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糾纏(加更)
沈如霜沒有想到, 用晚膳時随口安慰陳鹿歸的話,最終會一語成谶。
她細細打量着陳鹿歸,看見他雙眸布滿鮮紅的血絲, 向來白淨的臉龐漲得通紅,掌心的皮肉幾乎被掐破了, 留下一道道血痕,一眼望去盡是悲憤和不甘,心底也泛上幾分不忍和無奈。
陳鹿歸自幼便刻苦讀書,是整條巷子裏最勤奮聰慧, 也是最有出息的少年郎,人人都說他以後會平步青雲,封侯拜相, 他卻也不驕不躁,十幾年如一日起早貪黑,哪怕高燒不退都沒有懈怠過。
她還記得及笄之年與他閑談,無意間提到往後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她單純又歡喜地說想要一個清風朗月般的公子做夫婿,而陳鹿歸卻道要滿腔熱血寄家國,終有一天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如今連科舉之路都斷了,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将美夢生生打碎, 當年的豪邁之言更像是一場笑話,笑他年少無知和妄自菲薄, 竟天真地以為有才華就能中舉, 落榜就真的是一無是處,過早心灰意冷歸于鄉野, 蹉跎了結此生。
若是在兩年前, 她定會全力支撐陳鹿歸鳴冤, 但現在不同了。
她雖然不懂朝政,但陪着蕭淩安一路艱辛走過來,也知道那是個怎樣陰暗複雜的地方,陳鹿歸就好比一枚棄子,随意丢些好處就當是補償過了,那些世家大族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更不會讓他有翻身的可能。
以卵擊石,下場只有破碎。
“二哥哥,如果現在做什麽都是徒勞,你還想去做嗎?”沈如霜斟酌地開了口,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些,不忍心将陳鹿歸最後一絲希望打破,思忖道:
“其實京城的日子你也知道,并不如現在自由快活,況且由此可見官場是多麽肮髒雜亂,這趟渾水不是你我這種凡夫俗子可以跨過去的。”
“那又如何?最起碼......我死心了。”陳鹿歸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搖晃不平的椅子都險些被他掀翻,滿心滿眼只有他被辜負的功名與仕途,義憤填膺道:
“這些都是他們欠我的,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讨回來!只要一路鳴冤相告到京城,聯絡各處同道之人,總會鬧出些水花來。加之現在新帝登基,定要平反冤案,說不準我就能成了......”
他說得極為激憤,上湧的氣血驟然間讓他咳嗽不止,連耳根都憋得通紅,但沈如霜只是臉色越來越沉,聽他提及“新帝”時冷笑出聲,低頭撫摸着圓滑的孕肚,冷淡的聲音中帶着幾分氣惱,道:
“你在指望蕭淩安嗎?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如何?”
此話一出,陳鹿歸瞬間收斂聲息,屋內針落有聲,沈如霜唇角的笑意也愈發諷刺。
她明面上是亡故的先皇後,現在的一切都是假的,從名字到來歷,從身份到年齡,全部都是精心編織的謊言,騙過了周圍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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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蕭淩安并非單純質樸的鄉野村夫,随口扯謊也全然相信,若是陳鹿歸真的一層層鳴冤上去,按照蕭淩安的性子定要從祖籍本源徹查,到時候這些拙劣的謊言根本瞞不住他,折柳鎮的蹤跡也會暴露。
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蕭淩安發現她根本沒有死,甚至腹中的孩子也好好的,究竟會瘋成什麽樣子。
是立刻一劍殺了她,還是顧全顏面讓她繼續做皇後?沈如霜說不清楚,但無論怎樣,她都不想再回到皇宮中去,人偶般任由蕭淩安玩弄磋磨,最終耗盡她所有的真心和愛意。
再說了,當初她本就想一個人好好過日子,也準備好接受所有的磨難,是陳鹿歸執意要與她同吃同住,扮作夫妻來騙過街坊鄰居,她心有虧欠才勉強答應,若是因為他而暴露一切,她還是覺得不值當。
興許是察覺到了沈如霜起伏的心緒,陳鹿歸的眸中恢複了幾分清明,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将氣息變得平穩些,躲開沈如霜銳利如芒刺的目光,讪讪道:
“我一人去京城,你還是待在折柳鎮不要出去,就算陛下要查也只會查姑蘇城,問起你時我就裝作全然不知,應當不會有事吧......”
話音剛落,沈如霜就不以為意地蹙起眉心,嘲諷地瞥了陳鹿歸一眼,忽然間不知該如何同他繼續說下去。
世上怎會有如此簡單的事情?他定是被憤恨沖昏了頭腦,連最淺顯的道理都沒想明白,還沉浸在腦海中完美無瑕的設想中。
蕭淩安在選賢任能上極為心細,恨不得連每日起居都要摸得一清二楚,陳鹿歸在辭去宮中職務後幾個月都行蹤不明,蕭淩安定會起了疑心,到時候連逃都來不及。
不過沈如霜轉念一想,她沒資格也那沒辦法攔住陳鹿歸。
他們本就是因為往日情分才一同搭夥過日子,算起來還是當初她虧欠多些,現在銀兩和人情都基本還清,借此機會各走各的路也好,誰也不妨礙誰,日後也能留得情面相見。
“二哥哥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也沒有阻攔之意。”沈如霜很快就鎮定下來,收起方才流露出的神色,輕咳一聲道:
“只不過如此一來,我斷不能再留在這裏。如今離産期還有一段時日,我明日就再選一處安定下來,此後咱們就先斷了聯系,若是有緣再見面罷。”
她說的利落果斷,沒有分毫的留戀,每一句話都算計得周全體面,将兩個人的處境都顧及到了,但陳鹿歸聽後卻慌了神,下意識就把這個念頭否定,忙亂地拉住沈如霜的衣袖道:
“不可不可,都到這個時候了,霜妹妹怎能獨自離開呢?”
