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不想留(二更)
這些都是沈如霜和姚念雪一早就謀劃好的一部分, 包括方才在馬車之中故意弄濕的衣衫和行進之中的頭痛,都是為了能夠讓車夫不知不覺間剛好停在了這個岔路口,讓她能夠找到合理妥當的理由下車來到約定的地方,
無論是郎中還是布料鋪子的老板娘,都是平民百姓罷了, 收錢辦事是常有的事情,只要給了足夠多的銀兩,再誠懇地把沈如霜說成是富貴人家不被待見的妾室,好言相勸幾句很容易讓他們松口。
今早沈如霜得知可以出宮, 臨時讓姚念雪把提前找好的郎中找個緣由請到布料鋪子中來,雖然時間緊迫險些趕不上,不過好在她用的兩個人都算忠心得力, 終究沒讓她失望。
郎中頭發胡須皆是花白一片,聽信了姚念雪編的故事後,一看見沈如霜嬌弱的模樣就有些憐憫,趕忙将手指搭在她的腕間認真地診斷着, 只是片刻就為難地皺起了眉頭,不确信地又讓沈如霜換了一只手,眉心依舊沒有分毫舒展。
“大夫,我們家夫人究竟是怎麽了, 您快些說呀!”姚念雪焦急地催促着把脈的郎中,總覺得他臉色中有着不好的預感, 生怕沈如霜是得了不治之症。
郎中長嘆一聲還是沒有接話, 端詳着沈如霜略顯蒼白的臉色,又讓她張口看了舌苔, 糾結地搓着粗糙蒼老的雙手, 聲音低沉道:
“這位夫人啊, 您現在确實是喜脈,但是脈象虛弱不穩,加之本身體質陰寒,長久以來又心情郁結不願意多加活動,所以這一胎........沒太大把握.......”
此話一出,沈如霜和姚念雪皆是驚出一身冷汗,對視一眼時都從彼此眸中看到了詫異和不解,不過沈如霜率先平靜下來,仔細想想這些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原本就覺得這一胎和懷上阿淮的時候不一樣,總是磋磨和鬧騰着不得安生,小腹也時常有下墜之感,隐約覺得可能要留不住,但是她終究不是太醫,分不清這是真實狀況還是她的臆想,只能就這樣一直惴惴不安地壓在心裏。
如今聽了這位郎中的話,她倒是覺得更加符合現在的境況。
“那麽請問大夫,您說的沒太大把握,究竟是有多少把握呢?”姚念雪心疼又擔憂地望着沈如霜,心中焦慮萬分地想知道确切的情況,按捺不住地繼續問道。
這位郎中目光複雜地望了沈如霜一樣,糾結了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氣,撫摸着胡須嘆一句“命苦”,緩緩搖着頭道:
“若是于我而言,目前來看只有三分把握......”
“三分把握?!”姚念雪不禁愣神地問道,三兩步走上前去,就差揪着郎中的領子仔細問問了,慌張憂慮地絞着手帕問道:
“此話當真嗎?若是找到更好的郎中呢?亦或是........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保住?”
這話興許有些歧義,讓這位大夫聽了以為姚念雪在懷疑他的醫術,當即有些不太高興,臉色微沉地瞥了她們一眼,懶得再去顧慮她們的心緒,說話一下子直接了許多,直截了當道:
“你家夫人這一胎本身就懷的不是時候,原本就已經有過一個孩子,心緒和體質尚且沒有完全調理好又懷上了,你自己說說這能好到哪裏去?我今日坦白和你們說吧,就算是宮中的禦醫來看了也不會有什麽好話,頂多有四成把握了不得了,除非是你家夫人福大命大,這孩子也有老天庇佑......”
聽到這位郎中提到了宮中的太醫,沈如霜渾身都打了一個冷戰,唇角綻開一抹森冷又諷刺的笑意,剎那間眸中湧上酸澀苦悶的淚水,在逆光之中閃爍如星辰。
那些太醫在普通郎中眼中醫術高超,定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實際狀況竟然這般不好,甚至可以斷定李太醫從她剛剛有了身孕的時候可能就已經知道了實情,只不過一直瞞着不肯告訴她,只是将這件事讓蕭淩安知道,然後他們串通一氣騙她。
在她沒有察覺身上的異樣之時,她真的聽信了李太醫的話,覺得自己一切都好,只不過是因為心情郁結才會覺得倦怠和疼痛,只要心情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甚至還逼着自己每日都在這樣的日子裏費勁地找些快活的事情。
難怪啊........難怪蕭淩安不肯告訴她實情,在聽她說想要另請郎中的時候神色會有些異樣。
這個孩子本就是意外得來的,她對這個孩子并沒有同阿淮一樣深沉的愛意,甚至有的時候一想到這個孩子得來的辦法,還會心生怨恨,愈發不肯甘心。但是蕭淩安肯定一心想要留下這個孩子,那她若是知道了這樣的實情,心中只會更加壓抑和苦悶.........
