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在演戲(一更)
已經過了辰時, 天光躍出厚重的雲層灑落在幽靜雅致的庭院中,落雪枯枝蜿蜒的影子與一個俊逸颀長的身影交疊在一起,被暖金色的光芒映照在石板之上, 看得沈如霜一愣。
蕭淩安墨色狐皮大氅之下還穿着玄色繡金蟒袍,稍顯淩亂的發梢沾染着初融的冰雪和寒霜, 袍角帶着些許塵土,看起來似乎是從宮中馬不停蹄地趕過來的,俊容含着清風朗月般的笑意,恍惚間一如數年前的初遇。
他就這樣一直望着沈如霜, 不禁起身俯視着她纖弱嬌小的身影,将她整個人籠罩在他的影子之下,靜靜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眸中隐隐閃着期盼的光芒。
方才上朝之時,蕭淩安就一直惦記着沈如霜的事情,總是有些後悔沒能親自陪着她來到初遇之地,急匆匆地配合周恒之将朝上的戲碼演完, 給了季世忠沉重的警告之後就快馬加鞭地出了宮,提前讓皇家別院的宮人準備好當年的一切。
幸好他聽聞沈如霜在路上弄髒了衣裙,多費了些時間下車試穿成衣,這才有了機會能夠親自出現在當初與彼此初遇的地方, 希望能夠讓霜兒想起一些過往之事。
然而沈如霜在看到蕭淩安的那一刻,一顆剛剛有些松懈的心立即懸了起來, 知曉蕭淩安不是陳鹿歸那樣好糊弄, 行差踏錯都會讓他看出破綻。
所以就算她一想到郎中說的那些話就會對蕭淩安心生怨恨,但是為了往後的計劃還是本本分分地将這一出戲演了下去, 面容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憤恨之意, 聽完蕭淩安的疑問之後只有一片茫然無措, 木木地搖着頭,聲音輕得幾乎飄散在寒風之中:
“陛下,臣女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
話音未落,蕭淩安的眸光就再次黯淡下來,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映着一小片陰翳,遮掩着他的失落和無奈,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在上朝之前就已經問過霜兒這個問題了,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自己才是她的夫君,可是她不願意相信,也慌亂地不想去承認。
是他簡單地以為,霜兒一定對他們初次相遇的場景情有獨鐘,一定深藏在心底不會忘記,所以只要他好好籌劃和表現,霜兒就一定會想起些什麽,起碼能夠記得他才是她的夫君。
如今看來,是他想的太多了。
興許......這些他以為刻在腦海之中的一幕幕,在霜兒心裏一樣可以輕易地忘記,反而是曾經毫不在意的他記了這麽久,到頭來放不下的反而是他自己了。
寒風掠過枯枝,松散的積雪從樹梢抖落在地上,少許落在了沈如霜的發頂和衣領的縫隙裏,被身軀上的溫暖融化,凍得她渾身一激靈,清麗秀美的小臉皺在了一起,瑟縮着裹緊了路邊随意買來的衣衫,望着蕭淩安的目光愈發莫名其妙。
蕭淩安被她的目光刺得鈍痛,逼着自己輕笑一聲将方才的事兒揭過,若無其事地行至沈如霜的身側,自然地攬過她清瘦的肩膀和腰肢,溫聲道:
“罷了,是朕不該這麽問,我們回宮吧。”
沈如霜下意識避開蕭淩安骨節分明的手,保持着恭敬畏懼的距離退到一邊,仿佛在她眼裏蕭淩安還是大梁的九五之尊,而她只是沈家庶女,不能如此親密地站在一起,甚至看到蕭淩安登上馬車後,硬是守着規矩不願意同坐。
蕭淩安勸了好幾回都沒有用,還以為霜兒和從前一樣在生他的氣,後來才意識到沈如霜是徹底忘了從前的事情,忘記了他們之間本該心意相通,親密無間,只好親自将她抱上了馬車。
“臣女無意冒犯,還請陛下恕罪......”沈如霜驚恐地在馬車內掙紮着,在行駛之中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卻始終縮在角落裏與蕭淩安保持最大的距離,哪怕颠簸震得她險些跌倒都沒有在意,顫聲請求道:
“陛下,臣女不知為何會在您的身邊,也未曾做過任何逾矩之事,還請陛下将臣女送回沈家吧......”