沈如霜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但陳鹿歸只能更為膽怯地逃避,更不敢将自己的心思說出口。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留住沈如霜,包括在客棧細致入微的照顧,在商船上挺身而出的保護,還有為她費盡銀兩買傷藥......這都是想打動沈如霜的心,讓她心甘情願地跟了他,有朝一日能做真正的夫妻。
如今眼看着二人相互扶持着過日子,愈發有夫妻彼此依賴的模樣,他怎麽可能輕易放手離開?如此一來,不僅前功盡棄,若不幸被蕭淩安發覺是丢了性命的下場。
“方才是我太着急了,此事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抉擇的。”陳鹿歸将慌亂的神色稍稍收起,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不輕不重道:
“今日就此作罷,往後我再多加考量,天色也不早了,還是霜妹妹的身子要緊,快些歇息吧!”
沈如霜倒是想趁機将事情分辨清楚,但現在陳鹿歸擺明了在逃避,她也不好在緊要關頭硬逼,只能敷衍地應了聲,回到簾幕之後的小床上躺下。
陳鹿歸借着晦暗的月光将碗筷雜物收拾了,也換了衣衫試圖入睡,可到了後半夜也未曾睡着,雙眸在黑夜中轉悠,時不時望向一片漆黑的簾幕,一直被糾結折磨着。
或許有的念頭一旦在心底種下,就算不管不顧也會生根發芽,終究在不知不覺間長成纏繞的藤蔓,再也擺脫不掉。
平凡百姓家要節省燈油錢,但宮中養心殿的燭火卻是徹夜長明。
今日在禦花園賞春景時當衆咳血,蕭淩安除去擔憂被看出端倪外,混沌的腦海也稍稍清醒了些,自知再這樣毫不克制地服用還夢丹,他早晚和父皇一個下場。
但漫漫長夜太過難熬,他既然夢不到沈如霜也不再入睡,就這樣守着燭火熬到天明,等到白日裏撐不住了再歇息,多少能好受一些。
安公公點上安神香,又端來一盞七分燙的清茶擱置在檀木長桌上,待到蕭淩安有些倦怠之色時才湊上前去,陪着笑臉壓低聲音道:
“奴才日夜憂心陛下龍體,只要陛下能康健無恙就萬事大吉,故而思慮後鬥膽冒犯問陛下一句,陛下喜歡先皇後何處?若是眼下有相似的官家女子,陛下會想見一面嗎?”
蕭淩安閑來無事,聽了這話後提起些精神,認真地思索片刻後卻遲遲答不上來。
是啊,他到底喜歡沈如霜什麽呢?或者說,這種糾纏不清的感情應該叫喜歡嗎?
他向來以為自己不可能喜歡任何人,包括沈如霜。
記憶中的沈如霜笨拙又不識禮數,姿容清麗但不夠端莊典雅,更無皇後應有的母儀天下,他怎麽可能喜歡?與其說喜歡,還不如說是習慣。
習慣了她小尾巴一樣跟在身後,習慣了她滿心滿眼只有他一個人,習慣了她乖巧溫順的模樣,抑或是說記恨她猝不及防地辭世,因為她的命也屬于他,沒有他的允許沈如霜就不能死。
至于相似的官家女子......蕭淩安這才反應過來,不悅地瞥了安公公一眼,冷聲道:“朕看你是忘了分寸,竟做起朕的主來了。”
“奴才該死!”安公公毫不猶豫地認錯賠罪,但瞧見蕭淩安的臉色并未太難看,趕忙給門口的小順子使了個眼色。
殿門“吱呀”一聲敞開,一位玲珑曼妙的少女緩步走來,一身桃色彩繡披風有些眼熟,發髻上戴着水頭極好的白玉海棠步搖,肌膚通透白皙如冬日冰雪,俏麗的鼻尖微微發紅,眉若遠黛,眸似秋水,那份江南的溫婉風韻似曾相識。
蕭淩安看得出神,恍惚間覺得這一幕像極了沈如霜曾經的模樣,那日她來禦書房送梅花糕,就是這樣一身裝扮,他還責怪她衣衫顏色太過豔麗。
少女彎下盈盈一握的腰肢行禮,故意手忙腳亂地不成體統,擡眸時淚盈于睫,蒲扇着纖長濃密的睫毛,眸光純澈靈動,柔聲道:
“夫君......”
作者有話說:
蕭淩安:真的栓Q,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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