以至于,最後并不想讓這個孩子留下來。
“大夫,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那......這個孩子是留着好些,還是不必再留下來了呢?”
沈如霜很快就暫且将這些破碎絕望的心緒收起來,警惕地瞥了一眼門口,知道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再在這兒拖延下去,直接這樣問道。
“夫人瞧你這話問的,留不留要看你的心意啊。”這位郎中輕笑一聲将剛才的不悅掠過,認真地又感受了一次沈如霜的脈象,沉吟一聲道:
“這一胎确實很難說,但也不是全無可能,不過我還是要多嘴告訴夫人一句,若是想要強行保住孩子也是有代價的。等到月份大些,夫人若是不慎流産會有性命之憂,就算将孩子好好地生下來了也有可能天生體弱,能否平安長大這些都不好說,我只是把最壞的狀況都告訴夫人,您願不願意留下全看你自己......”
剛剛說完,沈如霜身形搖晃了幾下,眼前一陣發黑發花,險些不能穩住坐在原處,幸好姚念雪及時扶了一把才沒有從椅子上跌落,口中喃喃念叨着什麽,沒有人聽得清楚。
她忽然感覺心口猛然間沉悶又疼痛,仿佛有人用利刃将劃開一般,滾燙的鮮血和暖流洶湧而過,連喘息聲都短促又劇烈地起伏着,眸中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順着白皙清瘦的臉頰上滾落,滴在手背上慢慢變涼。
如果一切真的都和這位郎中說的一樣,那這個孩子到底活得是有多麽艱難呢?
還在她腹中的時候就經歷了這麽多的磨難,出生了也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身體強健地活潑玩鬧,可能這輩子都是個藥罐子,每一個日夜都要經受病痛的折磨,就算宮中的太醫醫術高明無微不至,終究也不能代替他受苦受累啊.......
更何況這還是最好的狀況了,若是這孩子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呢?皇宮是何等兇險的地方,她連阿淮都不敢說一定能完全護得很好,甚至是蕭淩安這般心寒如冰、狠厲果決之人都經歷了腥風血雨,這個孩子又會如何?
沈如霜不敢再想下去,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到這個孩子能夠有什麽好日子可以過。
所謂血脈相連,就算她并沒有打心底眼裏喜歡這個孩子,但還是情不自禁地為這個孩子考慮着,結果竟是費心思忖之後,最好的法子就是讓這個孩子不要來到這世上。
想想也真是可笑。
“大夫,若是我不想留下這個孩子,你能否開一副藥呢?或者是需要什麽藥材,我往後自己去抓也行.......”沈如霜擦拭着眼角的淚水問道。
姚念雪一驚,未曾想到她真的朝着這方面想,想要阻攔的時候卻看見沈如霜淺淺搖頭,示意她不必再多問了。
“夫人啊,這個我不能幫你了。”這位郎中無奈地攤開手,将桌上淩亂的物件都收拾起來,望着沈如霜嘆息道:
“你們始終沒有告訴我是哪家哪戶,但是今日看你的衣衫和首飾,應當是大戶人家吧?你現在想瞞着其餘人把孩子去掉,若是這件事被他們知道了,我也難逃追責。還望夫人莫要怪罪,我也總要在這片地方好好活下去呀,您說是不是......”
“我可以給你十倍的銀子,或者你開個價吧。”沈如霜頓時有些慌張,她不知道現在除了依靠這個郎中還有誰可以求助,連忙拉着他急切道:
“銀兩的事情我可以想辦法,大夫,你給我去掉這孩子的藥方就好......”
聞言,這位郎中微微笑着搖頭,打斷了沈如霜的話頭,淡定平和地讓她先坐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蒼老的面容上皺紋愈發明顯,為難道:
“夫人,咱們做大夫的也有規矩,這種事情不是銀錢的問題,再者說這孩子好歹也是一條命,除非你們全家的人都了解且應允,否則我是不會做這樣不幹不淨的事情。”
此話一出,沈如霜就知道這位郎中鐵了心不想冒着風險走這條路,畢竟他到了這個年紀,應當也不是極為缺少銀兩,确實是保險一些更為合理,所以也不再強求,亦是壓住了還想再勸說的姚念雪,脫力地坐在椅子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現在她腦海中那陣強烈想要去打掉孩子的心思已經消減了些,比方才更加冷靜清晰,但是一想到這孩子的現狀和未來,總覺得她們之間沒有緣分。
這孩子是在她将要逃跑之際懷上的,雖說她上回逃離皇宮的時候也懷上了阿淮,但是這回她一個人出逃不能保證能安然無恙地生下這個孩子,加之大夫所說這孩子的狀況,反而讓她覺得自己與孩子都是彼此的拖累。
除此之外,她或許還是有一點私心。
她與蕭淩安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個地方,能夠好好地将下半輩子活下去,一個阿淮就已經讓她難舍難分,糾結猶豫這麽久了,若是真的再有一個孩子,她這輩子,還能離開深宮嗎?
