘先是一驚,而後下定什麽決心似的,咬咬唇:“沈少爺,您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歡梁少?”
沈钰手指一頓,他收回手,轉身拿了紙巾緩緩擦拭着,同時重新打量着面前這個膽小的家夥。如果說沈钰之前只是對他有微不足道的一點好奇,那麽現在,小忘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向來把情緒藏得好,除非他不想藏,或者面對的人已經跟他打過交道知道他真面目。
“為什麽這麽說?”沈钰問。
“我……”他擰緊手指頭,“直覺……”
沈钰仔細看着他的臉,言梁不在,他終于能大大方方看,掃過他的輪廓,沈钰神色漸漸沉了下來:“你的名讓我想起一個人。”
小忘呼吸一窒。
“可是太久了,久到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他了。”沈钰問,“你全名是什麽?”
“我、我……”
沈钰此刻卻不懂憐香惜玉了,他再問一遍:“是什麽?”
小忘躲了這麽久,第一次擡起頭來跟他對視,卻直接紅了眼眶:“少爺!”
沈钰微微睜大眼,他內心生出股荒唐的感覺,忽然不想再聽,可小忘帶着顫抖的聲音說出了答案:“是、是我啊,伍忘啊!”
沈钰腦子裏嗡的一聲,有那麽片刻,他頭暈目眩,險些不知今夕何夕。
伍忘,他幼年時期的好友,曾經的。伍忘的爸爸,就是最初照顧沈默一家生活起居,後來又背叛沈默的那人。而伍忘,也接受了監視沈钰的任務,學校表現、家裏生活,他都有好好記下來,交給沈厲。
說來可笑,伍忘能跟他上同一所學校,學費還是沈默掏的呢,沈默念着情分,把伍忘當半個兒子,可人家父子就是這麽回報他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倆可真是好好給沈钰上了一課。
東窗事發後,伍忘跟他父親一起消失了,沈默沒找過他們,他也不是有仇必報的性子,沈钰當時太小了,後來……後來他倒是查過,沒找着人,不了了之。
“我,我現在改名叫伍小忘了。”
沈钰深吸口氣,他的眼神徹底寒下來:“我該說你勇氣可嘉……你居然敢出現在我面前?”
伍小忘眼睛裏已經閃了淚花:“當初走得太急了,我,我就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少爺。”
伍小忘那時年歲也不大,更多時候是聽家長的意思,父親說了,他就照做,并且這樣的秘密行動還會讓小孩兒覺得興奮、刺激,幫上了大人的忙,覺得自己也長大了,跟別的孩子不一樣。還有……監視沈钰讓他有種莫名的虛榮感。
“我爸爸後來……沒人願意再雇他,他只能零零散散接些活,日子也過得很不好,想起當年的事,他也很後悔,對不起沈叔,真的。”
伍小忘跟父親都改了名,伍小忘還做了些微整形,十來年過去,沈钰當然認不出他。
“你膽子很大。”沈钰眼神冰得徹骨,“我如果是你,就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
“我、我知道。”伍小忘吸了吸鼻子,“看到你我就怕,可我也真的難受,因為愧疚,好多年了,我常常做夢,我欠你一個對不起,我還是想說,我真的想說。”
“祈求原諒?我不會說。你們差點害死我爸爸。你們得慶幸他沒有成功,如今還活着,不然這筆賬,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們挖出來,算幹淨。”
“現在,滾。”
沈钰很少疾言厲色,他學習能力強,早就學會編織各種面具,哪怕和誰真正撕破臉,對峙也好諷刺也好,他都端坐雲端,總是不疾不徐,好像天塌下來他也能面不改色。
沈钰以為自己已經把心捏得心如止水,可以随意掌控自我,原來不過自自欺人,以為可的風平浪靜,不過是疼痛未起。
伍小忘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他知道如今自己有多不堪,也沒奢求沈钰能原諒他們,看到沈钰時他猶豫過,但終于敵不過多年折磨自己的愧疚,他是真的很想說這聲“對不起”,也知道光如此不夠,可他現在堕落到要依附別人生活,在沈钰這般人物面前沒什麽能拿出手的,補償不出東西。
沈钰不缺他那點兒小錢,也不缺他這麽個人,打雜也不要。
“我,我現在沒什麽你能看得上的,也幫不上你什麽,我跟爸爸過得都,都很……”
“怎麽?加害者要到苦主面前來賣慘嗎?”
沈钰被他哭得心煩意亂,聽不下去,幹脆自己轉身走了,留伍小忘一個人在原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