聽到沈如霜提起了沈家,蕭淩安倏忽間頓住片刻,反應了一會兒才将當年的事情想起來,眸光複雜地望了沈如霜一眼。
沈家對于他來說,已經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了,雖然只是過了兩年多,但是這之間發生了太多的變故,讓他的心緒劇烈地起起伏伏,疲憊和倦怠得仿佛過了好多年一樣,也很久沒有人敢提起沈家了。
他也總是刻意去忘記沈家的事情,心中藏着一份無法傾訴的悔恨。正是因為當年把霜兒當做是沈家的人,所以才會小心提防和疏遠,以為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沈家着想,費盡心思的讨好是為了在後宮争權奪勢,恰好錯過了他最應該珍惜的那段時光。
如今他是求也求不來曾經的日子,也不知應當如何來回答霜兒的話語。
“霜兒,這是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沈家了......”蕭淩安喉嚨幹澀地開了口,輕柔地将沈如霜從馬車的角落裏拉到身邊,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着,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下,認真地凝視着雙眸道:
“朕知道你忘記了很多事情,但是這些都不要緊,你只要從此刻開始記着,朕是你的夫君,你無論如何都是大梁的皇後。”
沈如霜邊聽邊皺起了眉頭,慌亂地想要掙脫蕭淩安的懷抱,驚恐地否認着他所說的一切身份,卻被蕭淩安稍一使勁就禁锢在懷中,任由他的臉龐貼在她的額頭上,聽他溫柔地說道:
“你只有朕了,朕也只有你一個人。往後只要你乖乖待在朕的身邊,朕一定會好好待你,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
蕭淩安收緊了懷抱,将沈如霜緊緊擁入懷中,只有感受着她溫軟的身軀和淡淡的芬芳之時,才會有片刻的踏實和心安,阖上雙眸珍惜地享受着,腦海中剎那間閃過一個念頭,亦是讓他心尖微顫。
自從知道沈如霜忘記了曾經的一切後,他一直焦急又憂愁,可是如今一想,這未嘗不是上天給他的第二次機會。
現在霜兒雖然不記得曾經的事情,不會再對他有這麽多年積攢下來的情意,但起碼霜兒也把那些憤恨都忘了,一切如同宣紙一般幹幹淨淨。如此一來,只要他從此以後像從前一樣對待沈如霜,變成她一直喜歡的模樣,一切就都可以改變了。
既然幾年前的霜兒會喜歡他清風朗月的模樣,那現在忘卻一切的沈如霜應當也會喜歡,只要再次在她心裏占有一席之地,就算以後霜兒想起來了,也能當做彌補了過往的遺憾。
沈如霜在蕭淩安安慰着她的話語之下逐漸平靜,看似乖巧懵懂地靠在了他的身上,任由着他貪戀地擁抱着,眼底的光芒卻愈發冰冷厭棄,唇角的笑意諷刺又冰冷。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怎麽可能呢?