難道她真的此生就只能在宮中與蕭淩安生兒育女了不成?
她不願意,無論如何都不願意。
此事大致已經了結,這位郎中收拾好了東西正要從後門離開,沈如霜忽然間想到了什麽似的,讓姚念雪阻攔住這位郎中離去的腳步,艱難地挪動着身子走上前去問道:
“大夫留步,我還有最後一事相問。”
這位郎中停住了腳步,等着沈如霜進一步發話。
“請問大夫,我之前服用過一段時日的避子湯,會不會是避子湯的緣故才導致這一胎這樣難以把握?”沈如霜愁眉不展地問道。
這件事一直是她的一個心結,畢竟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是無辜的,而避子湯是她自己執意要喝下去的,并且無論在何時都堅定地要喝,沒有聽任何人的勸阻,若是因為避子湯的原因讓這個孩子變成這樣,她作為生母總是有些內疚。
“這個夫人放心,目前來看這一胎大致是因為您的身子根基問題,避子湯的緣故并不大。況且根據您方才說的,服用避子湯的時間不算太長,又一直有滋陰補氣的補品在中和,按道理來說不會太過影響這一胎。”這位郎中低頭回答道。
這下沈如霜心裏松了一口氣,仿佛終于為自己找到了開脫的理由,一直背在身上的重擔也剎那間放下了許多,起碼能夠安慰自己不是親手害了這個孩子。
“那.......若是有一天這個孩子沒了,會有人覺得是避子湯的緣故嗎?”沈如霜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試探着問道。
這位郎中行醫多年,從沈如霜的話中聽出了些許端倪和別有用心,意味深長地揚起幾分笑意,嘆道:
“按道理說您的身子一般大夫都能看明白,不過夫人若是自己想辦法沒讓孩子留下來,大夫也不知如何判定,那時候說是避子湯,興許還是有人相信的。”
沈如霜心中默默有了盤算,思及這位郎中的話愈發思慮深沉,讓姚念雪謝過他後好生送了出去,又趕忙強行穩住心緒,擦幹淨眼角的淚水,在內室揚聲喊了玉竹,若無其事道:
“這套衣衫尺寸太大了,快些換一件來!”
玉竹一聽就知道事情已經結束了,故意當着陳鹿歸的面應和了一聲,讓老板娘換了一件更加貼合沈如霜身形的衣衫,親自送進去幫她更衣。
片刻之後,沈如霜神色如常地從內室走了出來,身上已經換上了方才玉竹拿進去的衣衫,不太習慣地一邊走一邊整理着衣角,讪讪笑着對陳鹿歸道:
“二哥哥,這京城的東西就是不一樣,怎麽連衣服都這麽麻煩,一下子竟打了死結解不開,耽誤了這麽長時間......”
陳鹿歸有些質疑地掃了沈如霜一眼,暗暗懷疑連換上衣衫這樣的事情竟然也會忘記?但是沈如霜毫不在意地揚起面容沖着他歉意一笑,眸光幹淨純澈看不出一絲躲避和破綻,讓他也不由地動搖。
“陳夫子,娘娘來了京城後一直都是奴婢伺候的,這兒的衣衫确實比江南多了許多繩結和暗扣,平時娘娘就一直弄不明白,都是奴婢幫忙的,麻煩你今日久候了。”玉竹在一旁随口說道,不像是刻意解釋,自然得如同一句閑談。
既然如此,陳鹿歸也沒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謙和地道了一句“無妨”,陪着沈如霜繼續坐上了去往沈如霜和蕭淩安初遇之處。
馬車行過小半個京城,終于在一處幽靜雅致的皇家別院停了下來,沈如霜懷着身孕不便行走,蕭淩安已經提前命人準備了轎辇,她只要穩穩當當地坐在上面就好。
陳鹿歸按照蕭淩安和安公公的吩咐帶着沈如霜往前走着,繞過富麗堂皇的會客之處,徑直朝着湖對面的花園和小涼亭走去,邊走還不忘問着沈如霜有沒有想起些什麽。
然而沈如霜始終蹙着細彎眉,似是在努力回憶着那些所謂的往事,可眸中卻依舊茫然又懵懂,讓人捉摸不清她究竟是想起了什麽,抑或是想到了多少,反而是揉着額角的力度越來越大,仿佛很是頭疼。
陳鹿歸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沈如霜當真一點都記不起來,他也不能向蕭淩安交代,正在愁苦之際,忽然間看到四角涼亭之中坐着一個人,桌上擺着一盤棋子與自己對弈,冰青色的瓷瓶中插着幾支冬日盛放的野花。
這是蕭淩安與沈如霜初遇之時的一幕。
“霜兒,你記得你的夫君是誰嗎?”
一道溫柔和煦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作者有話說:
我來啦!今日萬字完成!現在女鵝的心思大概都猜到了嘿嘿,至于最後有沒有留住,繼續猜!過幾天應該也要寫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