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誰的孩子(二更)
屋子內的血跡和雜物被清理幹淨, 窗戶和門板上刺目的“囍”字被蕭淩安親手狠狠揭下,撕碎了埋在淩亂的髒雪中,院子裏的桌椅還空蕩蕩地等着孩子們來上學堂, 但宅子的門已經被死死鎖住,此後再也不會有人打開了。
沈如霜終究還是被蕭淩安帶走了。
她披上前些天剛做的水紅色棉絮披風, 明豔的顏色在黯淡冬季中格外亮眼,讓人看了便心生歡喜。但她眉眼間卻只有北風吹不散的憂愁和苦悶,細彎眉總是蹙在一起未曾舒展過,白皙細膩的肌膚在雪色映襯下幾近透明般幹淨, 整個人遙遙望去如夢似幻般不真切。
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前,沈如霜不得不抱着阿淮一同登上去,步子邁得艱難緩慢, 每走一步都要回頭望一眼被封鎖的宅院,眸中閃着晶瑩的光亮,留戀不舍充斥心間揮散不去。
雖然只在這座宅院中生活了兩年,但這是她在阿娘死後唯一自由快活的日子, 興許也是後半生最珍貴的時光與回憶了,有淳樸善良的鄰居,有互相扶持過日子的發小,有慢慢成長的孩子......一切都那麽美好, 仿佛一場稍縱即逝的美夢,讓她不忍醒來。
但是她不得不走。
蕭淩安不會讓人知道先皇後背着他與別的男人私相授受, 這件事情已經鬧得有些大, 鄰居多少都聽到了些動靜,只有立即走才不會讓真相被人發現, 永遠只把謎題一樣的傳言留在這個小鎮裏。
在嗜血殺人這方面, 她向來不敢懷疑蕭淩安的真假, 人命在他手上如同蝼蟻般輕賤脆弱,簪纓世家都不被他放在眼裏,眨眼間就屠盡滿門,更何況是這些一輩子走不出潤州的村民?
她已經在這個美好夢幻的地方偷來了兩年光陰,實在不忍心讓這塊地方因為自己而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見她上馬車的動作極慢,蕭淩安以為她身子嬌弱沒有力氣,從車簾後探出頭關切地望着她,下意識伸出修長的手指就要去扶。
就在這時,幾個影衛擡着一籮筐屋內的雜物準備扔掉,最上面擺着幾朵精致小巧的絹花,花瓣和葉子做的很是逼真,用料也是最輕盈的絹布,正迎着寒風瑟瑟發抖,一下子就吸引了沈如霜的目光。
她原本已經斬斷了心緒,告誡自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以後就金籠裏茍且偷生,好好把阿淮撫養長大就能離開人世,但看到絹花時忽然心間一動,仿佛有人用輕柔的指尖不經意觸動心弦,撩撥着喚起她不甘的回憶。
這是她兩年來甚至是出生至今最驕傲快活的事兒了。
她第一次發現靠着自己的雙手也能獲得足夠的銀兩,也能以此為生過得很好,還能夠坦蕩大方地接受所有人的贊美和友善,很快就融入樸素安穩的生活。想必以後在皇宮不會有這樣的日子了,那裏的人只會嘲笑她做的東西登不上臺面,只會讓她做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動的人偶。
但即便如此,沈如霜還是想拿走一朵絹花留作念想,以後在灰暗沉悶的日子也能想起折柳鎮的美好與幸福,當做是一點慰藉。
這個念頭迅疾而堅決地占據沈如霜的腦海,整個人仿佛都被控制住,心底冒出來一股誰也阻擋不了的倔強與決然,将阿淮抱上馬車,丢下一切轉身就朝着那些絹花奔去。
Advertisement
蕭淩安的手剛剛要觸碰到沈如霜的手臂,現在卻連一片衣角也沒握住,只有冰冷如刀的寒風從縫隙間劃過。
他的手指在風中微微發顫,任由冷氣裹挾着指尖最後一絲溫暖逃之夭夭,愣怔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地收回來,攥緊了拳頭藏在大氅中,臉色在晦暗的天色下看不清楚,只有眸中的光亮慢慢黯淡,輕咳一聲走上前去。
沈如霜正用手帕将絹花小心翼翼地包好收入懷中,生怕多用了一點力氣會将它們壓壞,輕手輕腳就像呵護至寶,眼眶泛起一圈紅色,淚花在眸中蓄滿了卻遲遲不肯落下,直到鼻子發酸地輕微吸氣,才再也抑制不住地滑落,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在臉側流淌而下,濡濕了一小片衣襟。
她哽咽了片刻,卻也知道再拖下去除了徒增悲傷之外毫無意義,擡首看見蕭淩安時也沒有任何反應,兀自朝着馬車走了過去。
蕭淩安不解地望了她一眼,拿起餘下的幾朵絹花細細打量,可無論怎麽看都覺得普通至極。宮裏的絹花都是用絲綢做的,根本不是這種過幾年就腐朽的絹布,樣式也又多又花哨,百花百獸應有盡有。
他以為沈如霜是舍不得這些小玩意兒,三兩步跟了上去,斜睨着被她護在懷中的手帕,漫不經心道:
“這些東西路上拿着不方便,你總不能一直這樣抱着,還不如就丢在這裏幹淨,宮裏再好的都會有,絕不會少了你什麽,到時候重做就是了。”
沈如霜步子一頓,埋頭抱着懷中的絹花不說話,只是将它們護得更嚴實了,生怕蕭淩安下一刻就不由分說地搶走扔掉。
她舍不下的根本不是這些絹花,也沒有落魄到連這些極易得到的小東西都戀戀不舍,更不是不明白宮中到底有多奢華,畢竟曾經她就這樣死在了金碧輝煌的宮殿中。
她真正舍不下的是這段時光,是讓她能夠恣意歡笑奔跑的天地,猶如鳥雀眷戀廣闊的樹林與藍天,而不是被囚禁在金絲鳥籠裏,任由主人高興了就逗笑耍玩,讨好地擺出笑臉乞求施舍。
但是蕭淩安不明白。
就像曾經被他扔在路邊泥濘之中的兔子燈,一筆一劃寫下卻被他燒毀的琴譜,從阿娘那兒承襲而來卻被他損壞的琵琶......