她慶幸終于讓蕭淩安相信她是真的忘記了曾經的事情,但是她心裏一直明白,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緩兵之計,是為了有時間去尋找更好的出路,并非是真的将過往的傷痛都忘記了。
那些年蕭淩安對她無情的磋磨和傷害,就像是鐵水濺落在肌膚之上留下的傷口,就算皮肉愈合了,也會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一輩子都留在心間無法消除,一看到就會想起曾經的那些日子,傷口之處還會隐隐作痛。
縱使她有一天真的将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也絕不會忘記蕭淩安是如何讓她心灰意冷直至絕望的,更不會讓他如今能夠輕而易舉地重新開始,只要稍稍改變就能獲得曾經的一切。
更何況,蕭淩安那句“會好好待她”,已經聽了太多次了。
當初嫁給蕭淩安時他就說過這句話,後來沈家覆滅她卻當上皇後的時候也聽過,甚至在折柳鎮被蕭淩安奪回皇宮的時候又聽過.......蕭淩安永遠都會這麽說,興許在他眼裏,錦衣玉食就是好好待她了,至于其他的也只是妄想,根本不是她想要的東西。
沈如霜不會再相信蕭淩安了。
不過,為了能夠将這一出戲繼續演下去,為以後的脫身争取到機會,沈如霜還是強忍着抗拒之感攥緊了蕭淩安的衣袖,任由着他緊緊貼着自己的軀體,迷茫又乖巧地依靠在他的肩頭,輕輕應聲道:
“嗯。”
馬車順暢又迅捷地回到了宮中,徑直朝着鳳儀宮行駛而去,穩穩當當地停在了殿門口。這時候已經變了天,暖陽躲在了厚厚的雲層後面,寒冷的北風伴随着凍得結實的冰雪吹打在人身上,剛下馬車就覺得陰冷難耐。
蕭淩安貼心地将墨色狐皮大氅披在了沈如霜的身上,而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玄色繡金蟒袍,但他沒有分毫的不悅和瑟縮,反而比往常更加愉悅,俊容上有了幾分真心的笑意,拉着沈如霜的手并肩走在一起,二人的掌心緊緊相貼。
幾個貼身宮女得了消息一早候在門口,亦是知道些帝後之間有些疏離的實情,難得看見陛下和皇後娘娘竟然能如此和諧地相攜歸來,一時之間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行禮之後偷瞄着二人的手挪不開眼。
沈如霜心有不悅但忍着沒有掙脫開,倒是蕭淩安很是欣賞這樣的目光,将脊梁挺得筆直如寒山松柏,顯得身姿愈發潇灑俊逸,放慢了腳步在一小段路上走了很久,遠遠看去和沈如霜像是一對璧人。
無人告訴阿淮沈如霜失了記憶的消息,皆是擔心孩子太小會接受不了,但是這孩子實在太過機靈,總覺得今日不對勁,從奶娘身邊溜走以後四處探聽着閑話,等到沈如霜回來的時候已經明白得七七八八,混在人群之中一同候着。
“娘親,你不認得阿淮了嗎?”阿淮一看到沈如霜就邁着小腿奔了過去,不滿地瞥了一眼不肯放手的蕭淩安,嘟着小嘴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肉乎乎的小臉整個都埋在了沈如霜的身上,嗚嗚咽咽道:
“阿娘是不是不要阿淮了?可是阿淮只有阿娘了啊......”
沈如霜身形一僵,眉眼間染上幾分糾結和猶疑的神色,趕忙趁着風吹散了墨發遮掩着低下頭,裝作在好奇地打量着阿淮,心中實則有過片刻的慌亂,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掌心滲出一層冷汗。
她當時想到裝作忘記過往的法子,其實考慮過很多方面,唯獨在阿淮身上猶豫不決,最後決定逃避着躲過去。
但是這一天終究來了,她驀然間不知所措。她自然不想讓阿淮在這麽小的年紀就為了自己擔心,更不想讓他以為是阿娘不要他了,這孩子心思敏感,就算面上笑嘻嘻的,心裏估計也會難受許久。
那時她只當孩子還小,她只要一直瞞着應該能夠哄過去,沒想到她前腳剛離開皇宮,這孩子就打聽得一清二楚,現在一邊是剛剛相信的蕭淩安,一邊是最疼愛的孩子,讓她左右為難。
特別是聽到那句“只有阿娘了”,她更是放不下了。
蕭淩安聽了阿淮的話有幾分不悅,他就好端端地站在沈如霜身邊,結果這孩子不肯抱他也就算了,還說出這樣的話,難不成當他是死的嗎?
“誰教你這麽說的,你還有父皇。”蕭淩安頗為不甘地蹲下身,疼愛地揉捏着阿淮的小臉蛋,直到白皙細嫩的肌膚微微發紅才不舍地放下,撫摸着他的小腦袋,柔聲道:
“就算阿娘真的不記得你了,父皇也會一直記得.......”
