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贗品
她的聲音幹淨溫柔, 和沈如霜有七八分像,綿軟中半是驚喜半是埋怨,眼眶裏蓄滿了淚水, 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疼,像極了久久等待着丈夫歸家的妻子, 正羞怯地不敢迎上去。
蕭淩安有一瞬間的錯愕,眼前的身影漸漸模糊前來,與記憶中沈如霜的模樣重合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明究竟是真實還是幻境。
他太久沒聽過這聲“夫君”了。
不僅是霜兒仙逝後再也聽不到了, 似乎在這之前就聽到得越來越少,仔細想來,自從他那一夜給沈如霜灌下避子湯後, 就再也沒聽到她這麽含羞帶怯地喚過,每一聲呼喚都變成了冷冰冰的“陛下”。
現在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讓他驀然間以為回到了從前,他還是扮作清風朗月的三皇子, 沈如霜依然會笑吟吟地等他回府,只要溫聲軟語幾句就能攬嬌入懷。
少女見蕭淩安沉醉其中,心中不禁暗暗得意,嘴角勾起幾分得逞的微笑, 原本清澈的眼底閃過精光,愈發惹人憐愛地擠出幾滴淚。
但她這點細微的變化也沒有逃過蕭淩安的眼睛, 他很快就清醒過來, 渙散的眸光一點一點聚焦,再次看向少女時已經是一片清明, 憐惜和懷念消散得一幹二淨, 只剩下危險的審視和諷刺, 冷冷掃了她一眼道:
“誰允許你這麽喚的?”
雖然他從未認可過沈如霜喚他夫君,甚至大多時候嗤之以鼻,但不知為何,心中卻偏偏認定只有她一人能這麽喚他,換做別人只會覺得不悅煩悶,生生玷污了這聲“夫君”的深遠意味。
他清楚地知道,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霜兒,眼前之人也只是徒有其表罷了。
沈如霜從前迎上來喚他時,眸子都晶亮如星,唇角笑意溫婉明媚如三月春風,能一眼望到心底純粹的愛意,而不像眼前之人,所有哀婉的神色都算計得分毫不差,相似的皮囊下盡是谄媚。
“臣女季蘭兒叩見陛下,求陛下恕罪!”少女沒想到蕭淩安這麽快反應過來,慌張地收拾起方才練了大半日的神情,恭敬膽怯地在蕭淩安面前跪下,道:
“臣女奉郡主之命入宮陪伴陛下,一時糊塗才學了先皇後的模樣,并無冒犯之意,求陛下寬恕臣女吧!”
聽她提到雲徽郡主,蕭淩安從胸腔間溢出一聲冷笑,但眸中的狠厲之色稍稍褪去,估摸着蕭淩月應當也是好心,不屑道:
“你們也是膽子大了,竟會以為朕這般好騙,知道欺君是何下場嗎?”
“臣女不敢......”季蘭兒小聲地回應着,底氣卻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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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淩安将她的心思看穿,但這樣的把戲并不想費心神去理會,倒是她現在的模樣讓她想起曾經的一件遺憾之事。
還記得沈如霜有一回于偏殿院中彈琵琶,彈得是街頭巷尾流傳的江南小調,引得衆多宮人圍着觀賞誇贊,他不願讓她被那麽多人看到,逼着她只彈給他一人聽,誰料沈如霜怎麽也不肯。
那時沈如霜面上也是這般恭敬守禮,但是所作所為沒有半分乖順,心思也早就飄到了別的地方去,鬧起來後還說要離了他,讓他心裏堵了許久。
他始終不明白,為何霜兒會因為彈琵琶這麽細枝末節的事兒拼死抵抗,如今恰好有容貌相似之人,他心中亦是泛上探究的玩味。
“會彈琵琶嗎?”蕭淩安不再追究季蘭兒私自入宮之事,話鋒一轉問道。
“會......會的。”季蘭兒還沉浸在方才的擔憂中,被他這麽猝不及防地一問沒緩過神來,回答得磕磕巴巴。
安公公讓人速速取來了琵琶,交到了季蘭兒手中。
琴弦都是調好的,季蘭兒稍稍試了幾個音就開始彈起曲子,纖弱修長的指尖熟練快速地在柔韌琴弦上撩撥,清雅流暢的琴音源源不斷地在耳畔響起。
就算沒有琴譜,她的每一個音節也都完美無瑕,精準落在了原本應有的曲調和位置上,井然有序地演奏着,時而歡快婉轉,時而哀婉動人,神色也随之或勾唇輕笑或眸光閃閃,恰到好處地烘托着氣氛,聽得人身臨其境。
一曲作罷,季蘭兒自己也滿意極了,輕快地用最後一個清亮的音節收尾,驕傲滿足地擡起頭望向蕭淩安,如同一個期望誇獎的孩子。
可蕭淩安臉色陰沉,劍眉微微擰在一起,冷峻的面容上盡是淡漠,絲毫沒有被她的琴音打動,煩躁之色愈發明顯,薄唇緊緊抿成了一道線。
他亦是懂琴之人,聽得出季蘭兒方才彈得曲子是上古名曲,較為難學也難以演奏,能夠這般熟練又生動地演繹出來定是受過名家指點,可以與宮中樂師相較。
但是他下意識地皺眉,想着若是此刻換作沈如霜,她定不會彈奏這樣一首曲子,更不會這樣一板一眼地演奏。
正是因為太過完美,反而失了原本應有的生動靈氣,如同精雕細琢的碧玉,表層之下盡是空洞。沈如霜願意拼上性命來護住琵琶,應當是對此事有別樣的情感,就像當初願意捧着一顆心愛他,願意無論無何都跟在他身邊一樣。
這才是他真正想要,卻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而眼前之人只是拙劣的贗品,怎麽可能模仿出霜兒的真心呢?