蕭淩安永遠不會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所以才會逼着她回到皇宮。
沈如霜冷冷地笑了,并不像從前那樣有心力和蕭淩安争吵和反抗,今日的事情已經讓她精疲力竭,只是笑得凄美又恭敬,淡淡道:
“陛下何必說這麽多呢?直接告訴我不許帶着就是了。”
蕭淩安被她突如其來的脾氣和強硬弄得不知所措,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望着她倔強挺立的脊梁皺了眉頭,心中亦是有着不悅。
但他想着今日驟然間發生了這麽多事,興許沈如霜一時無法接受,說話做事沖了些便也罷了,反正回了皇宮後有的是日子來慢慢磋磨,就當他耐着性子哄一回。
“你願意帶着也無妨,朕從無此意。”
蕭淩安輕嘆一聲,說完後就率先登上了馬車,攏在袖中的手猶豫着想要伸出,可看見沈如霜冷漠得沒有一絲神情變化的面容又一陣心堵,默默将手又收了回去。
在他沒有出現的時候,沈如霜分明笑得很開心,遠遠從巷口快步走過來,一手擦着薄汗一手抱着孩子,笑容純澈靈動沁人心脾,怎麽一見到他就奔喪似的拉着臉,難道他還不如陳鹿歸?
沈如霜見蕭淩安沒有再去追究絹花的事情,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氣,動作敏捷地踩着木杆輕輕一躍就登上了馬車,沒有施舍蕭淩安半分目光,也不想費心神去揣測他的心意。
往後她只想好好活着混日子罷了,蕭淩安是悲是喜與她何幹?
他若願意自己找不痛快,那就随他去吧。
馬車穩穩當當地行駛在路上,都是特意挑了鋪設好的官道,還在馬車內墊上許多軟墊,極少感受到颠簸。天色漸晚後村莊也無甚行人,只有泛着金光的橘色晚霞在天邊緩緩鋪展,仿佛眷戀着天空不肯離去。
蕭淩安望着幾乎未曾動彈過的沈如霜出神,将她的遠山黛眉,秋水眼眸,似雪肌膚,嬌俏臉龐一點點刻在心裏,與兩年前那個身影慢慢重合到一起,也與夢中奢望了千百遍的面容重疊,恍惚間覺得不真切,生怕這又是一場夢而已。
他猶豫地将骨節分明的手伸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撫上沈如霜細膩柔滑的臉頰,指腹緩緩摩挲了許久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霜兒真的就這樣坐在他面前。
沈如霜原本是雙目空洞地出神歇息,被蕭淩安忽然間的觸碰吓了一跳,他掌心的冰涼讓她極為不适,心底裏上湧的厭惡感伴着抗拒一起襲來,她快速躲開了蕭淩安的手,抱這阿淮縮在了更遠的角落裏。
蕭淩安的手再次撲了空,望向沈如霜的目光愈發深沉複雜卻又無可奈何,如同滿心的愠怒和兩年的感情全部打在了一團棉花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不會有任何爽快之感,憋悶得讓他只能強壓下這口氣。
“這孩子......究竟是誰的?”蕭淩安将手收回去,目光落在阿淮身上問道。
他在明知故問。
這孩子與他這般相似,他一眼就知道是他親生的。但他還是想親口聽沈如霜承認這個事實,不僅想從中獲得幾分歡愉和認可,更是提醒沈如霜他們還有一個孩子,是這輩子都斬不斷的聯系。
可沈如霜沒有受到分毫觸動,緩緩掀起眼簾瞥了蕭淩安一眼,又凝視着阿淮毛茸茸的發頂,疼愛的輕輕撫摸着,冷聲道:
“他認誰當爹爹,自然就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