阿淮對蕭淩安的揉捏很是不滿,但是力氣太小掙脫不開,所有的拳打腳踢在他面前像是鬧着玩兒似的,只能用細小的牙齒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叉腰道:
“我才不要呢!你讓開,阿淮只要阿娘嗚嗚嗚......”
蕭淩安吃痛地松開了阿淮的小臉蛋,雙手尴尬地舉在半空中,想要再抱一抱阿淮但這孩子不肯配合,總是張着嘴要咬他,只好挫敗地收了回去,輕咳一聲掩飾着心間的無奈,把孩子推到了沈如霜的面前,輕聲問道:
“霜兒,你還記得阿淮嗎?這是你和朕的孩子......”
沈如霜眼睫輕顫,本想狠下心說一句“不認得”,但是望着阿淮瑩潤靈動的大眼睛時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思及方才阿淮是那麽依賴自己,同樣作為親爹的蕭淩安他就很是排斥,心中更是不忍,只能故作茫然地僵持着。
見沈如霜并沒有立刻否認,似乎是陷入了沉思的模樣,蕭淩安以為她在這一刻能夠想起些什麽,仿佛抓住了希望般将阿淮塞進沈如霜的懷中,眸中閃着星星點點的光彩,小聲催促着阿淮道:
“快點叫阿娘,快叫啊......”
阿淮聽話又配合地窩在沈如霜的懷中,柔軟溫暖的小身子不斷地蹭來蹭去,笑容如同三月春光般明媚可愛,讓人心間都不自覺地亮了起來,聲音軟糯地在沈如霜耳邊道:
“阿娘,你還認得我嗎?”
沈如霜下意識地把孩子接住了,緊緊地抱着不讓他摔下來,險些就要松口承認,但是回應的話語到了嘴邊還是被她強行咽了下去,壓着牙根繼續懵懂地望着蕭淩安和懷中的孩子,喃喃問道:
“這是我和陛下的孩子......是嗎?”
蕭淩安趕忙點頭,生怕抱着阿淮會累到沈如霜,只讓她抱了一會兒就主動接了過來,欣喜地雙手扶住沈如霜的肩頭,輕輕地搖晃着,唇角的笑意再也掩飾不住,急切地問道:
“霜兒,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這是兩年前你在折柳鎮生下的阿淮啊......”
沈如霜當然知道蕭淩安說的都是事實,可她不敢露出破綻,只能稍稍側過身子背對着阿淮,對上蕭淩安滿是期待的鳳眸,聲音輕柔得不讓阿淮聽見,笑道:
“這孩子很可愛,我會盡力想起他。”
蕭淩安搭在沈如霜手上的手一頓,脫力般緩緩垂落在身側,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很快就熄滅了,沒想到連阿淮也不能讓沈如霜想起一些過往的碎片,一下子對往後的日子有些擔憂。
“阿娘,你們在說什麽呀?”阿淮個子小小的,聽不到高高站立的兩個大人在說些什麽,見沈如霜目光和原先一樣溫柔疼愛也放心了許多,無憂無慮地拉扯着她的衣擺,眨巴着眼睛撒嬌道:
“前天你答應阿淮放煙火的,還算數嗎?”
這回沈如霜是真的木然地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前天阿淮好像真的和她說過想要放煙火,只不過被她一口否決了,後來一直自顧不暇,就把這件事情置之腦後。
并非她不想答應,而是蕭淩安從未應允過她放煙火,剛回到深宮時,她也嘗試着找各種各樣的樂子,想着既然出不了皇宮,放些絢爛的煙火取樂也不錯,那時就被蕭淩安否認了。
正好她現在不知道怎麽應付阿淮,就繼續裝作失去記憶沒有回答,沒想到一旁的蕭淩安卻忽然間蹲下了身子,唇角的笑意溫柔寵溺,将阿淮抱在懷中輕聲哄道:
“好啊,父皇應你。”
沈如霜心中暗自詫異,垂眸望見蕭淩安意味深長地望着自己。
作者有話說:
二更在十二點~
感謝在2022-10-15 23:59:28~2022-10-16 22:04: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zzzzz 10瓶;瑟兮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