蕭淩安頓感荒謬,甚至覺得他這樣尋找霜兒影子的做法也可笑無趣,像丢了玩物的孩子在哭喊着滿屋子找替代品,遇上相似的就不肯撒手。
他唇角的笑意透着失望和落寂,心中卻不願承認自己已經到了這樣無可救藥的地步,目光冷淡地從季蘭兒身上掃過,居高臨下地環臂道:
“你連江南街巷的小調都不會,還有何臉面效仿先皇後?”
話音剛落,季蘭兒姣好面容上期待的笑意僵住了,揚起的嘴角緩慢地撫平,羞愧地低下頭沉默良久,委屈不甘地淚水在眼眶中凝聚。
怎麽說她也是正經的将軍嫡女,嬌生慣養長大,練了許多年才有如今的技藝,無論在哪裏都人人誇贊,蕭淩安不喜歡便也罷了,何必苛責她不會街巷小調呢?
她學的都是陽春白雪,那些街巷小調都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自幼聽都聽不得,先皇後出身低微會彈這些靡靡之音,哪有她不會還有錯的道理?
本來被逼着模仿先皇後就已經夠難受的了,蕭淩安這麽一說季蘭兒就更是壓抑,按捺不住心口翻湧而上的自尊和氣性,嘀咕道:
“陛下若是想聽這些,又何苦來找臣女?從姑蘇城随便尋一個街巷民女不就行了......”
蕭淩安險些以為是他聽錯了,眸光倏忽間狠厲起來,刺在季蘭兒的身上。
他沒有降罪于她已經是格外開恩,季蘭兒竟然與他辯駁?她只是個人人皆知的替代品罷了,能夠有幾分像沈如霜算是她的幸事,怎敢因此愈發放肆?
季蘭兒觸碰到蕭淩安的目光時,心下也是驚懼不已,但一想到這般恥辱就覺得憋悶難受,不甘心地挺直了脊梁,頑強地不肯立即服軟。
“你現在倒真有幾分像她......”蕭淩安冷笑出聲,想起了每次與沈如霜發生争執,她都是這般不肯屈服的樣子,仿佛一切的錯誤都在他這個帝王身上。
他向來最不喜歡沈如霜這樣,但若眼前之人真的是霜兒,他或許也會情願耐着性子哄一哄。
可惜,她不是。
蕭淩安揮了揮手,讓人把季蘭兒強行拉出了養心殿。
折柳鎮的日子晃晃悠悠地過着,一日也就只有那麽點事兒,眼睛一眨就混過了一天,是個放松身心的好去處,就算再緊迫的心事也能慢慢沉下來。
陳鹿歸讓孩子們放假幾日,獨自在院子裏坐着觀天,遙遙望着北邊變幻的風雲,神思仿佛也跟着飄到了那個地方去,時常沈如霜喚了好幾聲都沒有回應。
後來他終于想通了什麽似的,用積蓄買了上好的茶葉,換了一身清爽幹淨的衣衫又來到了蘇思林的宅院門口。
“上回是晚生唐突了,犯下了不少過錯,此番特意來賠罪,還請夫子不要放在心上。”陳鹿歸誠懇地将茶葉奉上,與蘇思林互相客套作揖,笑容恢複了從前的雲淡風輕,卻又暗中藏着什麽秘密一般,道:
“晚生思慮再三,顧及娘子快到生産之日,實在不忍将她抛棄在這偏遠村野之中,所以暫且不打算去京城鳴冤,等她将孩子平安生下再說。”
蘇思林聽着這話倒是有些意外,以為陳鹿歸那日悲痛欲絕的模樣,應當是會割舍下一切離開的,沒料到這麽快就冷靜下來,還懂得為妻子考慮,眸中多了幾分贊賞和認可,道:
“你倒是比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沉穩許多,日後若有機會終成大器,不過......真的就這麽算了?”
陳鹿歸立即搖頭,笑容中多了幾分把握和算計,眼神也漸漸亮了起來,意味深長道:
“為今之計,只有等一個機會。”
蘇思林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好奇地撫摸着胡須,聽他繼續說道:
“其實天下人皆看不到我也無妨,只要陛下一人能看到,一切就都成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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